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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纪事》第五章 文臣武将们不得不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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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林与勋贵不合,这是整个国朝子民都清楚的事,个中缘由说起来也很明了。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自古以来总有一些人能够把握机遇脱颖而出,渐渐成为世人眼中所谓的王公贵族。

国朝自建国以来共历经两次大动乱,第一次是周太祖入主金銮殿,第二次是周世祖自南往北平定各地动乱。

这期间就有一部分人找准时机,闻风而动,待新皇登基后封官加爵,成为大周新贵。

且不论他们自身如何看待,至少他们的子孙后代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们这些后辈就揣着王公贵族的身份,靠着祖辈父辈的荫庇谋权谋职,天津三卫里差不多一半都是世家子弟,但是他们却不干实事。

勋贵子弟们如此嚣张跋扈,文人墨客自然是看不过去的。

否则首辅大人也不会说,幸好如今是和平年代,若真到了动乱时期,别说天津卫现在的一两万人,就是再加两万,也不一定挡得住那些鞑子倭寇。

可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要动刀动枪地把他们从那些位子上拉下来也绝对不容易。

作为勋贵之首的大长公主首先就不会同意,她可是曾执掌政权数十年的人,整个国朝又有谁敢跟她真正对抗,就是当今圣上也得礼让三分。

但文人们并不会因此而服气,该上的奏折还是上,该弹劾的还是弹劾。

更何况,在那些有着数百年传承的世家大族眼里,就连如今的慕容氏都算不得真正的皇族。

入室窃物者为贼,入殿窃国者莫非就不是么?慕容氏既非天命所授,自然也算不了真正的皇族。

既然如此,那些依靠起义而发家致富的人又怎么能入他们的眼,当然还是一群不知礼数的草莽。

可勋贵们却觉得自己是王公贵族,命里贵气,而文人身上只有穷酸味,迂腐固执,出身底下还偏偏自命清高。

于是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这当然只是外人的看法,身居高位,事关国家,又怎会因如此简单的缘由而不来往。

士林与勋贵不合,说到底还是文官与武官政见不合。不过这倒也合了今上的心意。士林和勋贵若真那么融洽,文臣武将要真那么团结,怕这做皇帝的就要忧心了。

坐在龙椅上的君主只会想下边的臣子存的是什么心思?作的是什么打算?是不是要联合起来把他从金銮殿上给拉下来,是不是要让这国朝江山易了主?

真到那时候,崇仁皇帝怕是难以过得安稳,连觉也睡不了好的了,半夜里都会惊醒。

所以很多时候就算朝臣没有嫌隙,做皇帝的也会制造嫌隙,只有下边的臣子能闹起来,他这高居上位的君主才能稳坐钓鱼台。

只是今日,荣阳县主与侯府贵女亲自前来拜寿,到让人觉得两个政派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而且孟老太君的态度虽不热情,但也绝不算冷淡。毕竟出去接待的妇人是孟府的嫡长孙媳妇,而且从辈分来看,她也是荣阳县主与侯府贵女的长辈,倒是给足了她们面子。

很快,孟赵氏就领着一群人走了起来,其中最为惹眼的是两个年轻明艳的小姑娘。

与孟赵氏并肩而行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只是眉眼间流露的傲气太浓烈,发髻上佩戴的金钗玉环又带着一股华贵之气,让人很难生出亲近之感。

她穿了一件雪青色绣海棠花折枝对襟短衫,下身着一条浅绛色的八幅澜裙,每幅自膝以下及裙上一寸均以各色丝线绣着花鸟图纹。

这跟姑娘们平日里穿的素白澜裙比起来极尽华丽。

在场的人心里头便都闪过一个念头,想必这就是荣阳县主了,也只有她敢如此张扬。

后头跟着姑娘虽然也是珠翠银珰,绫罗绸缎,但比之荣阳县主却也是不及。应当就是平南侯府的贵女郑云岫。

她们一踏进厅堂,品级低的便纷纷起身行礼,不论外界如何传言,见面行礼却是必不可少的。

两人冷淡地回了礼,荣阳县主便招呼仆人将准备好的礼品呈上。

“福仪郡主之女荣阳祝老太君日月昌明,松鹤长春。”紧接着郑云岫也向孟老太君行礼,“平南侯府郑氏云岫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孟老太君笑着应了,只是笑容说不出的寡淡,看不出多少喜意,然后又应景似的说了句荣阳县主愈发出众了。

说起来她以往还不一定见过这荣阳县主呢。

不好让气氛过于冷淡,等两人坐定后,主母们便开始闲聊,在场的都是人精,平日里也没少跟牛鬼蛇神打交道,几句话说下来气氛就已经热络起来了。

可即使这样,仍有人三两一**头接耳,低声谈论起这件事来。

沈余氏既已离京多年,沈行书又非官场之人,她自是不便谈论此事,只是一旁的陈林氏面沉如水,让她不得不隐约提起几句。

“可是京师出了变故?”

