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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第6章 在兰城,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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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好突然间陷入到莫名的悲伤中——这就是自己以后的生活吗?在大白天,和张树“日”!这个想法伴随着一幅非常具体的画面冲进她的脑海,像一排巨浪,来得势不可挡,猛烈地扑向她,撞得她头晕目眩,骤然向下栽倒。多亏张树的母亲手快,一把拽住她,一迭声地问:

“怎么了,怎么了,你哪儿不对了?”

丛好清醒过来,但身体像虚脱了一样。

她说:“没事,我没事,我们快去医院吧。”

张树在外边和人斗殴是家常便饭的事,有时候他打别人,有时候就被别人打。

他伤得的确不轻。头上缝了十多针,左臂骨折,打上了石膏。张树的母亲见到儿子后就恢复了平静。在她眼里,自己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根据她的经验,张树没什么危险,所以就安静了,只是一个劲地抱怨:

“两千多,你又花了我两千多!”

面目全非的张树看都不看地说:“去去去。”

丛好小声问他:“你痛不?”

张树于是就“哎呦”起来,一看到丛好眼睛里又闪出了泪光,他就换了腔调:

“你放心,我死不了,你不会做寡妇的!”

这话让他的母亲都笑了起来。

张树粉身碎骨地躺在医院里。丛好一天三回地往返在张家和医院之间,提一把分成几层的保温瓶,分别盛上饭和菜,为张树运输三餐。

有天中午,丛好快走到家属区门口时,身边突然插过来一个老头,笑嘻嘻地对她说:

“张树媳妇,张树又和人打架了啊?”

丛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这人是在和别人说话。走出很远了,才回味过来,人家这是和她说话呢——“张树媳妇”,这不就是她吗?

丛好走在深秋的街道上,身边不时经过一些肥了腰身的中年女人,有一个居然和她一样,也提了一把同样的保温瓶。这个偶然的一致,在丛好的心里具有了某种象征性的意义。于是,一片落叶从眼前飘过去,就令丛好有些不能自持的难过。可是难过什么呢?又说不出。

晚上一进家门,张树的母亲就问她:“隔壁王伯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人家?”

丛好又一次反应迟钝了,想一想,才回答道:“我可能没听见吧。”

张树的母亲口气带着训斥:“人家是伯呢,你不理不睬的没个样子。”

丛好埋头回了张树的房间,不开灯,坐在床边,心里面一瞬间是空着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用一只手反复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张树的母亲却跟了进来,端一碗饭,上面尖尖地全是菜。

张树的母亲像大多数兰城的妇女一样,基本上是可以算作善良的,起码不低于一个劳动妇女所应有的平均善良。丛好代替她行使起照顾张树的职责,她就完全把丛好当作媳妇看待了,操心起丛好的饮食,而且动手给丛好织了一件橘黄色的毛衣。这件毛衣织好后就穿在了丛好的身上。青春期的少女几乎天天都在长,让她身上的衣服时时看上去都会短那么一截。毛衣的颜色丛好很喜欢,她不是一个对服饰格外热衷的女孩,却会被某种色彩所迷惑。丛好觉得自己喜欢橘黄色,穿在身上,像一株总是奋力迎向太阳的葵花。对于这件橘黄色的毛衣,丛好有些温暖的感觉,不强烈,和时常涌起的一些没有根据的难过一样,都是含糊不清的。但丛好对于张树的眷恋却是日甚一日。丛好觉得只有呆在张树身边,她才是踏实的。

张树的左臂打着石膏,向前半举着,像动画片里的铁臂阿童木;站起来的时候,平举着的胳膊也让他看起来好像是在高瞻远瞩。丛好喜欢看他的这个样子,喜欢把头依靠在他的“铁臂”上,那种凉凉的,硬的感觉,却令丛好的心里柔软。

丛好把张树伺候得很好,饭都是一勺一勺地喂在嘴里。张树天生就是有些不知好歹的,被丛好体贴着,倒多出许多脾气来。有次他让丛好去医院门口给他买烟,丛好稍慢了些,他就发起火,让丛好滚蛋,还用一只拖鞋扔丛好。其他病友都看不下去了,说他:

“这么好的媳妇,上哪找?”

