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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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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义却不得势不饶人,他打电话让方宁到他那里去一下。他递给方宁一沓打印稿和近十张相片。一半以上的相片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陆周与著名的谢风帆、莫语、叶千行等人的合照。

方宁冷笑一声说:“你认为这样做合理吗?”

武义说:“有什么不合理的?人家文章写得好,当然是用人家的。这个没什么不合理的。”

“那么相片呢?也是她的好?你连我们自己摄影师的相片都没有看过吧?连我的文章都没看吧?”方宁说得一点也不留情面。

武义看着方宁的眼睛快要冒出火来了,他没想到方宁敢这样跟他讲话。他的声调一下子就高起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的人格吗?我有必要这样做吗?”

“你怎样做了你告诉我吧?”方宁还是很冷静地说,“我的文章讲了都写了些什么你能告诉我吗?我是怎么描写莫语的你能告诉我吗?”

武义一拍桌子跳了起来。但他很快就软下去了,喘着粗气指着方宁面前的稿纸和相片命令方宁马上去校对、排版。方宁冷笑一声说:“你做梦去吧你。你觉得这样侮辱得我还不够吗?还要我亲自来编!我脑子进水了也不会编这个女人的东西。”

武义终于按捺不住,尖着嗓子女人一样喊:“你乐意也要完成,不乐意也要完成,这是你的工作,你懂吗!”

方宁有些不想胡搅蛮缠下去,便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脸部充血得很明显的武义,把武义看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沉默了好一会,方宁说:“我生病了……”

闻讯赶来的赵勇和高大伟笑着走了进来。赵勇拉着方宁的胳膊往外走,方宁手一甩,转身一字一顿地说:“姓武的,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这是你的事,用不用我的稿子我不在乎,但是请你不要随便地践踏一个人的尊严!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生病了!”

“你就装病去吧!”武义骂道,“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根本就是在装病吗?”

“你才装病,你回家让你老婆装病去吧,让你妈装去吧……”

高大伟命令赵勇赶紧把方宁弄出去,别再瞎费唇舌了。

“我要做手术,我要做个大手术,我要住院做手术。”方宁被赵勇拉着走,心底下疯狂地乱喊乱叫。

其实,方宁要到医院去做个大手术的想法由来已久,现在只不过浮现得更明显罢了。这事要从春天开始说起才行。现在是秋天,国庆刚过不久。

02

那个春天的早晨,雾气厚厚实实,能见度只有二三十米。春眠不觉晓,是个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的季节。

方宁戴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会一边看《南方都市报》。高速公路上连环相撞,图片有惊人之举,伤者的身体扭曲得像个软体杂技演员,眼睛睁得其大无比,在他黑色眼珠四周是一圈雪一样的眼白。一个人,如果不是痛到极点,不会出现这样的眼神;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能保得住性命,也算是祖宗保佑了。他这个伤要可以休养多久?两年、三年,还是下半辈子都要被养着?方宁漫无边际地瞎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羡慕那些可以名正言顺地休长假的人。

高大伟从方宁身边走过去,像憨态可掬的小熊维尼一样倒着又走了回来。他用右手食指敲几下方宁的桌子,做了个发短信的手势。方宁把耳机推到脖子上,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有新的短信:蚂蚁和大象结婚了,没几天大象就死了,蚂蚁非常伤心,一边哭一边骂:“亲爱的,你怎么走在我前面了呢?这辈子我啥也不用干,就埋你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不是高大伟这个好事之徒。以前,只有高大伟这个追求方宁的人给她发这种亦庄亦谐风格的短信。方宁心情愉快地想,是不是又有新的追求者出现了呢?男人都是好色的,女人都是慢热犹豫型的。

方宁忍不住“咯咯”笑了几声。因为刚摘了耳机的缘故,方宁的笑声大而刺耳。方宁意识到自己失态,怯怯地抬头向周围张望了几眼。这一望不打紧,望到自称“俺们报社俺最帅”的赵勇一双毫无保留的眼睛。一愣之下,方宁醒悟到短信是这个总是被自己忽略掉的人发来的。方宁刚换新手机,有些号码未来得及加上去。她又戴上耳机开始写标题为《西瓜的红是色素染的红,西瓜的熟是催熟剂催的熟》的报道。自从老社长患病长休,秃头副社长掌权后,报社的编辑记者纷纷把标题弄得像绕口的流行歌词,连韵都押上才敢交上去送审。

