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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命》第一章 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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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动荡的年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蒙古人背弃了祖先“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将狼一般的眼睛投向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

长达半个世纪的征战,在丞相陆秀夫携小皇帝跳海自尽之后,元世祖终于得偿所愿入主中原。

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所建立的军事帝国,注定不是那么的安分,在随后的战役中那些蛮人们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好运气,战事接连的失利以及政权的更迭与朝中的腐败,让这座不足百年的大厦岌岌可危。

至正四年,黄河北决白茅堤,民伕在挖河时发现一独眼石人。是时,流传于民间的谣谚:“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得以应验。永年白鹿庄庄主韩山童聚众三千人,歃血为盟高举反元义旗。

这一举动像是燎原星火,又像是多米诺骨牌,连锁的反应让义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

总角小儿朗朗的读书声从这间叫做汝筠书舍的草庐中传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拿着戒尺闭眼听诵。

天上的薄云透着不是那么刺眼的阳光悠闲地漂浮着,而在早秋的云台山人们却忙碌了起来。

这是一个猕猴桃成熟的季节,朴实的村民带着丰收的喜悦采摘着一年的辛劳,同时他们也在祈祷,来年也会有这么好的收成。

秋后的蚂蚱总是努力地跳着,它们好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可是还没等享受完最后的秋意,就成了大公鸡果腹的食物。

作为秋天的使臣,那带着微微凉意的风渐渐显出了它冷酷的一面,凡是经它吹拂过的草木都被染上了一抹黄色,稍微孱弱些的已经被无情的打落在了地上。

而此刻正迎着万物皆惧的秋风悄然绽开的,是后山那片如婷婷少女般的雏菊,那份悠然那份恬静,让人不自主的想把她们拥入怀中。

与这片美截然不同的是那个有些阴森的古怪洞口,不少遒劲粗长的藤蔓顺着昏暗垂了下去,所有看到它的人心中不免生出一阵寒意。

藤蔓的延伸处是一片漆黑,却又蓦地出现一丝光亮,那如蚕豆般的火焰在小小的灯盏上跳动着,浅淡晕黄的烛光下一双粉嫩的小手正托着一张气鼓鼓的可爱小脸。

“为什么别人都能在学堂里读书,而我只能在这么一个破洞里!”陈情一脸不忿的咕哝道。

“死老头,臭老头!”陈情对着洞口吐着舌头,发泄着心中的不满。而他口中的老头,正是他爷爷陈衍,也就是那个在书舍中闭眼听诵的老人。

一开始陈情也是和其他小童一样在明亮亮的书舍中读书的,只因为不久前他和书舍里的大哥哥到后山抓蝴蝶,一不小心就掉进了这个大洞里,而那个被吓坏的大哥哥慌忙地跑回村里求援。

当陈衍和一众村民拿着铁锹木棍,战战兢兢地下到这个瘆人的黑洞之后,便看见小陈情安静地躺在一堆书籍之中,并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

对于一个教书的老学究,在看到如小山一般的书卷后,墨虫不禁让他心痒难耐。在粗略的整理了这堆书山之后,他不由的惊叹,此间书籍共有七略三十八类,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

如此卷帙浩繁的藏书,世间能与其相媲美的地方恐怕不多,如饥似渴的陈衍对这些飘着墨香的东西爱不释手,虽有研读之意,但深感力不从心。

于是,陈衍便把这一伟大的志向寄托在了自己的孙子身上。

在一日,陈情睡得正香甜的时候,陈衍便把他拎到此处,让他把这一万多卷书本啃完,否则不准下云台山,更不准和其他小伙伴玩。

四岁的陈情虽然对很多事情还不是很懂,但是阻挠自己抓蝴蝶逮蛐蛐却是万万不行。

于是,他选择了反抗。挣扎了一番之后,最终被爷爷的两个暴栗制的服服帖帖,不过是口服心不服的那种。

他想着,等爷爷走了之后自己再偷偷跑出找小伙伴们玩,可是当不到三尺的小身板,站在三丈高的竖井洞口时,又让他果断地放弃了这种想法。

其实陈情是个很爱读书的孩子。

在他小的时候,不对,应该说在他更小的时候(因为在上个月他刚刚过了四岁的生日),陈衍就开始让他背三字经了。像“人之初,性本善”这样的酸文,一个刚断奶的小屁孩是绝对不会喜欢的,不过陈情是个例外。