其实这是张树爱听的,一转眼就换上了笑脸,有些洋洋得意的味道。丛好也笑,把拖鞋给他捡回到病床边,觉得做一个媳妇,也没什么不好。

像所有的医院一样,这家医院也有一个种了些植物的花园。说是花园,花却没有几朵,基本上是一些疏于修剪的冬青。即便如此,在兰城这座干旱的北方城市,也算是块绿地了。张树身临这样一块绿地,会少有地浪漫起来,和丛好在草丛中寻找象征着吉祥的四叶草,找到了就很兴奋,找不到就造假,拼凑出四片、乃至五片六片的叶子,给自己一个拼凑出来的吉祥。张树把摘了一手的草别在丛好衣服的扣眼里,头枕着丛好的腿,躺在花园回廊的水泥栏杆上。他刚刚吃完了一根粗大的香蕉,这时用一种缠绵的、香蕉般的音调发问:

“好好,你妈呢?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你妈?”

丛好撸着他的乱发,问:“你问这干吗?”

张树说:“我问一下不是很正常吗?她是我丈母娘嘛。”

丛好淡淡地笑了,脑子里是母亲离开时的情形:她放学回来,看到父亲捧着脑袋坐在餐桌边,餐桌上放着一副金耳环,一枚不大的金戒指。于是丛好立刻就明白了——母亲走了,留下了父亲送给她的最值钱的东西。丛好在他们无数次的争吵中获得了这样的信息:父亲还是爱母亲的,而他证明自己这份爱的依据就是——“我给你买了金货!”。现在,这些“金货”留下了,撂在了这个家的餐桌上,就像一道菜,里面盛着父亲那份爱的依据。这个家的光线不好,即使是“金货”,陈列在一张老旧的餐桌上,也没有什么耀目的光彩,好像还有些发乌,像饭后洒落的残渣。

丛好叹了口气,不无严肃地说:“那你没丈母娘了,我妈死了。”

张树扬着脸问:“死了?”

丛好点头,心里真的就是一种凭吊的心情。

身处花园之中的张树是一个柔情的张树,他翻身坐起来,搂住丛好问:

“啥时候死的,咋死的?”

丛好蹙着眉,在张树眼里,就是那种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

他善解人意地比划一下打着石膏的“铁臂”:“算了,咱不说这些难过的事了!不如去喝点儿酒?”

“喝点儿酒”是少年张树表达自己情绪的终极方式,快活了要“喝点儿酒”,不快活了更要“喝点儿酒”。现在张树不快活了,当然是为了丛好的不幸。——孩子没娘,还有比这点让一个兰城人更觉得不幸的吗?

医院门口有不少小饭馆,丛好被张树领着,找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坐下了。张树好像比丛好还悲伤,真的是如丧考妣。他要了瓶52度的泸州精制大曲,不等菜上来,先咕咚咕咚痛饮了一大杯,用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丛好心里的伤心被他带动了出来,母亲走后堆积下的那些情绪开始被郑重地酝酿,就是要酝酿出强度来好好宣泄一下的趋势。

菜也不过是花生米、萝卜皮和刚刚在兰城流行起来的新疆大盘鸡。

张树并不自己喝,苦着脸也劝丛好:“喝,喝,喝了就不难过了。”

丛好就喝了。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当然觉得很不好喝,喉咙里是万箭齐发的滋味,但发现也只是不好喝在喉咙那一截,喝下去后,成了万箭穿心,血脉贲张、热流涌动,那感觉倒也舒服。

看着丛好真这么和自己喝上了,张树的脸就不苦了,慢慢地眉开眼笑,再慢慢地,就开始和丛好论起高低来。我喝干了,你为啥还剩这么多,养鱼呢?这杯不算,这是上一杯,上一杯你就没喝!直到丛好“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个强度终于被酒精催化着酝酿出来了,诸般凄苦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让少女突然间发出了号啕。

丛好趴在桌子上,一只胳膊肘杵进了大盘鸡的盘子里,哭得昏天黑地。张树顾自吃了两块肉,又顾自喝了两杯酒,才发觉有些不妥,伸手拨拉丛好的头:

“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

丛好还哭。他就起来拽他,不想刚刚拽起半个肩膀,丛好就剧烈地呕吐起来。旁边的几个食客都受了惊,纷纷跳了起来。

老板也不乐意了,过来说:“怎么就往桌子上吐啊?”

