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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歌行》第十一章才高诸师立平康,智多众姝寄内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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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舞阳三人与众姐妹演罢舞乐之后便同姐妹们用起晚膳来,正安然享用着饭后茶点来,却见一队盛装丽人衣袂飘飘莲步款款悠然行来,为首的一名紫衣妇人率先行至众人面前,未及开口已让舞阳等人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威压:“你们便是日前息红叶千方百计纳入麾下楚翠微破格取入的三个乐舞姬?”

璎珞一见队伍中姬子夜聂青枫葛采莲武撷梅程宣美等人竟全数在列,便知来者在内教坊身份超然,不待舞阳行歌开口便一手拉住一人抢先含笑行礼回应道:“回夫人的话,我们姐妹三人承蒙众位教习夫人厚爱暂时寄入内教坊,却只是不入名册的编外生徒,且先跟着师傅学些基本功,日后长进了若果有造化再参加明春考核,通过后方得以进入内教坊正式名录,与众姐妹一同忝列乐府门墙。”

那夫人冷冽眼神定定审视璎珞半晌,又挨次扫过舞阳与行歌,末了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果然是根骨天成的美人儿,怪得一向眼高于顶万人难入眼目的息红叶竟跟乌眼鸡似的为你们大闹大争,务必要将你们收入门下??????”

话未说完已闻一声清冽笑问伴着泠泠乐声响起:“这又是哪家贵人看上了我们荷风苑的傻孩子们了?说起来这些年怎么净是出这些好事----傻孩子们没进我们荷风苑的时候,个个都跟没人要的破草根子似的,从没见哪个贵人当块宝,怎的一进了我荷风苑的门,一干贵人们就似乎见到了发着光的金元宝似的,纷纷地抢上门来要挖走栽进自家院墙里。莫不是咱们这荷风苑原是块会养灵的风水宝地罢?凭是什么草根荷叶,进了咱们院门儿,就沾了仙气成了仙根,有了助人飞黄腾达鸡犬升天的造化不成?”却是息夫人亦在一干弟子簇拥下走来。

一语已完,人也走进众人跟前,眼一抬望见严妆盛饰的教习夫人,这才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态微微欠身致意:“我说是谁肯贵足踏贱地,来我荷风苑与我一众笨徒弟们闲话呢,原来是容夫人已自宫中归来了,容姐姐月前方因身体不适蒙皇甫夫人请入禁中恩赐御药将养身体,这便已恢复如初归来内坊授业了?果然天恩浩荡庇佑万民,如姐姐这般深受帝妃福泽者,更是举动皆蒙皇恩庇护,行动处便有天威恩庇,实非我等治下之民所能比拟者。”

容夫人带笑冷眼瞧着她不急不慢一席话讲完,心知这又是在提醒她以自己的身份行动便要记着避嫌,以免失当之处牵连自己在宫中的靠山落人话柄,当下微微一笑不去反驳,先前未完的话竟也悉数吞回,暗暗在心内感慨,以她们容氏背靠皇甫德仪的身份背景,内教坊一众教习生徒无不对自己客气备至,更有那一干趋炎附势者变着方儿讨好谄媚自己,风头之盛全不下于首席乐正楚翠微,偏偏这个息红叶不但不因自己背景忌惮自己,反而时时以她容氏一家的裙带关系威慑于她,仗着洞悉她唯恐行差踏错牵连皇甫夫人处处要避嫌,从不对她有丝毫趋附,甚或还要时不时以尖刻言语讥刺自己几句,偏偏事实还真如她所言,众人皆以为她容氏仗着皇甫氏这个大靠山是何等显赫,却不知惟因如此她才更如履薄冰,唯恐一朝行差踏错便要葬送了自家前程,甚或还要牵连皇甫干娘祸及皇甫德仪,为此每每息红叶与自己针锋相对,众人皆以为她要威严申斥冷面相对辣手反击,偏她却一再和颜悦色以对含笑回应,心下恼怒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此际亦是如此,她明知周遭徒弟殷切眼神望向自己,俱是期待她拿出一贯的款来与息夫人针锋相对,她却唯有熟视无睹,微微一笑向息夫人致意道:“这可怪得了谁?还不都怨息妹妹你会调理人?凭是什么平平无奇的材料,到了妹妹手上一调教,就成了别具一格的人才了。妹妹既然这般慧眼,少不得咱们这些没有这么毒辣眼睛的老废物们,可就只好跟着息妹妹来学着点儿了!”

