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婧握着筷子的手抖了抖，魏小二眼皮动了动，“施家郎君怕大办白事会引了客人们的忌讳，便只在府中办，连吊唁的客人都没请。”
“这女儿竟还没有生意重要？”明婧不免疑惑。
“施大娘是原配所生，陈夫人死后，继室生了个能织善绣的二娘，大娘便更不受重视了。”魏小二指指广袖布坊门外挂的那块缭绫，“那便是施二娘织的。不知娘子听说过安乐公主有一条昭阳裙，也是施二娘制的。”
傅琼琚点点头，还欲再问就听到脚步声，她目光一撇，见另一个博士领了几个皆带着幕篱的华裳女子上楼。其中一人身姿熟悉，正是傅七娘。
傅琼琚连忙将皂纱放下来，明婧坐在她身侧正好面对楼梯，但傅七娘并不认识她，只盼傅七娘不能如她一般通过身形认出她。
魏小二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步，刚好挡住了傅琼琚。
几个人很快与她擦肩而过进了里面的雅间。
“说到刚才那几位娘子。”眼看着雅间的门关上，魏小二压低声音小声道，“打头的那位是齐二娘，有传闻说她是如今的江南道第一美人。”说到此，他目光落在傅琼琚身上，这位娘子比齐二娘美上许多，“不知娘子听说了没有，前些日子传闻说是傅氏要与琅琊王氏结亲，但王氏家主听说傅七娘并非正经嫡出，便推了。”
傅琼琚摇摇面前的蔗浆，怪不得那日傅七娘的侍婢前来别庄闹事，原来是怨她碍着嫁入高门了。
不过琅琊王氏这样的门阀大族，怎么会和傅氏结亲呢？要知道傅氏便是在江南也只是个二等世家，当年崔氏以庶女之身配给傅延这个嫡次子都算是下嫁了。世家大族之所以盘根错节，难以撼动，多是因为姻亲关系复杂，五姓七族一贯只在内部通婚，傅延又是如何成了这个例外呢？若他有脑子争取到崔氏下嫁，便是崔氏已死，他又怎会放过傅六娘这样的桥梁？
她一时只觉得疑惑重重，目光不由落在明婧身上。范阳卢氏亦是五姓之一，卢六郎之母虽与崔氏同父，但嫡庶有别，感情能有多好？这些年对傅六娘也是不管不顾的，又是为什么会派明婧前来呢？而崔娘，凭奴仆之身能与继室周旋多年，难道对明婧就没有一丝怀疑？
“娘子，你看。”明婧指着浣纱桥。
傅琼琚向桥上看去，正是赵涓领着几个衙役和邱仵作，却是不见那位黑脸的衙役。
“哦，那是乌程县赵县尉。咦，怎么还有邱仵作？”魏小二一怔，“邱仵作真是勤勉。”
傅琼琚正要问他何出此言，魏小二已经自觉补充，“半个月前，邱仵作家中起火，邱娘子和小郎都被烧死了。”
“什么？”明婧一惊。
“是啊，邱仵作的行当是家里世代传下来的，因此邱仵作对此很有心得。有传闻正是因此，有人便要报复邱仵作放火烧了他家。”博士说到此也不免同情，“邱仵作今年年过四旬怕是很难再有子嗣了。”
明婧轻声叹息。
“说起来先头的张县令卸任了，新任命的县令还没到任，赵县尉便做主给邱仵作放了假。如今劳动了他怕是出了人命案子。”魏小二这才想起明婧方才看到赵涓时的神色，心想难道这对主仆显然对城中诸事不知又怎么会认识赵县尉呢？
他心里好奇，有意探问，这时傅琼琚却闭口不言了，安安静静地用起来餐来。那边店主叫他，他只好过去。等他从后院回来，傅琼琚已经离开，只剩下明婧还在酒肆里等他。
杭州城中自然不只施家一家做布坊生意，她们避开施家也逛了一下午。花去了六贯，将主仆四人的春夏衣物都备全了。
如此不过几日就将三两金花去一半。
买了一车东西，天色暗淡下来，像是要下雨，兼之闭市鼓将响①，两人便上了马车匆匆往东市门赶。