张树红着眼睛,“铁臂”一挥:“吐也是吐我们自己桌子上了,吐你锅里了吗?”

他鼻青脸肿、凶神恶煞的没个人样,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老板只得摆手。

张树半揽着丛好,喝问道:“你干啥?赶我走?”

老板说:“你随便,你随便。”

张树当真就“随便”起来,账也不结,托着丛好便走。

老板追出店门,眼看就是要动手的样子。旁边小饭馆的老板们也都围了上来,他们在一条街上做生意,相互帮衬惯了。张树心里有些虚,但还死扛着,一脸的不买账,心想有种你们把我这一胳膊石膏也敲碎了。幸好丛好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头耷在他肩上,拽他衣服,让他别惹事。她拽得凄婉,一下一下地随着自己的身子晃,一下一下地就把张树的心拽软了,也给张树拽出了台阶。

张树这才结了账,骂骂咧咧地搀扶着丛好往回走。丛好还在哽咽,走几步又突然弓着腰往外吐。但该吐的都已经吐到大盘鸡里了,不该吐的也实在吐不出来了,只是咳出些胃液。

醒来的时候丛好发现自己是睡在病房里的,她像一个病人,睡在张树的病床上,而张树则像一个陪护的家属,搬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了一夜。

那时候天光微熹,病房里一片昏蒙。丛好能听到自己耳根后的脉动。她看着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张树,浮头肿脑,鼾声如鼓,不由伸手替他揩去了嘴角的口水,心里是无边无际的、淡淡的惆怅。

我知道,对于男人,我始终在渴望着什么。但是,我从来难以仔细地去体察自己内心某种女性特有的情感——那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我又常常对男人心生怜悯。

那时候我十七岁,看着他,偶尔忽然会觉得是在看着一个小孩子。

他对我说:“我当然比你大!”

这里面就已经有了沾沾自喜的自负。好像一切是不证自明的,是先验的。然而,每当这种自负在他身上愈发不可一世的时候,我就会隐隐地生出一些哀愁。

但是情况很复杂。

有一次,他含着我的****,嬉皮笑脸地喊我“姐姐”,那一刻,除了身体内遽然地波动,情感上,我却是有些排斥的。

在他这里,我最大的盼望是一双可以四处攻击的男人的臂膀。

我不愿意成为他的“姐姐”。

张树的体格似乎生来就是抗打击的,住了一周的医院,除了胳膊上还打着石膏、面目淤紫外,其他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出院那天,丛好和张树的母亲一左一右陪着张树回家,走在风中的兰城街道上,俨然就是一家人的样子了。

出院后张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丛好去看那部没有看成的《菊豆》,结果这部片子却被禁演了,谁也说不出被禁的原因,于是众口一词:黄呗!张树为此很懊恼,觉得错过了一件美妙的事。若干年后,丛好有机会看了这部早已开禁的电影,并不觉得有多么的黄,只是觉得电影里的那个天白,要是让张树演起来的话,没准效果会更好。

恢复了的张树依然在外面厮混,通常都要很晚才回来。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对待丛好却具备一种可贵的教养,他回到家里,只要丛好已经睡熟了,就绝不骚扰丛好,轻手轻脚,有时候干脆就窝在过道里的沙发上睡了。

白天丛好一个人在家,心里空荡荡的,倒不是寂寞,没有那么锐利,只是空,时间一长,性格似乎就固定下来,成为一种顽固的无聊感,什么也不往深了去想。她自然而然地开始给张家的三口人做饭了,一上手,居然就是一个娴熟的主妇,一切都做得像模像样,仿佛她十七年来,只神秘地学会了一件事情——成为一名合格的主妇。丛好不知道,这种奇迹只是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还是所有的兰城少女们,都是这样神奇而又简单地转变着。丛好当然不会去这么想。张树家的厨房里随时都有一半瓶打开的白酒,她在做饭的时候,偶尔会偷偷地呷一口。这时候,借着短暂而浅薄的一丝酒意,她可能会想起过父亲,可能会想起过母亲,但也都是不往深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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