情知此话绝非单纯奉承自己,然每每听人赞自己眼光老辣独到,依然叫息夫人受用无比,故此也不逞口舌之利了,且换上飒爽笑容与容夫人谈笑起来:“别人说这话挖苦我也就罢了,容姐姐你这个桃李满园的内坊大手也来挖苦妹妹我,可就真真儿过分了!”

容夫人身后姬子夜华容雪等人见两人就这么半真半假地互相讽刺挖苦谈笑风生起来,情知两人是不可能认真交锋了,因此也就依样画葫芦与舞阳等人亦熟稔谈笑起来,顺便就闲聊一些各自籍贯乡里家人朋友的家常,且探探个中底里,是否真如武撷梅程宣美她们所言那般别有隐情?

舞阳行歌尚未全然知悉她们随口闲话里暗藏的机锋,璎珞却是早对这些言谈套路滚瓜烂熟的人精儿,当下发挥自己超绝口才,三寸不烂之舌言笑晏晏应对一众人等盘问,全然不给众人探问舞阳行歌的机会,直令在场众人无不暗叹好个伶牙俐齿的古灵精怪丫头,看来往后必定是要在内教坊占据一席之地了。

两下里真真假假地谈笑风生,竟一直讲到了日薄西山方各归本院。暮鸦声声慢啼中内教坊方在暮色中安静下来。

海青等人在茶余饭后于皇甫熙引领下来到漱石斋时,已是黄昏时分,借着朦胧暮霭,仍可依稀看见前厅后院处处奇巧设计颇见匠心,尤其是后园中花木种类繁多,亭台楼阁亦各具特色,虽则空间有限,却处处透出无限别致意趣。

皇甫熙将众人引至一处清雅院落,与数名颇有年纪的老掌柜老家人嘱咐道众人便是自己机缘访得大才乐师务须好生招待诸师罢,便向海青等人告辞道:“既是已与家下人等嘱咐过,他们必定十分小心伺候着。那么诸师自今日起便在蔽处安歇,明日自有管事掌柜前来向诸师介绍坊中诸般事宜,弟平日不在此处歇宿,家中尚有家人等候归家,弟便就此别过,不日必定再来与诸兄畅饮畅谈详述坊中事宜。”

海青等人忙道谢不迭,一面送出院长揖作别,看看皇甫熙已经去的影子也不见了,方才回转。几位老家人已经恭谨利落上前来引领众人用晚膳并洗漱盥沐,众人连日劳顿又不得好睡,至此方才舒舒服服得享一宿安眠。

次日一早,便有看起来老成利落的老管家过来安排了早膳,待众人用完,便引领他们依次走过整个漱石斋前厅后院并一应寝食盥沐之处,末了还特意引众人至几处演乐亭台厅堂指示他日演乐之地让海青等人提前熟悉一番。海青七人看此处雅致不凡,已知素日宾主必定都是贵人雅士,不由暗暗在心内益发感佩起皇甫熙与王维来,待见到经行处数位气质温婉可人的乐伶俳优后,更加验证了心中感慨,不由便向管家连连称扬起皇甫熙来:“皇甫公子果然是品质卓然的贵人雅士,此番我等能得他青眼入斋演乐,实乃非凡缘法!”

老管家一向恭谨谦卑,听闻人夸奖自家少主人却也显出十分自豪之态:“我家少主人打小就有君子之风,从不曾仗着自己的尊贵身份倚势凌人的!别家但凡在朝廷里有个为官作宰的父兄都不知要兴头的怎么样了!我们少主人打小让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宠到大的,更有皇甫娘娘长姐如母视如掌心明珠,却是生成的善心仁德,只见礼贤下士爱重朋辈,从不曾妄自尊大仗势凌人的!”