本来那件事也是众所周知的,陈林氏便不打算隐瞒,就低声回应。

“月前,那位在乾清宫门前对着首辅大人说了句‘这江山是大周的江山,这百姓是大周的百姓,你我臣子也是大周的臣子。’而当时,前来上朝的文武大臣也均未离开。”

沈余氏听着脸色就渐渐变了,她虽离京多年,却并不代表她不知晓朝中的一些事。

当然也知道‘那位’指的是谁。到如今还让人不敢直言只能隐晦提及的除了西山别院的那位老人,今上的皇姑母大长公主之外又能有谁呢?

毕竟在许多深知朝堂之事的人眼中,真正让人敬畏的并非今上而是曾经执掌政权数十年的大长公主。如此一来,她的一言一行便成了众人关注的重点。

而大长公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的那句话也确实让人捉摸不透。细想下来竟让人胆战心惊。

既然江山、百姓、臣子都是大周的,那当然也是今上的。既然都是今上的,那便就是一家的了。

只是,以大长公主为首的勋贵与以首辅大人为首的士林不合由来已久,而自今上登基至今更是愈演愈烈,别说自认为是一家人了,恐怕连承认对方都极不容易,就连大长公主多年来也没有对此事松过口。

如今这么一提,莫非真是想让两派和好如初?而今日荣阳县主的拜寿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只是大长公主许多年都不曾提及,怎如今又露出这般意向来了?这些上位者的心思怕也不是这么容易揣摩的吧。

大长公主的那句话沈昭也知道,但依她看来大长公主这句话恐怕表达的不是和好这个意思,因为她刚好还知道另一件事。

在数个月前,有一个澜衫少年从梅花坞出发从南至北游学天下,途经天津卫时恰好看到了一些令人愤懑的事。

卫所的军士不仅在街道上招摇过市,还欺男霸女任意杀人,藐视王法。

其实有个伯府在后边撑着的卫所指挥使佥事失手杀一个失控的平民,本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但偏偏这个澜衫少年满腔热血,心怀天下,于是他将此事上报县衙府衙,但是无人理会。

本来这事也可这样不了了之,但偏偏他有个做河南道监察御史的父亲,偏偏他这个父亲刚上任不久,又刚正不阿,最见不得违法之事。

于是立即写了一篇论李指挥佥事疏上奏今上,列出罪状十余项。

就算这样,那位伯爷也不过是得个养子不教的骂名,那位指挥使佥事也不过是被贬职而已。

可偏偏有心人又查出那个平民之所以攻击指挥使佥事是因为佥事吞并了他们大量的土地,却仍然让他们上缴同样的粮食。

而这种事在整个天津卫都有发生。终于惹得龙颜大怒,立即钦点那位监察御史前往查探虚实。

接着就牵扯出一系列的人,不止天津三卫受到影响,就连京卫中的某些个指挥使也因为接受地方武官的贿赂而被牵扯进来。

于是与这件事相关的官员,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该贬谪的贬谪,北直隶的卫所顿时出现了许多空缺的职位。

按照惯例,应从五军都督府,亲军十二卫或者九边重镇等地方调任世袭军官任职。

却又有人指出,前年榆林镇被鞑子进犯一事,当时若不是榆林总兵之子时任宁夏卫指挥同知的高燃领兵拦截,榆林卫只怕被鞑子一把火给烧了。

这简直是国朝莫大的耻辱。

可见如今的卫所早已不比承德年间的强盛,甚至比不上大长公主摄政期间。

这便是勋贵子弟过多的弊端了。

当然,这些话那位御史是丝毫不敢提的,但既然指出了这事,其意就不言而喻,朝臣们也都心知肚明。

勋贵武将们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但这些本就是事实,他们再怎么想反驳,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于是都将目光放在站在武官之首的英国公身上,如今的英国公朱载是第二任国公爷,他的父亲朱英是跟着世祖一起平定四方的几位大功臣之一,殊荣不可谓不重。

他如今是右国柱,掌管五军都督府的一军,前些日子又被升授特进光禄大夫,可见尽管历经世祖,大长公主,崇仁三朝,他们这一支的恩宠却未减少半分。

这也使他们成为了除了大长公主之外能够引领勋贵的人之一。

但在这个时候他却站得像一尊雕塑,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当然,与他一起沉默的还有首辅大人。而文臣们就只提一句陛下三思。

