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头帮助程致远克服恐惧，尽管此后程致远懦弱依旧，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些道理，自认为是脱胎换骨了。为了答谢鱼头，他决定也帮鱼头一把。

鱼头胆子很大，大到敢于徒手抓蛇，然而胆子再大的人，总有难以克服的内心恐惧。最令鱼头感到害怕的，正是他的爸爸。

据鱼头自己说，多年以来，他爸爸频繁对他开展“爱的教育”，家中物事也因爱的深浅，遭受不同程度的摧残。在鱼头心中，自己的爸爸始终占据着武林至尊的席位，而且这位至尊大人不光内力持久，还擅长各种冷门兵器。其中包括鸡毛掸、鞋拔子、遥控器等硬兵器，还有人字拖、皮腰带、扫帚、拖把等软兵器。每每信手拈来，挥洒如意的同时，打出高额伤害，爱得鱼头死去活来。

鱼头现身说法之前，程致远已经有所察觉。因为鱼头家的筷子半年都不换一次，扫帚却隔几天就变成了新的。

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公布后，隔了一晚，第二天上学时，程致远发现鱼头身上有伤。最初他以为是鱼头自己不小心碰伤的，后来才知是挨了打。此后每次老师多留作业，鱼头第二天都显得很萎靡，还屡次表达对杂货店的不满，到人家门前吐口水。

程致远通过鱼头妈妈了解情况，得知鱼头是因为成绩不好才挨了打，并非他所说的贪玩，当然两者不无关联。因为贪玩，所以经常忘了写作业，因为作业没写，成绩不好就有了原因。所以归根结底，鱼头对爸爸的恐惧，是家庭作业完成不了引起的。程致远解读出这层关系后，决定帮助鱼头每日按时完成作业，顺便保护一下鱼头家的财产，避免不必要的损坏造成浪费的行为。

然而他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假设恐惧是一种能量，那么它一定具备传递的能力。鱼头看到作业本就冒冷汗，根本无法投入，即便勉强写完，里面也尽是错误。为此程致远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程致远三岁的时候，他的姑姑项云为了让侄儿赢在起点，聘请名师伴读授课。享受同等待遇的，还有伴随程致远长大的小阑。不过小阑比较自由，想学就学，不学也罢。程致远却是非学不可。

程致远上学前班时，已经具备了小学四年级奥数的数学水平，其它学科也是遥遥领先同龄孩子。一年级的课程，对他根本构不成压力。可是鱼头不同，他完全没有基础，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对他而言，近乎于天文历算、周易卜卦的难度。

程致远测试出鱼头当前的水平后，决定先帮鱼头重拾信心。每次去鱼头家，他都带上自己出题的卷纸。鱼头见卷纸上的题这么简单，表示不屑一顾，但考虑到爸爸坐在背后，手上还摆弄着皮带，只得认真完成。鱼头做完，程致远当场批卷，再拿着高分试卷去鱼头爸爸面前，称赞鱼头只是不认真，并非学不会。

几次之后，鱼头自信回归。程致远再采用循序渐进的方法，每次在一两道题上增加难度，这样既能保证鱼头爸爸对分数满意，鱼头也不会因为难度加大失去信心，最重要的是程致远可以趁机讲题。因为鱼头天性容易自满，每次考了高分，就只看对在何处，错的压根不在乎。程致远很有耐心地讲解，几次之后，鱼头不想听也会了。

冬天期末考试成绩公布，鱼头名次一下子从六十名飞升到三十名。鱼头爸爸为此十分高兴，他看到了希望。

参加完家长会，鱼头爸爸放下鸡毛掸，拿起铁锅铲，亲自下厨为儿子炖了一大锅红烧肉，次日还买了新冬衣。

棒子炖肉换成了红烧肉，皮开肉绽变成了新衣服，鱼头只觉待遇与名次齐飞，乐得合不拢嘴。以往他要下楼，总战战兢兢询问父亲是否可以，这个寒假他知道父母不会再加阻拦，想玩便玩，打声招呼就下楼，嚣张得很。