一说到皇甫熙两下里都是满心爱敬,虽则宾主客仆原本无甚热络言谈必要,但两下里都说到会心处,竟也你一句我一句讲的不亦乐乎。直谈过了小半时辰,管家方才恍然大悟状拍腿道:“瞧我糊涂的!说的高兴了竟差点忘了正经事儿!待会儿几位姑娘与乐师就要开始排练了!估摸着今日少主人也要过来亲与诸位指点安排,我们且先去杳然居罢!这几日诸师总要先与诸位姑娘舞乐配合演练一番磨合磨合的,趁今日姑娘们尚有闲暇先认识认识倒好,不然稍后她们迎来送往应接不暇时再安排演练就未必有空了!”

海青等人早期待与院中乐伶俳优舞乐演练磨合了,闻此言忙欣然应承,一面跟随管家前往,一面各个在心里暗暗遐想起来:如此雅居,又是皇甫熙亲自照管的所在,不知这些皇甫公子精心挑选培养的乐伶俳优,该是何等俊才?

行至一处花木葱茏鹤舞莺啼的轩馆深院,众人便闻得阵阵嘈嘈切切悠扬婉转的动听乐声,待穿花拂柳步至一方莲塘水榭,便见数名窈窕娇媚的美貌乐舞姬正各抱乐器各挥舞绸正忙于演练。见老管家已然开口向众姝介绍,海青等人忙欠身致意。

乐伶舞姬们乍见走来一群英俊少年早已停下手中动作细观起来,听老管家介绍完这些人便是即将在往后的日子里为自己配合伴奏演乐的乐师们,眼底俱现出笑意。含笑听海青等人各自通名罢,便也挨个向众人报上各自芳名。

“我叫楚凤仪,擅琴歌。”

“我叫叶飞鸾,专司胡旋舞。”

“奴名齐烟绡,唯擅吴歌。”

“我是冼红络,刚进漱石斋没多久,现在只跟着姐姐们学些基本功,还不晓得自己究竟要选择哪门才艺呢!”

??????

两下里略略识得姓名,海青便提议不若先观众姬歌舞,大家且先了解一番众乐舞姬各自歌舞风格,好匹配相应乐器。众人纷纷应是,于是众姬便依旧摆弄起各自舞绸,依序排演起来。老管家亦吩咐丫鬟小厮为海青等人摆上茶几圆凳奉上糕点果品,叫众人好自在欣赏起来。

海青等人一边静观一边在心内暗暗喝彩,果见众姬如自己所言各有擅长,且观舞乐后方知诸伎先时实在太谦,本身实力实在远在自称水平之上。见大家都是这般美貌多才的乐伶舞姬,众人也便各个打量精神留心暗暗揣摩起来究竟该用何等配乐去称这些才艺非凡的美丽姑娘们,会心处一个个心无旁骛,竟连皇甫熙悄然走来都不曾察觉。

还是老管家一声问好将众人惊醒,纷纷起身向皇甫熙见礼。皇甫熙见众人竟这般出神,不由调侃起来:“可是咱们漱石斋众佳人着实天姿国色妙舞仙姿,竟将诸师魂魄都勾了去?”

众人虽则只识得皇甫熙两日,却已然同他十分熟稔起来,当下也不害羞腼腆,且一笑回应道:“果然是天姿国色妙舞仙姿,与皇甫公子一般的神仙人品,实在叫我等凡夫俗子大开眼界万般仰慕,不想我等屡遭轻蔑,陡然间却得蒙上天眷顾入此仙境,真是不知该怎样赞叹好了!”

