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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第2章 他说:我们的关系呀是医生与花生的关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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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新居,由他和宋白波联手打造,墙上这张照片,他应该看过不止百遍,还不算在布鲁塞尔,可此时,他像未婚妻那些第一次见到照片的朋友们一样,脸上也充满好奇的表情,依着女主人的意志看照片听介绍。这是金斯,这是卢瑟福,这是庞加莱,这是朗之万……宋白波点到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瘦高个时,课堂秩序受到了干扰。胡不归挤开众人包括宋白波,面颊几乎贴上照片。原本他在圈子外侧。保罗·朗之万?他问。宋白波的脸色转怒为喜。她想怒,是胡不归推拉听众影响她讲解,而喜,是胡不归的问话能够证明,他可能是她潜在的信息知音,是与她同属一个科学家崇拜团伙的秘密成员。她从胡不归的反馈中看到了自己喜的价值。

你知道朗之万?就是他,抛了。她直接以英语发音提及“保罗”。他是最早对爱因斯坦相对论作出响应的人,又是皮埃尔·居里的学生和被监护人……哦,那我倒不知道。胡不归退出人圈,面露失望,好像对保罗·朗之万不太满意。别的男人利用胡不归这个打岔的机会,顺势解散,坐回沙发,抽烟喝水。相框前只剩下宋白波自己,更像讲台上站着的教师了。我只知道,胡不归说,他是居里夫人情人。胡说!宋白波没想到,胡不归是从这个角度与她结同伙做知音的。胡不归你的特长就是亵渎神圣,低级趣味。情人怎么就亵渎了,就低级了?胡不归耸肩装傻,模仿照片上那些白种人习惯使用的肢体语言。宋白波不理他,继续授课。她更改了授课内容。

朗之万我不敢说,你们男人我不敢说,但玛丽,她是纯洁的天使,是女性智慧与美的集大成者,她与皮埃尔,既是模范夫妻,更是科学伉俪,她怎么能有情人呢?更何况,你安给她的朗之万,还是她弟子。弟子呀,就像孩子……哎呀呀你真恶心,再往下我都没法说了。胡不归嘻嘻笑,对身旁的何上游说,她再说就得说乱伦这俩字了,可语言禁忌……何上游大声说,你住嘴吧!何上游的反应过于激烈,脸涨得通红。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包括宋白波。何上游自己也愣了。好在,对何上游的表现可以这样理解:这是在宋白波家,身边还有与大家并不熟悉的路逊,你胡不归不该败坏主人的兴致。

门铃响了。门铃解除了大伙的尴尬。进来的是凌霄叶芊芊。路逊

问宋白波,要菜吗?宋白波说,还有孔国庆———算了不等了,上菜。路逊给饭店打电话,要事先订好的外卖。宋白波大声问封文福:文福,你读过爱因斯坦的《悼念玛丽·居里》吧?我觉得那篇文章比所有大作家写的同类文章都精彩。任小彤小声对马新奇说:老马,听说路逊不是离过两回是离过三回,白波是他第四个老婆。凌霄拍着浑圆的沙发背脊告诉叶芊芊:正宗的意大利货,五万八,哦,人民币。何上游和胡不归同时挤着嗓子打电话。不是他俩通话。是何上游看看表,打出去一个电话,没好气地说:你还没完呀完了赶紧回家别逛了;胡不归是刚拿起一个血淋淋的水蜜桃咬一口,听电话响,忙把桃子放回果盘,左右两手互相一抹,掏出手机,通过电波和声音,将水蜜桃糖分很高的浓甜汁液送了出去:哦,好的明白,知道了,亲一下。

楚厉王那会儿,有个平民叫卞和,在荆山脚下发现块璞玉,献给了厉王。据记载,厉王愚蠢,以玉为石,认为卞和欺骗他,砍去卞和一只左脚———我不认为这是厉王愚蠢,这只能说明他身边的专家不太识货。厉王信专家而不信卞和,没什么不对。这是题外话,但题外话也值得思考,为什么世世代代的人都认为错在厉王———后来,武王即位,卞和再去献玉,武王也认为那是石头,把卞和的右脚也砍掉了。再后来,文王即位,失去双足的卞和抱玉痛哭于荆山脚下,泪血涌流,天下感动。文王派人问:受砍脚之刑的人数不胜数,为什么唯独你悲痛不已?卞和答:我不是为脚被砍了才这样悲痛,我痛心的是,一块宝玉竟屡屡被认作普通石头。文王让人剖开璞玉,果然是美玉。于是,卞和被封为零阳侯,当上官了。