很多问题方宁都搞不明白,比如这西瓜的问题,到底属于民生新闻,还是社会新闻。

短信提示又响,这回才是高大伟的。来得真慢。高大伟约方宁一起晚饭,说有同学过来了。方宁想,这样的聚餐,肯定是晚饭连着唱k什么的,战线太漫长,就回:今晚跟别的帅哥有约了,不好意思,等你同学下次来我请客。

“方姐……”赵勇站在主宁面前欲言又止,脸先自红了。方宁把又耳机推到脖子上,扬起脸。方宁深知,自己的脸稍稍扬起来一点,显得更有立体感些。高大伟曾厚颜无耻地表扬过方宁,说她抬起头的时候有些像林青霞18岁那年。

赵勇的样子是谦卑的,语调是张扬的。他说:“方姐,你介绍一个民政局的朋友给我吧,我要到那边去了解一下情况。”“真没教养。”方宁心里嘀咕,嘴上却客气地说:“民政局?我没朋友在那边的哦。”说完,没有再看赵勇这个迷人的帅哥一眼,低下头去假装认真工作。

赵勇站在原地给方宁施加压力,5秒后才离开了。高大伟刚刚才跟赵勇讲过,方宁有很要好的朋友在民政局做科长。在凤山日报社,普通员工不一定会给赵勇面子,但干部,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副科级干部,都要给赵勇几分薄面。方宁是人民群众,不在干部之列。

方宁偷偷望了一眼赵勇不愤的背影,小人得志似的轻微地愉快了一下。但方宁的心里也是有些遗憾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连背影都非常有杀伤力的赵勇这么不感冒。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但都与方宁无关,孙楠大哥的《拯救》把她的耳朵填得满满的。只要一回到单位,方宁就要戴上耳机听这首惊心动魄的《拯救》。方宁一直都认为上天是公平的,不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赐给同一个人,比如孙楠,有那么华丽的一把嗓子,却长得那么不适合唱现场;又比如说霍金,脑袋这么好使,却病得像一摊烂泥。

何向华的工友打通方宁的电话的时候,方宁正在擦额头上烦躁的汗珠。陌生人打给方宁的电话中,十个有八个是寻求帮助的。方宁明明不是维权线的记者,更不是什么正义的代言人,但大家都喜欢把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转嫁给她。这让方宁想起自己刚进报社的时候,有一天老社长开玩笑说方宁这个名字很好,朗朗上口,很有气质,具备了蹿红的先天条件。

打发走了赵勇后,方宁坐在电脑前一边玩拖拉机一边傻子一样胡思乱想。

傻想的时候,出现在方宁的脑海里最多的人是高大伟,而不是她自己的丈夫宋飞。方宁和女同事曾开玩笑说报社的男人,要不是自信得连诺贝尔文学奖都想得,要不就是自恋得以为自己的汗脚都香气袭人。

昨天高大伟主任看到方宁坐在那里发呆,就发短信来让她到他的办公室去喝功夫茶,顺便神聊一下。高大伟喜欢给方宁说故事,方宁喜欢听高大伟讲故事。

那是高大伟跟派出所的朋友吃饭时听来的故事。高大伟的朋友多,公安局的,派出所的,从商的从政的,江湖上混的,三教九流。

差不多一个月前,刮台风的时候,停在小区内的一辆宝马,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乌龟砸破了挡风玻璃。那乌龟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当车主发现它时,它正使劲地咬断操纵杆。

车是买了全保的,可是保险公司却不认这个账,因为当时正值台风来临,保险员认为把挡风玻璃砸碎的罪魁祸首要么是风卷风刮起来的石头,要么是一棵根系不发达的大树,至于是乌龟所为的说法,实属子虚乌有,是车主想象力太好的原因。而就算真的是乌龟所为,在这宗案子中,也被视为石头和大树,同样不在保险范筹以内。车主无奈,怀着一线希望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同志们去出事地点一看就傻眼了,那可是一幢32层的大楼,每层8户,整幢大楼即是256户人家,怎么查?没得查。问题是,这案既然报了,没破,就没有办法消案,那么作为证物的乌龟就只能由派出所保管,直到此案撤消为止。还好,乌龟好养,随便放着不管也不会死。

