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息止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什么，眼眶发红。

姜劭斜了他一眼，说出了一句打破温情气氛的话：“这几日记得想好条件，我要到封花楼学习施针技巧。”

桑息止顿时无语，这些人每天都不用歇息的么……

等他们回到王府，听侍女们说，绿伽罗正好醒了过来，准备用膳。

姜劭一听，跃起离地，飞檐走壁，转眼就到了绿伽罗所在的房间。

两名侍女正伺候绿伽罗用膳，她这几天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吃的都是汤药和羊奶，此时该是饿着了，然而，她依旧睁着无神的双眸，毫无生气地不懂表达，就连坐都坐不起来。此时一人从绿伽罗身后环抱而出固定着她的身形，一人小口喂着冰糖羊奶南瓜羹。因她们不会让绿伽罗自己咀嚼，只吃流食又怕醒来后食量不足，那羹熬得很是浓稠。然而浓稠的结果是更难以吞咽，来回几次，糊得绿伽罗嘴边与兜帕一团糟，碗中却不减多少，急得两名侍女团团转。

姜劭想起昔年自己在罗刹国受绿伽罗照顾的日子，不禁起身过去，柔声对那喂饭的侍女说：“你下去忙罢，我来喂她。”

侍女不敢无礼，惴惴不安地看着姜劭，手里抓紧小碗。

姜劭只好脸色微缓，语气放轻：“无妨，她听我的。”

侍女便将碗勺交给姜劭，恭敬行礼后出去。抱着绿伽罗的侍女偏头看着姜劭，更是不知所措，姜劭便把她也放出去了。

绿伽罗此时身子被放平在床上，双手依然半抬着，似乎摆着别致的姿势又忘了放下。她的呼吸非常浅，几乎不见起伏，整个人僵硬如静物，比进府前更像人偶了。

姜劭坐在床沿，怜惜地看着绿伽罗。他伸手轻抚她半抬起的手臂，想帮她放平，却不得力，恐伤着她，便轻声哄她：“乖，不怕，放轻松，僵着过会儿会麻，听话。”却如石沉大海，不起波澜。

他脸色一沉，手上不停，嘴上也挑着旧事宽慰，像是忘了前几日绿伽罗专属的短句一般，说起了明知道她听不懂的长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正一动不动地在冥想，睁眼将我吓得不轻。夜里只有月光，你那双眼睛如明珠一般，还是如玉的墨绿，我才知道照顾了我三个月的人长什么模样。后来想想，我对你是一见倾心的。后来你我在宫中道别，你问我眼睛好了后，初见你时想的是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我被你的美丽怵住了，我从小生长的地方美人不少，却都比不上你。我就像蓦地闯入仙境的莽夫，冲撞了天地间最好的珍宝，却不知天高地厚，竟想将她留在身边。”

桑息止脚程跟不上姜劭，这时才到房间，刚走到门前便听到这番话，笑着收回了推门的手，与外间的家仆们聊天去了。

“可我这种亵渎你的想法只是一瞬，很快便清明过来，我没有忘记袍泽们仍在等我，也没有忘记我大齐子孙的责任，更没有资格让你抛弃故国。我想了许多，多是利用你的攻心计策，而你却了然于心，全然接受配合，最后失了势还不忘替我取得生机。我何德何能，得你倾心……”姜劭垂眸，眼梢泛红，满是愧疚与难过。

他抚上绿伽罗的脸，柔声对她起誓：“前事不追。从今往后，有我在你身边，我会努力让你快乐的。请你一定要好起来，好好活着，变回原来的你。”姜劭说完，再也抑制不住，一滴眼泪划了下来，落在绿伽罗的脸上。

绿伽罗的情绪被他牵动，双臂随着姜劭的动作逐渐柔软放平。

姜劭端起小碗仔细喂她，她吞得很慢，还老是被气呛着，又无法平顺呼吸咳嗽出声，吃得非常难受。左右无人，他想起当年绿伽罗曾口含汤药喂他，小声说了句：“冒犯了。”便接过小碗含了口甜羹，向她的檀口送去，不时观察她的吞咽情况，不觉红了耳根。

……

“姜劭，你会娶我么？”又是一个午后，绿伽罗刚替姜劭施完针，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清明，只是看久了邸报依然会累会流泪。绿伽罗不放心他，总会抽时间帮他施针，替他熬汤药。