封文福一边轻揉被打肿的脸,一边给菲菲讲上面的故事。菲菲打完他,火就灭了,听故事能心平气和,还不时伸出右手,在丈夫揉脸那只左手的背面温柔地揉搓。等于隔着封文福的手背揉封文福的肿脸。数分钟前,就是这只温柔的手,粗暴地在丈夫脸上制造了青肿。还疼不?你要说话不得劲就别讲了。这典故我知道,它说明了卞和忠诚,为了让美玉得见天日,他不惜失去双脚。我知道你对我好,从来都忍着我让着我……封文福说不是这意思。你想想,卞和是什么人?是个没根子没背景没战功没能力的人,作为普通百姓,能吃饱饭是最实惠的,那美玉,对他来说,有和没有有什么区别?可如果他献玉成功,就有可能得到奖赏,就可能升官发财封妻荫子。这么着他才连赌三把。从这个角度看,能说他丢了两脚代价很大吗?要我说,他便宜占大了。

当然也有赌输的可能,可不赌,哪知输赢。菲菲说,也是哈,可那大王,他有了美玉能怎么样呢?她思路被故事情节吸引了过去。她摸摸自己项上的玉坠,又摸摸丈夫腿下的双脚。玉脚俱在。女人真蠢,封文福对何上游说,她们总会被表面的东西牵上歧路,而看不到表面后边,那个也许藏得一点都不深的另一样东西。他沮丧地挪开菲菲摸他的手,把一堂借助隐喻的哲理课,改成了通俗直白的故事会:卞和献玉的目的是改变命运,至于大王有了玉能怎么样,他才不操那个心呢。菲菲愣头愣脑地哦一声,等待下文。没下文了。她钻进厨房,手脚麻利地炒四个菜。每次打完封文福,她都会炒四个菜并备酒二两。不无犒劳的意思。好像丈夫挨打的日子属于年节,或者,丈夫挨打是对这个家庭做的贡献,值得赏赐。她节俭,平常不太让炒菜上桌,不许封文福在家喝酒。何上游说,行了文福,你这想法太病态了,怎么能让卞和当榜样呢?

这时候,马路对面传来争执声,并迅速有人围拢过去。那几个募集捐款的女孩子,和几个妇女吵了起来。距离稍远,女人们的叫喊声纠缠在一起,人好像也要往一块纠缠。又分开了。人分开了声音没分开。何上游和封文福停止说话,往那边看。听不清她们吵些什么,只能猜。他们已经猜过她们,是猜过那几个募捐女孩,不包括后来出现的妇女。一小时前,他俩路经马路对面,走向这片杨树稀疏的街边绿地,何上游边走边欣赏封文福脸上的青肿:又怎么了。他的意思,不是问这脸怎么弄的,是问菲菲为何扇他。所有夫妻间都有隐私,比如做爱或吵架,都不宜于公示给外人,但外人通过想象能判断出,既然是夫妻,就一定会做爱和吵架。许多封闭的隐私更是公开的隐私。而部分夫妻间,在公开隐私的覆盖之下,又有秘密隐私,就像某些人的某种疾病,本人不说,外人凭想象难以知悉。何上游生过阴虱,算性病的一种,那是一次热恋失败以后,他唯一一次嫖娼得到的馈赠———他不认为自己武断,坚持把妓女视为阴虱的源头。

那天他也去过公共浴池。那是他曾有过的秘密疾病。那几天,许多小小的黑色寄生虫蠕动在他阴毛里,而内裤边角,还有更小的乳白色虱卵密密麻麻。为消灭它们,他设计过两套方案,一是自杀,一是就医。权衡利弊后他选择了后者。他剃净阴毛,勤换内裤,每天数次往阴部涂抹一种淡黄色药水。他坚持了一周。第一次会见泾泾渭渭两姐妹时,新生的阴毛正茁壮成长,雨后春笋般钻出他耻骨部位的皮肤表层。那些短茬在成熟之前,坚硬如松针,并不像柔软的玉米缨子。当时,他坐在床沿,时不时地扭动身体,他导师的妻子,也就是介绍人,悄声提醒他不要坐没坐相。导师妻子与妈妈同龄。可面对亲妈,他也不能解释他阴部瘙痒到了什么程度。客人走后,他褪去裤子,一气挠了十几分钟。抓痒很舒服,恋爱也是。但那之后,他没为享受抓痒的舒服再得阴虱,也没为享受恋爱的舒服,在泾泾之外,再对其他女人投怀送抱。曾经的阴虱是一套程序,为他在身体与疾病间,也在道德与非道德间,建立了一个敏感度超强的应激机制。