这年初冬，下过几场大雪，程致远家在四楼顶楼，屋檐下结了一排冰溜子，有些冰溜达到一米来长。一次冰溜自然脱落，竟将一楼油毡纸搭的房盖穿破，卡在里面。

程致远家的暖气烧得很旺，摸上去有些烫手，不过在屋里还是得穿毛衣毛裤。瞿燕怕冻着儿子，以窗户漏风为由，将程致远送去小阑家里过冬。

这日小阑正在卧室外探出的阳光房看书，曹管家赶来捎口信，说程少爷稍后便到。小阑听说致远哥要来，书也顾不上看，跳下飘窗，翻箱倒柜，挑选最心爱的衣服，打算隆重迎接。

负责照看小阑起居的许阿姨也接到这条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小阑房里。却见小阑站在白鹅毛地毯上，手里拎着一件小晚礼服，红着眼圈，神色十分沮丧。再看她脚前地毯上铺满了衣服，都是从衣柜里取出来的。

原来自从程致远去学校里上学，这些衣服小阑便再没碰过。她日日面对自己，浑然不觉半年时间，已经长高了很多。试穿了几件后，发现没有一件合身，这才终于明白，这些过去喜欢的衣服，永远都不能再穿了。

许阿姨五十多岁，小阑是她照顾长大的，便如孙女一般，自然很懂小阑的心思。眼看小阑这个样子，立时想到是衣服小了，安慰道：“阑儿不生气，三小姐已经让我准备了新衣服。”一面说，一面走进里屋衣帽间，打开衣柜，笑道：“你看这里啊，全都是新衣服。”

小阑兀自气苦，也不挪步去瞧，怔怔望着地上衣服，道：“这些都是致远哥喜欢看的，那些他……他没说过喜欢，我不要穿。”

许阿姨关上柜门，走了出来，道：“我的小公主啊，里面的衣服你穿也没穿过，致远少爷想要夸你，不是也没机会嘛。”小阑不答，只是望着地上的旧衣服。

许阿姨盯着地上，道：“衣服是小了，可惜了，不过这也证明咱们阑儿长大了……”不等说完，就见小阑用力将手上的礼服摔在地上，道：“我讨厌长大，我恨长大。”说完，站在原地呜呜哭起来。

许阿姨急忙上前安慰，同时将礼服捡起，道：“长大没什么不好的呀，你想你长大了，致远少爷也长大了，你们都长大了，那不就……就像那本书里说的……”四下找寻小阑常看的那本童话故事，最后发现小阑放在了枕边，拿过来捧在小阑面前，翻到最后一页，道：“就像书里说的这样，公主和王子永远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小公主不长大，怎么和王子生活在一起啊。”

这本书小阑看过几百次了，连插图的颜色她都记得十分清楚，但这时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低声道：“我长得太慢了，要像书里这样，起码还要等上好几十年呢。”她前一秒还说讨厌长大，这时又嫌长得太慢，浑然不觉前后矛盾。

许阿姨暗觉有趣，噗的一笑，道：“不用那么久的，很快就长大了，小孩子长大很快的。”

小阑低下目光，喃喃道：“是吗？”想到这一些衣服是过去和程致远玩的时候穿过的，还是很舍不得。

许阿姨道：“阑儿，你想如果这些衣服换成别人家的女孩子穿，致远少爷会称赞她吗？”

小阑微微一惊，问道：“他为什么要称赞别的女孩子？”

许阿姨道：“我是说假设啊，我看致远少爷夸的不是衣服，而是阑儿你呀。”

小阑问道：“他夸的是我，和衣服无关吗，是真的吗？”

许阿姨道：“当然啦，咱们阑儿这么漂亮，致远少爷喜欢的是你本人，这些衣服只是因为你穿，他才称赞的。”

小阑郑重其事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他喜欢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望我？”

许阿姨道：“他要上学啊，上学很累的，如果他有时间，怎么会不来看望阑儿呢？”