皇甫熙见他们俱已不再拘谨,知众人已视彼此如相识已久的良朋佳友,于是欣然一笑,且与众人讲论起坊中诸伎歌舞来。海青等人便将适才推敲琢磨出的与诸伎歌舞相匹配的乐曲风格一一讲来,兴起处还要信手弹拨吹奏手边乐器演练实操,诸伎闻得乐曲精妙,于是也纷纷和乐舞蹈起来,不到盏茶功夫,竟已配合默契演练出数阙匹配相应的舞乐来,直令皇甫熙欣然叫好。当下众人便在皇甫熙安排指导下分别选定各自舞乐,排定演练曲目,即日起便着意用功排练起来。不出三日,已默契天成配合无双,海青等人随诸伎一同登台演乐时观者云集却竟无一人察觉新来乐师竟不过才与诸伎排演数日而已。皇甫熙见漱石斋舞乐盛名益发远扬亦加倍欣悦,时时处处于人前人后称扬自家乐师舞姬,王维等众友人亦时时携诗友画伴前来捧场,观之亦无不称扬赞叹。不上半月,漱石斋诸师之名便传扬平康。海青等人万料不到初入长安求入教坊的百般挫磨之后竟是这般顺风顺水幸运无双,个个在心内无尽感戴,为还报皇甫熙王维等贵人知遇之恩,便加倍用心钻研曲乐,一时间各个都有佳作频出,盛名益发更胜。

光阴迅捷,转眼舞阳几人已在内教坊习乐将及半月,乐府氛围里头学习起来果较之独自摸索闭门造车要容易得多,才半月功夫,三人均觉所学远超过往自己一年所习得舞乐知识,不由越发如饥似渴苦学勤练起来。

这一日三人正与云牧尘满香影等人讨论乐理舞技,却陡然被一道尖利喝问打断:“你们哪三个是半月前新近寄入息夫人名下的乐舞妓?”

舞阳等人诧异看过去时,只见聂夫人同一名典事领着一位女官模样的令史已至眼前,正冷冷盯视着她们。

舞阳等人行礼应是后,那女官更是瞪圆了一双吊梢眼审视蟊贼般久久盯着她们:“据说因来时仓促不及备得户籍文书,至今尚未登记造册?”

舞阳镇定将先前与楚夫人分说之原由头头是道再叙一遍,尤将行歌与自己乃堂表姐妹籍贯相同届时一并趁回乡时顺便办理重点提及,省得她们再来盘问行歌。

“既是尚未正式登记在册,则一应衣食住行用度统统不归官中开支,你们几个姑且算是息夫人私徒,直到正式入籍之日,方可列入官中开支??????”

典事一语未完,只听不远处一道洒脱声线传来:“不劳聂夫人与何典事费心,我这几位小徒,连日来衣食住行一应用度皆费的是我荷风院自家钱粮,未曾动用官中一分一厘,我荷风苑自家的花费,就不劳您二位费心了。”

众人抬首看去,只见息夫人在云牧尘等人簇拥下施施然行来,一扬脖冲着聂夫人与何典事冷冷道:“如此安排,可就碍不到你们什么事罢?”

何典事正要答言,只见聂夫人抢先一步道:“纵然她们的花费不动用官中钱粮,只这文书造册户籍核查一事,却终究不由息姐姐你一手包办,免不了要由专管户籍文书的何典事亲自核实才是。”

息夫人不耐道:“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不是早先便叫了她们去登记造册了么?我记得那时还是楚翠微亲自叫过去办完了的,怎么今日又冒出你们两个管起这号闲事来?”

聂夫人意味深长一笑:“楚姐姐虽则通融她们一时,究竟何典事这里还要将登记名册统一递交太常寺核查的,不巧了,今日何典事趁便就要去太常官署递交名录了,是以不免还要过来核查核查。”

舞阳等人瞧见聂夫人身侧程宣美武撷梅几人神色,心知这是上次叫她们听了窗根儿之后生出心思来跑去聂夫人耳边下了蛆惹出来的事儿,此刻断不能叫息夫人因维护自己而难堪,于是不待息夫人答言便急急回道:“既是户籍核查,我们便与典事一同去与楚夫人报告,不过璎珞的户籍文书上次便已调过,此番应不需要再核对吧?”