他可以让别人知道他的应激反应常常过激,但他生成这一机制的秘密缘由,则从不允许别人窥破。本来,封文福菲菲这对夫妻间的秘密隐私之一,即菲菲经常扇封文福耳光这一暴力内幕,也一直是封文福菲菲藏匿的阴虱,没外人知道。外人若看到封文福脸上隐约的青肿,都相信他们夫妻同样的解释:封文福患有一种不至于让人羞于出口的疾病,食物过敏,有时吃馒头都反应不适。这是事实,结婚前封文福的面庞就间或青紫,像一只茄子。何上游没见过结婚前的封文福,没法区别封文福彼时的茄子脸与此时的茄子脸有何不同。五年前他们一见如故,成了比一般朋友更近的朋友,封文福就接受了友谊的稀释软化,没忍住,把躲藏在恩爱夫妻华服美衾后边的家庭暴力的阴虱暴露了出来。何上游忍住了,他只吸收友谊的营养,对其中毒素的传染进行了抵御。多开诚布公,他也没暴露过曾活跃在自己裤裆里的真正的阴虱。她怎么能这样?最初分享封文福的家庭秘密,何上游满腔义愤,她这样做,是让你的家庭成为藏匿阴虱的不洁的裤裆。

封文福被这个冷僻的比喻震得发呆,干吧嗒嘴没有回言。你应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何上游建议,士可杀不可辱。打老婆?封文福这回缓过劲了,以一个干脆的反问句否定了朋友,他看向何上游的眼神也有了失望,好像他一下发现,原来自己精选的朋友并非君子而是粗汉。何上游意识到了这点,为朋友怀疑他的君子本质感到委屈。他得抹去他的粗汉痕迹。如果离婚,何上游试探着说,你净身出户,多年夫妻了,财产都给她。你是男人!他以为他这回不会受责备。可封文福一开口,他才知道,在封文福看来,离婚比打老婆更不君子。离婚?这怎么可能呢。我抛弃她她怎么办?他又把何上游逼进了死角,像菲菲打他时,总先逼得他无路可逃。何上游沉默一会儿,从死角寻找活路。他也知道,在菲菲的巴掌面前,封文福有路也不会逃。你不是慈善机构呀,何上游说,她知道离开你不行,就得对你好点。哈,封文福近乎快乐地说,她对我当然好了,她对我好的时候,远远多于打我的时候。这种推理方式,让何上游的思维难以跟进。

那———何上游说,她要也不打你,岂不更好。封文福郑重地摇了摇头。如果她不打我,但给我戴绿帽子,或弄一堆穷亲戚烦我,或欺负我妈,或逼我当官挣钱指责我没出息,你说,哪个好?这种非此即彼的逻辑,让何上游彻底跟不上趟了,他几乎挣扎着说,我意思是,如果菲菲既不打你,也不给你戴绿帽子,也不欺负你妈和让穷亲戚烦你,还不对你挑三挑四乱提要求,总之吧,什么毛病都没有,光对你好,那不更好吗?封文福拍拍何上游肩膀,没再说话,好像刚挨完老婆打的是何上游,需要他安抚。何上游气馁了,避开封文福的茄子脸。他希望在他们以后的友谊中,能删除从裤裆里掏阴虱的节目。封文福舍不得这一保留节目。每回挨完打,都借着四盘炒菜二两白酒补给的养分,找何上游炫耀。像炫耀挨打,又像炫耀口头福。封文福每年挨打的次数,不多于国家的法定节日数,这保证了何上游走节庆程序时不会太烦。又怎么了?届时他只这么淡淡地关心一句,也就行了:不探讨打的行为,只谈论打的原因。刚才,封文福对何上游那个传统句式的回答是:与她们干的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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