他不认识一个字,每次都是在陈衍的屁股后面跟着念。不出三天的时间,三字经全文一千一百四十五个字,便在那张说话都不是很清楚的小嘴里一个个蹦了出来。

这让陈衍那张老脸上的褶子变得更深了,高兴地眯着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用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茬使劲地蹭着那张稚嫩的脸蛋,也不管陈情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嫌弃。

当晚陈衍就杀鸡剥鱼,把天上的神仙都拜了一个遍,口中叨念着陈家有文曲星下凡了,终于有出头之日什么的。

神神叨叨了一段时间,陈衍终于恢复了正常,开始以将家里的“文曲星”教育成材为己任,让他和那些七八岁甚至更大的孩子在一起读书。

身板虽然小,可是本事却不小。

千字文是书舍里小童的启蒙教材,每个人都不例外,当然也包括陈情。作为关系户的他理所应当的被爷爷安排在了书舍第一排的位置。

就当所有孩子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刚刚学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八个字怎么写的时候,陈情就已经把自己写的歪七扭八的八个字递交了上去。

字虽然很丑,但是写的对就好了。

陈衍再一次啧啧称奇,两岁多的黄口小儿看了一眼就记下八个字,那这样算的话不出一个月,这千字文就该结课了。

不过这个小家伙总是会给人一些惊喜,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千字文就不再是属于他的课程了。

陈衍也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对于两岁半的陈情来说这一年里有这两本书就够了。每每其他孩童都在书舍里读书识字的时候,陈衍就让他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兰亭集序》。

可是陈情对书法貌似并不感兴趣,临摹几遍之后便照着书舍的人儿,树上的鸟儿,河里的鱼儿画了起来。他听爷爷讲过王冕雨后画荷的故事,可是云台山上没有荷花,倒是有漫山的雏菊,索性便画了起来。

一来二去字没写好,雏菊倒是画的有模有样了。

有时候陈衍很纳闷,这小家伙这么聪明,练字练了那么久怎么还是那样啊。陈情自然也不会告诉爷爷他练字的时间全部用来画画了。

时间一久,沙地作画已经难以满足陈情的技艺。于是,他就趁陈衍不在的时候,偷摸地拿上笔墨与宣纸,在后山烂漫花地里肆意地画起来。

他画好的第一幅画是送给了孙员外的女儿孙若若,那时候他才三岁。

一个三岁的小屁孩送给了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小女孩一幅画,这样的画风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好笑。作为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娃娃,陈情自然没有什么邪恶的想法,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个女孩好漂亮啊,我以后一定要和她天天在一起。

对于一个正处于只会玩过家家年纪的小女孩,孙若若完全不知道这张被涂的乱七八糟的宣纸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陈情在画作上的第一次,被无情的糟蹋了,这件事到了多年之后他才知道。

就这样过了两年的时间,陈衍把弟子规、百家姓、唐诗三百首一些孩童所学的教材一股脑儿的全教给了陈情,而他也不负所望的在极短的时间内,学完了其他孩子七八年甚至十年都学不完的东西。

对于发现藏书洞,陈衍一直认为这是苍天开眼。因为自己家里这几十本破书都不够孩子看一年的,只有这种藏书上万的山洞才是自家孙儿的学途。

不过真正让小家伙生气的原因,说到底还是因为以后不能天天和孙若若在一起了。

无聊的陈情拿起了毛笔在宣纸上画了起来,这两年的时间里他也不知道送给孙若若多少幅画了,不单单是雏菊,还有鸟儿、虫儿和云台山村民栽种的稻米。

陈情想过,等到有一天自己的画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为孙若若画一幅美人图。这个心愿藏在他心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觉得要等自己再长大些,孙若若长的更好看些的时候再给她画。

笔锋起落之间,一块嶙峋的山石便被他轻易的勾勒出来,虽然现下心中烦闷,但是画画总是能让他静下心来。

那个垂下藤蔓的洞口,阳光也跟着投了下来。稚嫩的小手握着长长的笔杆,或抖动或轻点,藏书洞洞口那最寻常的场景渐渐的映进了纯白的宣纸中,有些够不到的地方他甚至整个人都趴在了石案上。

待一幅画作完毕,那张原本气鼓鼓的小脸露出了孩子该有的烂漫笑容。

此刻不远处的书舍里又传来孩童诵读辛稼轩的《丑奴儿》:“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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