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8月31日，陈默终身难忘。

这是他到天安师范学校读书的第一天，——也是人生噩梦的开始。

大清早太阳还在梦里，在父母不厌其烦的叮咛唠叨声中，陈默拎着暗红的长方皮箱，费力挤上去天安县城的小客车。

陈默是矮个黑子，黑的白天几乎看不到脸的那种，今天他特地穿了一件的确良白衬衫，这样在人群中就很醒目，他的眼睛又大又黑，不过总是闪着奇异的亮光，让人不时为之一震。

“小二子，去了就好好学，不能闯祸，你是国家人了，一心读书......就不怕了......“头发花白的妈妈扒在车窗说个没完，直到客车启动离开，嘴里还在喊着什么，陈默只得不停点头。

一路转弯抹角，经过一个多小时颠簸，终于到了一个叫“斩龙桥”的地方，陈默下了车。

老旧的小客车“咔咔”走后，令人窒息的灰白尘埃渐渐淡去，陈默好奇的环顾四周，静的没有一丝声响，连高大的杨树都是灰头土脸的，毫无生气。

三岔路口有一个低矮的百货小卖部，木框售货窗子倒是开着，只见里面窝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头发乱糟糟的，似乎也落满了灰尘，好像从来没有洗过。

”大爷，去天安师范学校从哪里走哇？“陈默“咚咚”走过去，探头小心问道。

老头闭着眼，瘪嘴半张，打着呼噜，似乎睡的正香，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伸出左手，有气没力的向东一指，连眼皮都没抬。

陈默愣了愣，等他拎着暗红箱子踏上向东的砂石小路，老头右眼睁开一条细缝，站起身来，他脖子像长颈鹿一样伸的老长，盯着陈默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目不能及，才怪声怪气说了一句：“鬼娃子！”

皮箱是上个月妈妈从县城百货大楼买的，好几十块钱呢，其实是人造革的，又宽又大，不像现在的拉杆箱都有轮子，那时都得手提或肩扛。里面装的主要是衣服、碗筷等生活用品，还有一瓶白酒，尽管不是很沉，陈默拎着它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新买的的确良白衬衫都有点黏乎了。

天安师范学校属于普师中专，作为本县最高学府，却坐落在离县城还有十多里的草湖农场，四周不通客车，——那个时候整个小城还没有公交，小客车都罕见，主要交通工具是11号地铁——双脚。

如果能捱过三年，陈默回去就能当个乡村小学老师，端个农村人羡慕的铁饭碗。

“走一步算一步！”他从来没想过到乡下当个小学老师，这是初三班主任梁英给他填的志愿。

也许这就是命，他原先的志向是考上名牌大学，再进国家机关，捧上一个金饭碗。

可是，学习成绩再好，家里也没钱供他读高中，——哥哥已经在省城师范读书，每年还要花不少钱。

好歹天安师范也是公办学校，四周自有千把亩农田，师生行知结合，食宿免费，国家户口，毕业包分配工作，眼下也只能如此将就了，余生日子还多，以后从长计议也罢。

走一会，歇一会，路上竟然没有半个人影，两边都是农田，并无村庄，水稻长的稀稀拉拉。

“会不会走错了？”陈默有点纳闷，这个师范学校他早听说过，今天新生报到头一次去呢。

这样疑疑惑惑走了四五里地，目光掠过南边一片大半人高的荭草，终于看见天安师范学校的轮廓。

“嗨，有点像海市蜃楼呢。”陈默感叹，毕竟四周荒无人烟，学校远看起来不是那么真实。

脚下砂石路仍然向东蜿蜒，要是直接从荭草中穿过去岂不很近？但那里并没有一点路影。

“就从荭草中过去！”陈默是个爱冒险的人，这个念头一闪，立刻被他牢牢抓住，他黝黑的脸庞闪闪发光，疲软的身体像被打足鸡血，顿时感觉箱子轻了很多。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他记得这句至理名言。

走到满是茅草根茬的草埂尽头，面前横着一个的长着青草的土堤，远处就是广袤的荭草地了。正停下舒口气，忽然有“哗哗”的水声传入耳朵，陈默旋风一样冲上土堤，却听“呀——”的一声女人尖叫，眼前立即现出一个深潭，水声突然消失，只留下阵阵涟漪向潭水中央扩散。

“不好，肯定有人掉进水里了！”陈默扔掉皮箱，紧张的盯着深黑的水面，不断责怪自己太冒失。也许是哪个农家女子在这里洗衣服，被他这么一吓，失足落水沉下去了吧。他是这么想着，心脏嗵嗵跳起来。