何典事望望她们三个:“确有一人已调档案核对,只余公孙舞阳与周行歌尚未核实。”

舞阳向息夫人微微笑道:“既如此,师傅,我与行歌同去寻楚夫人一问究竟。”

息夫人欣慰道:“既是正经要核实户籍,我便同你们一道去见见她罢!”

聂夫人与何典事听到息夫人亦要同去,情知再找不到借口难为她几个小徒,只得装模作样同往楚夫人处通报核实。

甫一见到楚夫人茫然神色,息夫人与舞阳等便知这是聂夫人等背着楚夫人藉核实户籍名义故意来给她们找不自在,当下也不说破,只冷笑着看聂夫人要如何自圆其说。

却见聂夫人与何典事丝毫未见慌乱愧怍,施施然上前道:“我们见楚姐姐连日来忙着清点人员开支用度,着实焦头烂额,故此为楚姐姐分忧,姐姐不会嫌弃我们越俎代庖吧?”

楚夫人见她们各自神色已知各自心思,复垂首忙于清点案卷诸事:“多谢你们费心,只是眼下一堆杂事忙乱不堪,多少正经乐籍子弟尚且未能核查明白,何况两个尚未入籍的寄名弟子?且搁置待闲下来再慢慢开交罢!你们倘或有闲工夫,倒是来帮我处理这一堆陈谷子烂芝麻的未完旧事罢!她两个才来几日,急什么!”

息夫人闻言偏头得意一笑:“谁不知聂夫人最是急人所难的,但凡有一点闲工夫,必要忙于为别个操心不已呢!”

聂夫人与何典事窘迫不已,却也说不出反驳之语,只得忙忙的替楚夫人整理案卷遮饰过去。

息夫人施施然一屈身:“楚姐姐这里有这样热心的两位得力助手相帮,妹妹就不上前添乱了。我院里还有一群不着调的女孩们要教习,妹妹这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去练习了。楚姐姐连日操劳,可要好生保重身子,别叫这屋子里嗡嗡叫的蝇虫搅扰了才是。”

聂夫人恶狠狠一眼瞪过来时,息夫人已在舞阳行歌搀扶下施施然出了门去。

看看已至自家院落,息夫人收起得意之色郑重向舞阳行歌道:“虽则今次楚翠微忙于杂事且不难为你们,可是聂芸萝不是省油的灯,有她在楚翠微身边不停的给你们使绊子,我怕终究还得盘问你们的户籍底细。说来舞阳你们可有备得万全之策?虽则你们身家清白不惧盘查,可是早晚必得与家乡沟通,届时始终免不了叫家族知晓你们欲入乐籍之事,依我看你们趁早便要做好心理准备,别到时候真与家族闹翻被逐出门墙家谱除名?”

舞阳行歌看着她那万般关切模样,不由生出七分惭愧:日前她们如实将舞阳姓名籍贯等等告知师傅,只是行歌身世事关生死终究不宜据实相告,故此三人只将入门前夜谈商定的行歌身世告之师傅,此番见师傅如此护短宁可得罪同僚也要竭力维护她们,不由对自己未能尽诉肺腑颇为愧怍。只是行歌过往已成万不可对任何人透露的绝密事宜,纵然愧怍,此番乃至往后,却是绝不可对任何人明言了。

略微收拾心情,两人振作向息夫人安慰道:“实在无法便据实汇报叫她们去核查吧!纵然过程中叫家族知晓我们行事,也未必就一定会闹得怎样,总好过一言不实叫楚夫人她们以为我们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危险分子。况且即算两下里文书沟通,也未见得就一定叫家族父老知晓了我们行动,纵一个不防叫他们知道了,左不过便是一番不满罢了,我们血脉相连的亲属,纵他们不满我们投身乐府,终究也只气得一时罢了!”

息夫人闻言略略放宽心,见众弟子围拢过来,便不再提及此事,且去教导考察众人乐艺。剩下璎珞独留下来陪伴舞阳行歌,见众人尽已去远,璎珞悄声问道:“如何?可有被聂夫人楚夫人她们为难?”

