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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曲-闺与营》第1章 凤凰涅槃,故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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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邑是大扬的公主,然而十三年之后,她却是以参军的身份回国。参军郑卿八岁能倒背兵书,十岁能排兵布阵,十六岁时名扬天下。半月前恒古关传来大捷,郑参军以三万军士破敌八万,一举拿下敌方三座城池,当今圣上当朝大笑三声,赞“郑卿,军中之相,相中之将也!”一时满朝惊动。

父帅说,“参军胸怀大志,得此殊荣,当回朝也!”又言:“此时不归,更待何时?”

恭邑归心似箭,一路快马扬鞭,却在京郊城外一处长满长青藤的悬崖上驻足停留。

忠弓问:“公主可是想起了那个人?”

恭邑点头:“我和他的缘分可谓是深!奈何三年之期已到,我却还是无法兑现当初的诺言。孝都天子脚下,本是他的故居,只可惜,纵使相见,亦有万般不能!”

她是一个被皇朝遗忘的公主。她的母后死在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里。一国皇后,走得那样凄凉,那样彷徨,普天之下却只有她这个无能的女儿知道她的冤屈。

她的母后东郭皇后在世时,她是这个皇朝最受宠的公主。她的父皇宠她,更宠她的母后。彼时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父义母慈,承欢膝下,天真快乐。他是当朝左相秦贞之子秦燕祁,他的父亲与她的外祖父一左一右同朝为相,一起撑起了扬国的半边天。

他的姑姑是皇上的贵妃,是后宫唯一一个能与皇后宠贯六宫的皇后比肩的宠妃。

她是中宫嫡女,天女之尊,他是左相之子,贵妃亲侄,孤高冷傲的皇后与亲睦六宫的贵妃情同姐妹,天子口谕,“秦家子弟堪配中宫凤凰!”只待双方及笄便可婚配。在世人眼中,他们是这世间最登对的一对!

只可惜……

忠弓是一直伴在她左右的,知道她此时感慨良多,静默之后,却也只能宽慰一句:“公主无需怅然,一切都会好的!”

恭邑默了默,叹了口气,“走吧!”

策马扬鞭,尘土飞扬之际,思绪又飞到了十三年前。

那时候他们年纪小,对夫妻这个词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只当是终身一起追逐嬉戏的玩伴,他从来不知道因为她喜欢他便亲手为她做秋千是为喜欢,她也从来不知道她执意要唤他“秦家子弟”的亲昵是为喜欢。

他隔三差五的进宫,不是陪读,便是陪母亲进宫探望秦贵妃。他每天早来便在她窗前放一枝花,晚来也要汗涔涔的跑来向她道一声安。他们从小一起欢欢喜喜的长大,以为将来也会欢欢喜喜的过一辈子。

元廷十三年中宫无端走火,生母东郭皇后枉死。她在深宫尝尽人情冷暖,受尽百般迫害,步履维艰。同年六月,她为母守陵途中遇刺,被迫与贴身护卫分散,孤身一人逃至那处长满常青藤的悬崖边,被逼落悬崖。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救了她,他借着常青藤的力抱着她在崖壁上荡了一个时辰,直到等来浴血而归的忠弓,她至今都还记得,他的手被长青藤磨破皮,鲜血一滴一滴的从崖壁上滴下的情景,记得他第一次改口叫她“卿卿公主”,说着他刚从大人那里问来的关于夫妻的说法,“夫妻即生同衾,死同穴”,却是长大后才知道情深的话。

深宫似海,尔虞我诈,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太后年迈,心有余而力不足,父皇虽然宠爱母后,但对她这个长女却不十分看重,她不得已只得去找当时还是右相的外祖父商量,外祖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女,很是颓废,却肯为她费心安排,没多久她便被女扮男装安排进了军营。

而她和燕祁的缘分却远不止如此。她和忠弓同拜在镇国元帅郑天凌麾下,从小跟着他学习兵法谋略,他亦在十三岁的时候被秦相国送入镇国军中历练。

郑元帅为她单独劈了处竹林居住,在竹园她可以卸下戎装以女装示人,他是除了郑元帅和忠弓之外唯一能进竹园见她的人。彼时他是军中英勇善战的秦将军,她是足智多谋的郑参军,他们白天并肩作战,晚间便在竹林中相依相伴,他为她舞剑,她为他烹茶抚琴,自幼相识的他们,既是战场上的生死兄弟,亦是竹林中的毕生知己,情深似海!