“这乌龟估计是哪户人家养的宠物,”高大伟说,“怕是养了很多年才长到这么大的。”方宁说:“这事如果在美国英国这些地方,主人老早就出来认领了,哪怕这乌龟伤了人,要主人替它蹲监狱,那些英雄主义严重的主人也心甘情愿。”高大伟接着说:“问题是,在我们这里,宠物其实是玩物,它们的作用是供人玩乐而不是把它来宠来爱的。”方宁开玩笑说:“外国人太孤独,也太怕孤独,我们这种些坚强的中国人,有孤独感的人不多,怕孤独的人更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多余出来的人,孤独感从左边进来,马上又从右边跑了出去。”高大伟忍住笑说:“方宁你说话越来越有理论基础了,越跟你说话,我就越觉得自己文化低。”方宁说:“那你什么时候给我长工资?”“我什么时候长你就什么时候长,你也不好意思拿比领导还要高的工资吧?”方宁又说:“你现在才是个小领导,就准备要腐败了,有理想,有前途!”

他们总是背着人相互调侃,很多人因此而认为他们之间有偷鸡摸狗的事,但他们没有,真的没有,高大伟自信的老婆也相信他们之间是纯洁的。

“如果我是派出所的同志,我一定会把那该死的乌龟杀了来煮汤。”高大伟说。

“你这是故意毁坏证物。”

高大伟说:“所以我说你傻,你想我会那么笨吗?肯定先买一只来替代它才杀掉它嘛,反正乌龟又不会说话,这一只和那一只完全没有区别。”

方宁不解地问:“直接买一只来吃不是更好吗?”

高大伟说:“这你就不懂了。吃了那家伙,一来解恨,二来吃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来,尤其美味——像贪官,拿着不是不属于自己的钱去花,尤其爽歪歪。”

方宁说:“建议你去看一下心理医生——高主任,你见识广,所以我要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知道怎么区分男乌龟和女乌龟吗?”

高大伟大乐,故作天真地挠头道:“惟一的办法是,找个不怕痛的男人去跟乌龟接吻,咬人的是男乌龟,舌头伸出来要跟男人搅的是女乌龟。”

方宁想了一下问:“万一这只乌龟是同性恋怎么办?”

“这个……我倒是没经验。”

又胡说了一会,方宁端正了自己的态度,说:“别贫了,说正经的吧。那个阿仁,真让人头都晕,怎么办呢领导?”

高大伟正经说:“你这也叫事?你这事跟我的阿春和阿花的事相比,也好意思拿出来说?你自己处理吧,有管你的闲功夫,我还不如想想我可爱的春春,然后再想想更娇更嫩的花花。”

方宁笑着说:“看样子,你要陷入情网了。阿春和阿花可是两个各有千秋的美人哦,你要选择跟哪个去私奔?”

“你放心吧美女,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与方美人私奔,是我的不二选择。”高大伟到底还是喜欢瞎调侃。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身上的文人习气渐减,痞子气递增。很多人都怕高大伟并不是他是报社里当红的中层干部,而是知道他是半个江湖中人,是个既有文化,又有头脑和手段的实力派人物,黑白皆宜。

“有些时候,你太软弱了,”高大伟说,“连对于阿仁这样的无聊人士,你都没有拒绝的勇气,你又如何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

“你少拿我的专业素养来开玩笑!”方宁有些生气了。

高大伟说:“我这不是开玩笑,是认真地提醒你。在某些事情,在某些人面前,你一定要学会适当地拒绝,你才能在这个社会上混得开,才能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你要知道,记者其实就是一个演员,媒体就是你的舞台。每一次采访,就是一名记者的一场戏。如果每一场戏你都是全情投入,你不累死,也会苦死!一个人的情感承受能力有多少?能承受得住林林总总的情感的堆积?也就是说,一名出色的记者,晚上去到五星级酒店与君子淑女举起鸡尾酒的时候,要彻底地忘记下午还在大排档里跟底层民工喝过的雪花啤酒……”

“打住,打住,你到底想说什么呢?高主任!”

高大伟叹口气说:“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你要学会用理智来面对工作,面对生活,而不是总是被你的情感,你的同情心所左右,所牵制。在我看来,最高明的演员是游刃有余的,可以饰演雍容华贵的王候将相,也可以演楚楚可怜的妓女二奶……”

“那你演的是哪个角色?”

“我什么也不演,我只演我自己。”

方宁懒得再跟他胡扯,就说:“我去问问,今天亲爱的阿仁有没有来找过我先。”

路上,赵勇把方宁拦下来说:“方姐,你这个样子真是迷人。”方宁矜持地侧身看着赵勇说:“噢,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低调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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