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城中八门九道十七路，各有各的来历说道。

就像是正朝着东西南北的四座城门，按照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配色，打从云归城外七百里的彩石山上一块块凿下纯色岩石垒砌而成。就连从城门洞下穿过的主要街道，也都用上了从彩石山上取来的片石筑就。哪怕是头一回来了云归城里的外路客商，只消按照这四色街道往来行动，也都不会在诺达的云归城里迷失了方向。

而在贯通东西南北的四色街道周遭，蔓生开来的各色小径在构建时虽说也同样是请了高手匠人精心筑造，但在用料上却是闭不得四色街道那么齐整利索。尤其是有些个偏街陋巷，更是用上了杂色碎石夯实而成。骡马行走期间，蹄铁都能在那些已经叫岁月磨圆了的碎石上砸出了一溜火星。

唯有紫石街，街道上铺垫夯实的全都是绵土细沙。夏不积水、冬不凝霜，街口两头共用三十六尊半人高的铜牛铁马立成了拦车的栅栏。沿街两旁全都是一水儿齐整的二层小楼，阔门脸四敞八平的厅堂，正经是当街做买卖的好去处。

朝早了说小一百年，足有二里多长的紫石街上全是茶楼酒肆的买卖营生。南来北往的客商、尤其是那些个豪商巨贾，都喜欢在紫石街上寻一座可心的茶楼酒肆。一张二指宽的条子递过去，不论白天黑夜。被选中的茶楼酒肆门前立马挑出了一盏杏黄灯笼。再把门脸封了半扇，只能那受邀二来的豪商巨贾一进门，立马封门谢客。

仗着云归城中奇货集散，也都不管是江南金腿、北地飞龙，东海鲳鱼、极西羚牛，直观流水价送上二楼雅间。觥筹交错间浅酌细谈，酒过三旬、菜过五味，一桩天大的买卖就此告成。

可也就在大明皇帝吊死在歪脖子树上那年，几名豪商巨贾在紫石街上正自觥筹交错之间，一名富商却是猛然间从怀中抽出一柄利刃，将席间其他两名已经喝得半酣的商贾一刀断喉后大笑着飘然而去，渺然无踪。

因为这桩桩无头公案，更因为大清龙旗入关时天下动荡，紫石街上各处茶楼酒肆生意一落千丈。不少在紫石街上开设茶楼酒肆的商贾眼看着无利可图，纷纷贱价将商铺售出。有些商贾眼见着售出铺面的价钱一降再降也无人问津，一气之下索性关门闭户，任由那原本日进斗金的商铺荒在了紫石街上。

世道不靖则盗匪生，眼见着那些荒废了的商铺无人打理，一些云归城中的城狐社鼠自然鸠占鹊巢。大清龙旗飘摇二百年下来，原本商贾云集的紫石街，倒是逐渐成了云归城中城狐社鼠出没依存的虎狼之地。

抬眼看着紫石街上空隐约飘荡着的轻薄烟雾，欧阳铁栾微微抽了抽鼻子，转头看向了跟在自己身侧亦步亦趋的欧阳铁栾：“老狗叔，小时候您就不让我来紫石街左近玩耍，大了之后爹也……”

话说半截，欧阳铁栾脸色骤然一黯，咳嗽几声之后，方才强撑着说道：“爹也不让我来这紫石街，更不让我碰打行里的那些事由。待会儿我该怎么做，还得靠老狗叔提点着些？”

显然是听明白了欧阳铁栾话中含义，欧阳老头低眉垂目地应道：“少爷，这招丁拢伙的规矩说来倒也简单，周遭琐碎的事儿，让小勇操持着就好，少爷只要看着招拢来的人丁合适，点个头、赏他们一块靠山旗的牌子就成！”

微微点了点头，欧阳铁栾再次抽了抽鼻子：“这紫石街上怎么一股子烧柴烧炭的味儿？不是说紫石街上全是打行里的人物么？还捎带手的有柴碳场的买卖？”

不等欧阳老狗说话，袁勇已经飞快地接上了话茬：“少爷，紫石街上的打行人物，差不离全都是没入流的人物，要不就是从外路来吃打行这口饭、还没拜旗杆子的生人。平日里扎堆聚拢的在那些个屋子里裹着住，吃饭的时候也都不使唤原本的灶头，只在屋外露天烧火做饭。眼下正是半上午的工夫，算计着他们也是刚起来，正是烧火做饭的时辰呢！”

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块挂着细长银链的怀表，欧阳铁栾看了看怀表上的时间，顿时摇头不迭：“上午十点半了才开始烧火做饭，这帮人过日子还真是过得懒散……”

很是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袁勇低声应道：“少爷，这打行里的人丁也有区分的。各路旗杆子底下花钱养活着的人马，有钱花销、有粮果腹，闲下来的工夫还有旗杆子请来的教师爷催吧着打熬身子骨，那日子过得自然是有钉有铆。可其他那些吃打行饭的，有买卖上门才有钱粮入手，没买卖进项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对付着，日子过得自然就没谱了。真到了场面上，他们也只能是充数助威、打个顺风旗，管不了什么大用。”

还没等欧阳铁栾说话，从三人身后的街道上，猛地传来了一连串清脆的马铃声。伴随着马铃声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声音，也从三人身后的街道上传了过来：“走骡借道，尊客赏条路走啦……”

侧身避到了路旁，欧阳铁栾看着几十名身上挂着七八个陶罐大小的麻布口袋、弯腰弓背排成两列走来的中年男人，眼中蓦地闪过了一丝回味之色：“这就是专门给打行中人送钱粮的走骡？这么些年下来，还是没变啊！”

垂手站在了欧阳铁栾身后，欧阳老狗低声应道：“少爷还记得？”

欧阳铁栾点了点头：“小时候跟小勇在家里爬墙头玩，见过一些走骡聚在家门口等着挂脖儿（注1）。当时还小，光顾着傻笑看热闹，现在回想起来……”

微微叹息一声，欧阳老狗低垂着眉目应道：“当年咱家的靠山旗，雇一次走骡少说也得上百口。寻常的相与求上门的事儿，只消一块靠山旗的牌子递出去，连场面都不用走就能平事……”

不等欧阳老狗把话说完，站在欧阳铁栾身侧的袁勇已经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接应上了欧阳老狗的话头：“现在少爷回来了！咱家的靠山旗，一定能打成云归城里的头一面……打成云归城里独一份！”

注释1：旧时打行招丁拢伙，惯例为每人米、面各五斤，大洋一块。为防止当场分发时出现混乱场面，会现将米、面、大洋分装妥当，再由人力运往招丁拢伙现场。为保证米、面、银钱在运输途中不出纰漏，所有参与运输的人员都要将分装好的米、面、银钱挂在脖子上，俗称‘挂脖儿’。因分量沉重，运输人员全都被压得弯腰驼背，如同骡马一般，故而被称为‘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