三年前,他母亲重病,他请辞归家,临行前他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卿卿,若你贵为一国公主,却不得长生幸福,那么便嫁我为妻,我保你一世欢颜!”

彼时她只有十六岁,她中意的男子说要娶她,她自是欢喜,只是她母仇未报,一颗心起伏不定。

战地条件有限,她绞断裙裾结成两条同心结,与他互定终身。

“若君心似我心,请务必等我三年,三年后我母仇得报,我一定请皇命嫁你,迎你做金宫驸马!”

不想这一别,从此渺无音讯,再无相知。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忠弓。当年母后葬身火海,所有人都说那是一场意外,只有恭邑知道,她是枉死的!

当年秦贵妃与恭邑母后情同姐妹,恭邑与秦贵妃的小皇子龙宣亦情谊深厚。母后逝世后,她一个人在后宫孤立无援,在皇祖母和外祖父的帮助下决定离开皇宫,临走前一天晚上,她因为不舍,悄悄约了小皇弟到御花园话别,却没想到在回转途中,撞破母后遇害的真相!

原来是有人故意放火,并以当时还是中宫大侍卫的忠弓的性命作威胁,让与他有婚约的母后的贴身侍女九儿在大火焚烧时在皇后寝宫门上上锁!可怜她的母后,就这样被最信任的人背叛,阻断了唯一的生路!就这样绝望的葬身在火海里!

可惜她当时没有看到与九儿对话的那个黑衣人的真面目!她当时还那么小,一门心思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无法自拔,上天却残忍的安排她听到了这些!她当时是那么的害怕,她找皇祖母,找父皇,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因为她无凭无据,因为她还是一个小孩子!

她像一个被所有自己最亲近的人遗弃的孤儿,一个人孤零零的踏上了为母守陵的路。

她心里恨九儿,可她更恨那个在背后筹谋一切的人!她发誓终有一天她会将他找出来!她想杀了九儿,可是,她是她最敬重的忠弓大哥的未婚妻子!忠弓大哥对她母后乃至对她一直衷心耿耿,她怎么忍心让他两难?可是,她无法原谅九儿,无法原谅那个曾经和忠弓大哥一样疼爱她的九儿姐!于是她明知道凶手未除,九儿孤身一人留在皇宫必将难逃一死,她还是果断将她抛弃,留她在宫里自生自灭!

忠弓对此没有任何怨言,恭邑知道他对她是感激的,也是愧疚的!他知道她不杀九儿是不想他为难,他也知道她不带她走,是不想让自己为难。

这么多年,还一心一意的保护她,几次三番舍命相互,甚至到最后为了她差点客死异乡,陪着她几经辗转流落军营,十几年如一日的征战沙场!人人都道他衷心,忠于母后,忠于自己。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忠弓他,用了十三年的时间,把对她的愧疚与感激化成了守护!

为此,她总是在想,若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她必在完成与燕祁的终身之约之前,赔他一个情深意重的女子,还他一个诗酒江湖的人生。

眼前的城楼上用隶书大大的写着孝都两个字。

恭邑勒马停留,抬眼遥遥的望去。她此番辞别父帅回京,便有如凤凰涅槃重生。欠她的人,欠她母后的人,从今天起,她会让他们一个一个的落入她精心编织的网中,让后将他们一个一个的一网打尽!

而燕祁,三年之期已至,她的复仇大计却才刚刚开始,她与他三年未见,她既欢喜于与他的重逢,又忐忑于与他的终身之约。

相府一别整整十三载,恭邑领着忠弓一身戎装跪于东郭相府门口,年过半百的老丞相颤巍巍的迎出来,热泪盈眶之际,话到嘴边却成了:“小子既归,还跪着做什么,还不速速进来拜谢老夫!”

恭邑含泪起身:“小子听训!”

两人前脚刚踏进相府,后脚相府便大门紧闭。亲人重聚,老丞相一声“丫头”,思念之情溢于言表,恭邑“扑通”一声跪在东郭丞相面前:“外祖父曾一再叮嘱恭邑,皇上薄情,太后年迈,恭邑若无傲视皇朝的能力,便不能冒然留在京城,如今恭邑满载荣耀而归,便是要为自己去挣那傲视皇朝的权利,求外祖父成全!”