出事了，出大事了！

可是，水边没有什么衣物，连一个脚印都没有，落水的人起码要扑腾两下子，哪有这么快就沉下去呢？

涟漪渐渐消失，潭面如镜，天空朵朵白云倒映水中，缓缓漂移。

可是，这涟漪是从哪里来的呢？

刚才女子的叫声也是真真切切的，他听的清清楚楚，余音犹在绕耳。

“来人啊，救命啊！“陈默紧张的大声呼喊起来。

远处荭草中刮来一阵带着腥味的邪风，陈默喊的声音更大了。

东边一个树林里传来一声长长的牛哞，接着跑出一个矮个圆头中年男人，远远的能看见一脸惊恐。

“小子，快回来！”那个男人拢嘴朝他喊道，一边不停跺脚。

陈默愣着不动，双脚似乎生根了，感觉千斤沉重。

那个男人连滚带爬的赶来，上来就狠狠砸了他左肩一拳，“不要命了你？找死！”说完拉着陈默就往小树林跑。

“咋的了，大哥？”陈默被生生拽着，走的跌跌撞撞，一脸惊慌，眼睛不解的望着矮子。

矮子长得厚实，眼如鼓蛙，脸色铁青，他的手劲贼大，陈默左摇右摆也挣脱不了。

到了树林，矮子把手一松，陈默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咋的了？还咋的了？你妈的不要命了你？那是你能去的地方？”矮子连声指责，嘴角颤动不已，颈子青筋暴涨，“新来的学生吧？咋没个大人陪着来呢？好大的狗胆，知道这是啥子地方吗？”

“这是什么地方？”

“啥子地方？哼，我就老老实实告诉你，快回头顺大路走，千万别打那儿过！”矮子指了指水潭那边大半人高的荭草。

矮子走进树林深处牵出一头老水牛，水牛过来看着陈默赖着不走，矮子转到水牛身后踢了它几脚，水牛突然掉下两滴眼泪，陈默十分惊奇。

男人拽着牛绳走出树林，回头看陈默还愣在原地，咬牙切齿对他说了两个字：“千——万！”他一脸夺命般的凶恶。

过了半天，矮子和水牛都不见踪影，陈默这才回过神来，他忽然想起皮革箱子还在土堤，里面录取通知书和户口本呢，于是急忙又向土堤跑去。

“箱子，我的箱子呢？”土堤上下看不见箱子，水边更没有，——也不会有啊，他记得是丢在土堤上的。陈默又回头找了很远，可是影子也没有找到。

天那，这可怎办是好，新生报到要带户口本和录取通知书的呀！

陈默“哇哇”干嚎一通，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不得尖利的茅草根戳的肉疼。

瞪着水潭和对岸的荭草，太阳已经老高了，“不行，这么坐着不是个事儿，得赶紧去学校找老师再说，要命的是箱子里还有几十块零用钱，那是妈妈前些日子挑着货郎担子走街串巷卖油条赚给他的。”

他不敢再冒险，只得原路返回，走一路哭一路，白衬衫都汗透了。

不知不觉看见学校大门了，大门两边彩旗招展，今天是新生入学的日子，陈默却心痛不已。

“天安中等师范学校”，学校大门左边有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八个毛体字，好有气势。

陈默走着忽然停顿下来，接着向前迅猛狂奔，朝门边小屋扑了过去。

“箱子，那是我的皮箱！”陈默大叫，喜极而泣，——他的箱子居然在学校门口！

“哎哎哎，你谁，谁，谁？”门卫是个干瘦的小胡子，他看见陈默扑在箱子上，急忙从小屋出来说话，他有点口吃。

“这个箱子是我的。”陈默紧紧抱着箱子，生怕它再次飞走。

“哪、哪个认得箱子是、是你的？”

“我叫陈默，里面有我户口本的，不信你就看看。”

门卫提过箱子在门口打开，一眼看见一张录取通知，上面照片正是陈默。

“你家伙怎、怎么把箱子丢、丢在路上呢？刚才是、是一个女生送、送到这里来的。”

“不是在路上，我是放在靠着荭草的水潭边土堤上的，不晓得怎么会到这里了。”陈默笑道。

“啊？”门卫一听大惊失色，连忙进屋关门，隔着窗子对他说，“你快、快进、进去！”

“到哪里报到？唉，我迟到了，找箱子耽误时间了。”

“报、报到？明天才、才报到呢，今天、天是8月31、31号，你先去、去最南面教室那、那边接待处等、等班主任。”

啊，今天够倒霉，居然连入学日期也看错了哇，真是活见鬼！

接待处在三（1）班隔壁，里面坐着两个打扮入时的女生，一个眉清目秀，扎着两条彩色小辫，另外一个粉嘟嘟的，都很养眼。“难道她们也把入学时间看错了？”陈默有点纳闷。

那个苗条的女生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起劲，粉嘟嘟的女生看陈默进来，友好的笑了笑，陈默自然点头回应。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陈默假装系鞋带，终于看清了瘦小的女生手里的书名叫《天安老道》，一个女孩子喜欢道术让他十分好奇，无奈她看得无比入神，一时无法跟她搭话。

隔壁传来朗朗读书声，陈默竟然听不出一个男生的声音，师范真是一个女人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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