“聂夫人倒是存心给我们找不自在,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有师傅相护,哪能叫她们占了半点便宜去?也多亏了楚夫人替我们解围,一句乐籍弟子尚且没清点明白,何况是未入教坊的寄名弟子便将她们两个打发了去。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恐怕日后仍旧寻趁我们。”

“没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这次能反将她们一军,下次就还能叫她们碰一鼻子灰!有师傅这样维护咱们,那起小人只有碰壁的份!”

璎珞听故事有趣,拉住行歌便细问起究竟,行歌便将个中细节巨细无遗一一向璎珞讲来,听得璎珞咯咯大笑不已:“咱们师傅这脾气我最喜欢了!就是要给她们厉害瞧瞧!没这一句两句风凉话刻薄一下她们,真当咱们荷风苑都是笨嘴拙舌的软柿子任由人搓圆捏扁么?”

无心聆听她们对讲,舞阳倚在栏杆上歪头静静思考着此番处境:身世自是不可轻易透漏,可是撒谎蒙混过关却也万万不可行,究竟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够顺顺当当加入教坊又不为家族知晓呢?原来方才那些打气的话只是为免师傅担忧而讲来,实际上她宁可叫人疑心来历不明也断断不愿让家族父老过早知晓自己行踪的----“至少,让我闯荡出一点名堂再叫他们知晓我欲投身乐籍,届时也有些许理由能可作为说服他们的根据啊!否则,以现下经历,却叫他们如何不担忧气恨啊!”

璎珞见舞阳怅惘神态,正要询问究竟安慰两句时,只见远远地似是姬子夜聂青枫葛采莲正向她们走来,便忙住了嘴,且提醒舞阳行歌注意行事。

三人正色看众佳丽摇摇行至她们身前:“连日来听闻众姐妹夸奖你们舞艺非凡,只我等除桂月考核时见你们一舞而外竟未曾再得见你们的妙舞仙姿,可巧近日我们落蘅苑与桂蟾轩正会同演练数支法曲合舞,不知可有幸相邀三位一同排练演舞?”

舞阳璎珞行歌暗暗对视数眼,已知这是自己风头太盛以致于一向不喜搭理新人的三魁伶竟也来相邀斗舞以探虚实了,情知避无可避倒不如坦然接招,三人欣然回应道:“久闻两院乐舞风姿殊胜,今次蒙相邀共舞,原是我姐妹之幸,岂有不应承之理?”

两下里相视微笑,俱从对方神态里看出拭目以待之意。

“那么,明日日斜时分,我等便在菊花台演练切磋一番。”

舞阳等人看着暮光中远去众姝飞扬的披帛绸带,彼此对视数眼,心知明日必将是一场精彩纷呈的斗舞好戏。两两相对一笑,俱从对方脸上看到成竹在胸之意。

看看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倏忽又是一轮满月捧出,海青遥望着长空孤月,忽的念及清平县吉庆班中一干视自己如兄如父的师弟师妹们,心中顿时涌起绵绵密密的思念来:也不知此刻弟妹们过得如何?想是又因懒于勤练杂技被师傅严厉教训一个个可怜巴巴吧?大概他们也正如自己此刻思念他们一般深切着自己罢?

正思忖间,忽觉身后脚步轻响,原来是小楼正怯怯抱着个小鼓歪头看着自己,每次看到他畏畏怯怯的样子海青就忍不住心疼:“怎的还是这般惧怕?咱们不是已经在漱石斋这里安身了吗?那些见不得光的暗里倡家但然不可能知晓你竟已脱胎换骨成了漱石斋的小柳师了。再说了,就算真叫他们知道你在这里,现下你已是我弟弟,是与我一同自清平县远来长安求艺,如今已小有才名的漱石斋乐师了,他们那起小人自家多少不干不净不能见光的破事,但不敢作死来寻趁你的。你啊,就放宽心与我们一同磨练乐艺吧!就算天塌下来哥哥我给你顶着呢!还有笳汐鹏年龟年鹤年??????我们大家都会保护你的。你啊,再也不用害怕任何坏人会来欺负你了!”