东郭丞相闻言,满脸欣慰,“自你大张旗鼓的跪在相府门前开始,我便知道,你心中早有决断,你既能满载荣耀而归便再也不是当年走投无路来求我庇护的小丫头了,你且将心中计划说与老夫知道,老夫必尽全力相助!”说着,忙不逸的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恭邑如孩童一般挽着东郭丞相的手,一面进屋,一面将心中的计划和盘托出。

次日,恭邑领忠弓重游孝都,忠弓问她:“先皇后死得蹊跷,老丞相一直对这件事难以释怀,再加上政见不合,新帝登基后,右相一职早已形同虚设,且老丞相罢朝已非一朝一夕,皇上顾念先皇后情义这才放任至今,心中却早已不悦,公子此番奉诏进京,既有心在朝中一展拳脚,为何还要大张旗鼓的跪在相府门口,唯恐天下人不知,你是相府的门生?又或者只是因为血肉至亲?”

恭邑摇头笑道:“哥哥不知,当今朝廷左相秦贞,新后秦氏一脉;太傅尚云,贵妃尚氏一脉分挺抗礼,相互制衡,我入朝之后,必会被卷入党派之争,无论是选择秦氏或是尚氏,为他们本来就已经如日中天的势力锦上添花,还是选择独自一人,孤立无援的面对强敌,都不是明智之举。外祖父贵为三朝元老,新帝登基后却一直不受待见,母亲死后,外祖父更是一气之下,十三年未踏入朝堂一步,我如今另辟蹊径,以报恩的名义选择投在日渐衰落的右相门下,待日后我有所成,朝中便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不仅可以替皇上分散朝臣的权利,从根源上消除了皇上的猜忌,还搏了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

“再者,外祖父虽然不受重视,却桃李满天下,日后朝中行事,单靠着外祖父的人脉,便能如虎添翼。最重要的是,如日后皇上要追究我与镇国元帅的渊源,也只会认为我是父帅一脉,朝中局势因为我的到来分成了三派,而对于皇上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毕竟古来哪朝皇帝不是朝臣权力越分散,他手中的权利便越集中的!这样一来,既增加了皇上制衡天下的信心,便减少了他对我和外祖父乃至父帅的忌惮。”

忠弓听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公子原该比我想得更透彻些。”

恭邑闻言又笑了:“忠弓大哥原不过长我几岁,三十不足的人说话却总一副老七横秋的样子,我原该更透彻些,早些为你寻一个机敏活泼的姑娘,让你也闹腾闹腾。”

忠弓一愣,恭邑却笑呵呵的摇着扇子大步走了。

忠弓随手拿起了一个一边小摊上的青纱斗笠,快步跟上。恭邑回头看了他一眼,“哥哥这是为何?”

忠弓警惕的看了一眼四周方道:“京都多故人,为避免节外生枝,还是不要以真面目示人的好。”

恭邑念及他以前的身份,点点头没再说话。与此同时,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恭邑尚未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被无端拥挤的人群推搡着朝前走,因反应慢半拍,接着就是一个踉仓,险些摔倒在地。茫茫人海中有一人从后面揽住她的腰扶了她一把,待恭邑想要去看清楚那人时,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背影,恭邑侧头看了一眼忠弓,一脸的疑惑,没想到这人居然能快过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忠弓。就在她为这人的速度感到惊讶时,忠弓眼尖的拾起地上的玉佩递给恭邑,恭邑一把接过,看着那个左手系着同心结,正一点一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心脏莫名的漏跳半拍,她难掩一脸的喜色,快步追了几步,又忽然顿住,嘴角微微上扬,“燕祁,如若君心似我心……”

“公子……”

忠弓带着一丝担忧的声音幽幽响起。

恭邑收回思绪,忠弓已经打听清楚发生了什么,正娓娓道来。

“只说这里有个方大人,是个十分恣意洒脱的人,多年前有幸结识当今圣上,圣上与他比对对子,要求说你能我不能之事,圣上一时玩心大起,随口说了一句‘天子能送天下礼’”,可怜这位方大人,思索再三之后,只能闷闷的说了一句“天子可为,臣不可为”,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从此这对始终没有下一句的对子便成了他的心病。”

恭邑好笑道:“无论是以‘天下’为礼,还是以‘天下万物’为礼,普天之下唯有圣上一人,也难怪这位方大人要抑郁了!”