小阑信以为真，点了点头。

许阿姨见她信了，道：“少爷马上就过来了，阿姨帮阑儿换衣服吧。”

小阑望了地上一眼，道：“好吧。就算致远哥喜欢的是我，衣服也不能难看了。”

许阿姨笑着走去衣帽间，重新打开柜门，道：“阑儿你看看这满柜的衣服，无论哪一件都称不上难看。”

小阑跟在她身后，见柜子里的衣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暗自松了口气。

许阿姨一边伺候小阑试衣服，一边说好听的。“阑儿和少爷从小感情就好，将来铁定是要生活在一起的。等致远少爷考上大学，那时学习负担没那么重了，你们也长大了，谁还管得着你们。那时候你们可以去周游世界，培养感情。不过现在少爷功课很忙，阑儿最懂事了，一定不会催少爷的。”

小阑照着镜子道：“我才不会催他呢，他有时间一定会来看我，也用不着我催。”

许阿姨道：“阑儿从小最听少爷的话，这样千依百顺，又这样标致的人儿，谁家的姑娘比得上。少爷从小腼腆，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最喜欢阑儿。”

小阑纠正道：“不是最喜欢我，是只喜欢我一个人。”

许阿姨道：“对对对，是我说错了。”

小阑道：“致远哥当着大人的面腼腆，和我单独说话的时候，他说……”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和程致远的秘密，当即眼珠一转，不再说下去。

许阿姨知道两个小家伙的秘密很多，心下好笑，并不过问。

小阑最终选了一件淡黄色裙装，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问道：“许阿姨，你觉得我这样漂亮吗？”

许阿姨没有立刻回答，打量了半分钟，才道：“阑儿的皮肤白，黄色的很适合，比旧衣服漂亮多了。”

小阑其实也是这样认为，毕竟款式新颖，看上去更入眼，但她还是更喜欢旧的，因为旧的更有感情。

许阿姨十分了解小阑，笑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穿新的衣服，少爷才有新鲜感啊，才会更喜欢你呀。”忽然发现小阑脸色变了，自知说错了话，强行解释道：“致远少爷只是男孩，不是男人，新的旧的他都一样喜欢。”

小阑揪住话头，问道：“等他变成男人，就会开始喜新厌旧了吗？”

许阿姨忙道：“不，不，喜新厌旧的男人都是普通男人，致远少爷是……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小阑就这样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因为小阑没接触过其他男性，自然不知道程致远算不算得另类。

许阿姨憋了良久，终于知道怎么圆话，道：“少爷人品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绝对不一样。少爷和小姐是一样的，都喜欢旧的，越旧越有感情。还有……衣服可以喜欢新的，人必须喜欢旧的，不是人旧，是久，越久越有感情。”

小阑会心一笑，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许阿姨长长出了一口气，小阑听到，问道：“许阿姨，您为什么叹气。”

许阿姨立刻憋住，道：“没……没啊，我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都是这样子。”

小阑一脸狐疑望着她，问道：“您不是骗我吧，拿我当小孩子哄吧。”

许阿姨笑道：“不会，阑儿今年已经六岁了，人是小的，脑瓜可比大人还聪明，我可不敢当你是小孩子看待。”

小阑微笑道：“您身子不舒服就快去歇歇吧，我让别人来收拾就好了。”

许阿姨弯腰捡拾地上的衣服，道：“那可不行，阑儿的旧衣服一向都是由我来保管的，万一被别人弄坏了，可要气死我了。”

小阑道：“辛苦您了。”转身走向露台。

许阿姨将旧衣服悉数叠好，装进手推车，推出门外，停在门边。稍后进屋，将衣帽间储藏的新衣服搬到外面的衣柜里，方便小阑随时更换。

忙完之后，正要出门，见小阑一动不动站在露台上，面向大门方向，显然在期待程致远到来，心想：“小姐喜欢少爷，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少爷是否喜欢小姐，这可教人看不出来了。”不禁暗生隐忧，真怕小阑一厢情愿，将来满心失望。随后想到少年人心性不定，不表露未必便是不喜欢，不必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