匆匆出了东市，老方头为了在下雨前赶回别庄选了一条近道，谁知没走一会儿，马车忽然停下，隐隐可听见一片喧闹声。
“娘子，听说前头苑……有人打起来了，咱们的车被堵住了。”老方头在外说。
傅琼琚皱皱眉，“你去瞧瞧怎么回事？”
“这……这……”老方头却支支吾吾不肯动作，“娘子，要不然咱们绕道吧。”
“不是说绕道怕赶不上关城门吗？”她轻轻撩开前头车帘，“到底怎么回事？”
老方头见她竟然撩起了帘子，连忙伸手掩住，“哎呀，娘子，我为了赶时间走的是苑坊。您快别开帘子。”这苑坊便是杭州城中的妓院集中地。
说话间，前面动静却小了，看来是休战了。
“看能不能走过？”
“哎。”老方头架着马车小心地从人群中通过。
人声极近，傅琼琚听得事件的当事人恰是广袖布坊的施家郎君，她不禁和明婧对视一眼，若是真如博士所说施大娘刚死，她阿耶便来买春未免难看。
两人不由屏息细听，原来今日是坊中新秀卓如烟获元②的日子。席间，施孺与一位游侠起了冲突，气愤之下让仆从抓人，谁知那几人都被游侠打了出来。施孺犹不认输，竟回家又带了十七八个仆从回来报仇了。
经过今天，两人偷看的技巧已经熟练，明婧小心地将车帘掀开一个缝。
车外便是屋舍，苑坊也不过红柱白墙，看起来寻常得很，不过时间渐晚，这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确不像是平常住所。
此时一个四合院门前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仆从，皆捂着伤处呻吟。一个郎君打扮的人正躲在两位魁梧仆从身后咒骂，想必正是施孺。
不远处，一位穿着白袍的青年被几个人团团围住，他生得剑眉星目，风姿不凡，腰间佩着剑却并不拔出来，数息之间已脱围而出，剑鞘看似轻巧地点在一人胸口，那人便被力逼得往后倒。
他转身便向施孺而去。
“挡、挡住他！”
两个仆从应声上前，街上乱作一团，再一次堵住了路，老方头只好放缓了车速，附近做买卖的都弃了摊子，躲在巷道中远远张望。
一阵劲风袭来，傅琼琚透过车帘竟也闻到了一缕淡淡的芍药花香，“你闻到了吗？”
明婧茫然地回过头，“什么？”
傅琼琚摇摇头。
最终，施孺被青年一脚踹翻，可谓脸面丢尽。正在此时，一名穿着淡青襦裙的妇人从院中出来，她面上傅粉，身姿窈窕，云髻堆叠，却是徐娘半老犹有美色，此人正是假母③，“郎君请慢，卓娘还在等着您呢。”
青年应了，看也不看施孺一眼，转身便到院门。忽然，他猛地转过头，视线正落在傅琼琚的马车上，眼神锐利如刀。
明婧只觉得他的目光透过车帘与她相对，看似镇定地放下控住车帘的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来，“这郎君真是耳聪目明。”
没人理的施孺只好带着仆从不忿的退开，老方头将马车驾得飞快，从他面前驶过，可惜才出了城门雨还是落了下来。
官道无人，老方头叹息一声，“娘子坐稳了。”竟是要鞭马疾行了。
如此行了两刻，傅琼琚只觉得腰酸背痛，明婧心里怨气，这哪里是世家嫡女过的日子啊？
她连忙伸手小心地为傅琼琚按按腰，正在行驶的马车却突然一顿，停在了道旁。
①东西市在日落前七刻，敲鼓三百下，店铺关闭。
②初夜权
③老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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