忠弓继续道:“可不是,说起来这位方大人也真是个世间少有的雅人,今日是他的六十大寿,为了一解当年之憾,他便借着祝寿之名,将寿宴办在了号称‘天下第一香’的酒楼关雎楼,嚷嚷着要寻找那能对出下一句的能人。”

恭邑问:“为何非得是关雎楼,这又有何玄机?”

忠弓道:“关雎楼位于闹市的正北方,关雎楼南面是孝都最有名气的教坊落玉坊,东面则是孝都最负盛名的客栈凤来居,妙就妙在这三家的老板都是同一个人,据说是方大人的义女,名唤梅洛儿,是个世间少有的妙人,京城的达官贵人都以能到她的关雎楼饮酒作乐为荣,一来坐在关雎楼,可一边观赏对面教坊的歌舞一边品尝美酒佳肴,实乃人生一大乐事,二来,这梅姑娘,大雅非俗,且常驻关雎楼,待人接物颇有一套,文人秀才诗书画,富贵闲人歌舞酒,极富盛名,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乞丐都十分愿意与之亲近。”

恭邑看着忠弓一本正经的说着旁人的风雅事,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忍不住掩嘴轻笑:“是了,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风雅至极之人,哥哥不妨随我走一趟,你我也去对一对对子,看一看佳人!”

忠弓嘴角扬起一抹无奈而宠溺的笑:“十多年戎马生活,竟是不曾将你的顽性磨去半分!”

关雎楼人满为患,恭邑前脚刚踏进门,后脚便被人拦住了,恭邑不解:“这是为何?”

酒楼管事陪笑道:“对不住了二位公子,小店已经人满为患,请二位公子移驾别处吧!”

恭邑摇扇的手一顿,故作老成的朝后一背:“关雎楼久负盛名,今日又逢此盛事,人满为患也是在所难免,只是,我看这席间还颇为宽敞,就不能加个座位吗?”

管事闻言又笑了:“按理说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小店原也是开过这个先例的,只是,我们掌柜的定下过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到我们这儿要求加座的客人,都必须通过你选定的桌位东西南北邻桌的四桌客人的考验,且这四桌客人还可以向在场的所有客人求助,若与哪一桌的哪个客人比试不分伯仲,便要接受那一桌所有人的挑战,直到分出胜负为止,且一般到关雎楼的客人大多是真人不露相,因而鲜少有人能成功加座的!”

恭邑闻言顿时兴致大起,偏巧这时候有不少客人留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开始起哄,恭邑大步朝里走了几步,忽的将折扇往正中间的宝座一指,“就这了,今日若输了,便权当取乐,若侥幸赢了,便不枉费我跑这一趟了。”言罢,顺势抱拳朝邻桌的四桌客人拱了拱手:“烦请诸位不吝赐教!”端的是一番谦逊和顺的好姿态。

人群中多有笑他率性爽直的,恭邑四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在她的正前方是一对老夫妇,携孙子孙女同桌;左上方是四个少年,皆作秀才打扮;西面是一桌阖家宴,有一老妇,一对中年夫妻,一少妇,两蒙面少女。视线转到右上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金冠束发,身穿紫金缎面成衣的贵人。恭邑定定的看着上座的那人,十指一点一点的紧握成拳,忠弓看似不紧不慢的往她身后一站,实则却在无形之中给了她莫大的支撑,只因为上座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她十多年来未曾谋面的父皇!

脑海中不断浮现昔日场景,那个在母后死后将泣不成声的她推倒在地,口口声声嚷着“孝儿死了,你让朕拿什么对你恩宠有佳?”的人,那个只顾着自己排解伤痛,将年幼失母的她丢弃在宫里不管不顾的人!甚至就连最简单的庇护都做不到的父亲,一国之君!

她静静的注视着他,眼中有无限悲哀。她不断的告诉自己要冷静!许久方才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

随后视线再一转,落到他身侧的少年身上,只见他刀刻一般俊逸的面庞上一脸的兴趣盎然,健壮的身子笼罩在金线制造的玄色袍子之下,手里握着一把与他通身的气派十分不搭的翠竹扇,恭邑的眼神停留在他的脸上,一点一点的变得温柔,那是她同父异母的小皇弟,深宫里她最宠爱的小人儿,她亲手为他画他喜欢的翠竹扇面,手把手教他读书识理,她的龙儿,她走的时候他才五岁不足,如今却已成长为一国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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