“咳！咳咳咳……”姜劭方才在喝药，被她忽如其来的一句呛得满脸通红。

绿伽罗被他吓了一跳，忙过去帮他抚顺背脊，又伸手去拉他的手，想替他把脉。

姜劭却用了些力气，抽了出来，向后退坐了几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向她摆摆手，趁着咳嗽间隙说道：“我……没事。就是……呛了下……”他故意低头，不去看绿伽罗失望的神情。

他一个流落异域无名无姓的皇子，怎么能拖累她。

绿伽罗没有失望，也没有恼怒，只是不解地看着他，笑着说：“还是当初我喂你的时候有效率。”

姜劭刚平复下去的脸又红了。

……

有了姜劭的助力，绿伽罗吃得比方才轻松了许多，不一会儿就清空了碗中吃食。姜劭便唤来侍女，吩咐她们帮绿伽罗洗澡，顺便清理好房间，自己走到廊下找桑息止。

小年夜宫宴之后大臣们会有十日可在家中过年的时间，因此到了晚宴散去之际，宫中放起了烟火，五彩纷呈，惹得百姓们都聚在东市这边欣赏。

桑息止在廊下盘坐，同样欣赏明暗起伏的烟火，见姜劭出来，低声问他：“绿伽罗可睡下了？”

姜劭也坐下来，跟他一同抬头观看，想到如此良夜下，绿伽罗也曾与他一同听过这些喧闹，心中静了不少，嗯地应了一声。

桑息止咽下口中的点心，继续出门前的话题：“绿伽罗成为人偶已是三年有余，当初你下的那些蛊，如今耗得不多了罢，该是练一些新的填补回去，不然无法维持长久的活力。”

姜劭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禁不住一怔，偏头看他。

桑息止感受到他的目光，也看着他：“殿下不会是还未开始准备罢？我还以为前几日你取走的五只蛊虫是给绿伽罗的。这可是人偶制成的第二个关键步骤。普通人偶不似绿伽罗，皆是新死时制作的，无法同活人一般自我修复代谢，为了防止它们腐坏，必须隔些日子便用药施针，几年一换身上所有蛊虫，到最后徒留华美皮囊，内里皆是蛊虫栖生之处。如果是普通人，绿伽罗的体内肯定会与蛊虫相斗，自然会损耗更多。既然已成为人偶，当然需要加入更多的蛊虫保持活力，一旦蛊虫不在，体内的蛊毒太盛，普通人如果承受得了，只能中毒身亡了。所以说，如果当年我在，我是不会让你对尚未死去的绿伽罗动手的，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如果还活着的人作为宿主，会有多痛苦。”

姜劭听罢，低着头，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双手成拳缩在宽袖下，一言不发。

他至今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自负与少虑。

桑息止起身拍拍手上身上沾着的点心屑，淡淡开口：“殿下确实在人偶术上天赋过人，但人偶术本就高深神秘，连我中族人都需用上一世去钻研，不知者不为过，殿下无需挂在心上。若是想要与我交易，再来封花楼便是。只要不涉及族中辛秘，其他事宜皆可告知殿下。殿下如今已经回到都城，有了充裕的时间，也不怕信件被有心人截去泄露秘密，自然可以一同钻研人偶术。当然，这也是殿下毁灭证据，及时抽身的良好时机。绿伽罗与人偶兵无异，不再是武器，也就不再被需要，同样有方法妥善处理，也不会让殿下陷得更深。”

他的最后几句话是看着姜劭说的，说完便恭敬行礼告退，大步回去了。

姜劭的心情跌宕起伏，几息间难以平静，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还有抽身出去的机会……

可当他失去了人偶术的帮助之后，他还有能保证自己全须全尾退出的能力么？

答案呼之欲出，他不住苦笑，回到绿伽罗的房间看望她。

萧锦瑟一直陪着皇帝待到烟火都燃尽才回去，期间她一直听着皇帝介绍各种不同的焰火，观察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神色，渐渐放松了一些，脸色也缓和不少。

皇帝始终等不来她的一笑，又没有旁的留住她的法子，眼睁睁地看着她行礼告退，自己也从旁离去。

却听到萧锦瑟的胞妹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姐姐可真喜欢梅花。”

他忽然释怀，感慨今夜并非一无所获。

又听到对方冷淡了答了一句：“杏梅在都城难得，这枝说不定能栽种成活，等开花了，好让殿下能睹物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