于是文臣插手武将军务之事出现在了国朝,卫所设立了一个新的职务——监军。天津卫是第一个设立监军的卫所,第一任监军是兵部给事中魏延秉。

这场争端以文臣获胜告终。

这便有了大长公主在宫门前的那句话,明显带着警告。

当然,如果仅仅是多了一个监军还不至于引起大长公主的怒火,而是文臣们的举动有点过火,手段有点龌蹉。

吞并土地是真,但缴粮之事为假。一个指挥使佥事如果能让普通百姓近了身那他早就活不到今日,那个所谓的平民甚至都不是天津卫人士。

而那个监察御史前不久刚纳的美妾娘家祖籍苏州,父亲是苏州盐场司丞,而往上推几步顶头上司应该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

而这个转运使刚好是首辅大人的外甥。

当然,这些全都只是沈昭的推测。不过,这么恰好的事中间要没什么联系,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也许大长公主正是因为了解事情真相才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警告首辅大人。

“那位……不像是会低头的人。”沉默了许久的沈余氏喃喃细语,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也算是对陈林氏的一个警醒。

而在这件事上陈林氏并没有任何发言权。

她只在年幼时跟着祖母远远地见过那位一面,连相貌都不曾瞧清,性情之类的就更不必说了,都只是道听途说。不像沈余氏,还能去西山别院觐见。

“依姐姐看来,他们……气数未尽?”

“自然是未尽的。”沈余氏远远地看了荣阳县主一眼,神色冷淡。

她对大长公主谈不上多少怨恨,但对这些靠着祖宗荣誉而活的勋贵子弟实在很难心生欢喜,更不用说荣阳的外祖母只是侍女出身。

况且当年那件事,虽不是勋贵主导,却也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陈林氏也是心知肚明,便不再提起这茬。

荣阳县主的到来虽然让气氛有些尴尬,但并不妨碍寿宴的进行,除了孟老太君脸色不虞外,其余一切如常。

孟府很快将众人请去了宴席厅,也准备了精致的菜肴。午膳过后,孟府请的戏班子就开唱了。孟老太君便邀请各位太太石渠园看戏。

唱的是四郎探母,很经典的剧目。

倒是陈林氏在看戏的时候惊异了一番。时人皆言,北曲南调。北有和曲社,南有水调园,这是士林里面较为出名的两大戏班子。

其中水调园以水磨调见长,但形成时间不长,比其他腔调都要晚些,仅在吴地流传。又因其唱腔委婉细腻,闲雅清俊,在士林之中颇受欢迎。

若仅仅是这些,还不足以让陈林氏惊异。主要前些日子,苏州府也有世家举办宴会,想请水调园唱上几曲。

水调园却以要为两淮转运使祝寿准备曲目为由拒绝了。

两淮转运使好戏曲,不仅自己养了戏班子,还与水调园的简大家私交甚好,时常会唱上一曲。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那个世家的主人虽感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可两淮转运使的寿辰还未过去,水调园的戏班子却出现在了孟府的寿宴上。

这实在让人意外了一把。

再去看孟家老太君以及几位太太虽都是一脸平静,可眼底还是隐隐压着诧异,怕是原先也没有料到戏班子请的是水调园。

也知这戏班子究竟是谁的手笔。太太们不由得私语起来。

一阵敲锣打鼓,戏台上的戏子开始念引“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水磨调特有的细腻腔调婀娜婉转,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到让人顾不得别的,只管专心听戏。一折戏很快完了,戏子们纷纷下台准备下一折。

台上却跳出了几个穿着戏服却带着面具作戏子打扮的人,一齐动作表演了一段童子贺寿。

接着,那仙翁打扮的戏子一改之前的迟缓,三两下就踩到那两个青衣童子的身上,将那两尺大小的仙桃举起来。

不知在那仙桃上做了何门道,也不见动作那仙桃就自行裂开,飞出纷纷扬扬的彩带,彩带中间垂下一道尺宽的红纸,上头用金粉描着“南山献颂?日月长明”。

几个戏子朝着看台上的孟老太君齐声道:“祝老太君九如之颂,松柏长青。”

声音刚落,那仙翁打扮的戏子就将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端的是眉清目朗,满座风生。

他一边举着仙桃,一边朗声道:“不知湛哥儿的贺礼可合老太君的心意?”

正是孟氏东府长房长子孟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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