小楼畏畏缩缩的脸色转换出一丝安心的微笑:“嗯!我不怕!有海哥哥在,有大家在,我再也不怕那些歹人了!”

海青拍拍他肩膀,见到怀中小鼓时立马会意:“小楼最近很是喜欢敲鼓呢!练的怎样了?这是要我来教你吧?”

见小楼怯怯点头,海青便伸手接过鼓来拉着他在石凳上坐下,稍许试了试音色后便信手奏起乐来,一面有一搭没一搭与小楼闲话起来:“我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最喜欢敲鼓了,总是趁班主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他的好鼓来练??????等到我越来越纯熟的时候,戏班里的弟弟妹妹们就当我是班里打鼓最厉害的鼓手了,总是缠着我叫我教他们??????”

两人正一教一学闲话家常,只见又一道修长身影步月而来,月光洒在那一袭白衣上,竟似是谪仙蟾宫下来。

海青与小楼循声望去,只见洛笳汐抱琴而来,正微笑看他们拍打羯鼓:“长空孤月,确实令人难免思念故人,不独海青哥思及故乡故友,就连我也不免思及椿萱故友,心生无限怅惘了。”

海青素日绝少听他提及父母家人故乡故友,此夜难得他竟主动提及家人故友,不由激发出素来好奇心:“说来笳汐你究竟是何来历呢?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深觉你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看你通身的气度,竟是公子王孙的人品,却为何甘愿与我们这些原本便是贱籍的乐伶一同踏入这民间乐坊呢?你之家人故友难道不会对你之作为心生不满百般阻挠么?”

洛笳汐哀怨目光自夜空明月转向他们两人,良久,终于幽幽叹道:“海青哥你猜想不错,我之家人亲友何止心生不满百般阻挠,甚至要软禁我以阻我离家,甚或家法伺候以死相逼不一而足。我此番执意离家只身赴京,只怕家中父老连将我族谱除名的心都起了??????”

海青小楼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措辞安慰时,只听笳汐幽幽开口又道:“我本名骆嘉夕,为自己取名同音字作艺名,一是为了免遭盘问,二则是唯恐家族父老知晓我竟以本族姓氏身入艺坊玷辱门廷,恐他们嫌我辱没了江都骆氏的文名??????”见海青两人茫然不知哪三字,便伸手牵过海青一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名字。

海青一念闪过顿时恍然大悟:“江都骆氏,可是日前听皇甫公子与诸诗家闲聊时提及的江都世家大族白马骆氏?”

见笳汐默然点头,海青与小楼齐齐吃了一惊:“白马骆氏三代掌枢白马书院,乃天下文士慕名久矣不胜钦仰的书香世家!你这是弃万千学士钦慕的世家麟子之身,来投帝京乐府全求艺之心愿?”一念及此,海青顿时明了何以笳汐入京会蒙受偌多阻挠了。

素日里诸师演乐之际每常听观舞赏乐的诗家公子王孙提及天下世家大族,个中便有不少文士深表仰慕白马骆氏之意,不想就在台上演乐诸贱籍乐伶中,便有这么一位出身江都骆氏却毅然舍弃贵籍自落贱籍的翩翩公子。也难怪笳汐竟会遭到家族那般阻拦了,换作普天之下任一稍具名望的世家大族,遇到这样境况都要千方百计阻挠,更何况是文名流布天下的江都白马骆氏?

海青正佩服笳汐心意坚决一至于此,却见他仰头望明月吞回将要夺眶的眼泪一声叹息:“只是无论他们有诸多不满诸多阻挠,我都决意不打算再回头了??????”

海青沉吟良久,心中转过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觉什么言语都说不出来,只伸手拍拍他肩膀,同他一道仰望中天明月,思绪悠悠转过千山万水,遥想着此际千里之外月下共此清辉的故乡,故人。

小楼张嘴待要说点什么,见两人俱是默然望月,于是亦吞回嘴边话语,戚然遥望长空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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