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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仪之銮鸣》第三章 帝仪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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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仪

休养多日之后,我身上已经大好。这一日,乘着天气晴朗,我让赵域搬了琴座到院子里的梅树下。前些日子下了场雪,骤冷的寒气催开了院子的红梅,红白相映,煞是可爱。我端坐在梅树之下,轻抚琴弦,赵域就着琴声舞剑练功,茉浅在一旁伺弄茶汤,偶尔,攀折几只入眼的红梅,随手*桌上的白瓷瓶。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倒也闲散有趣。

可是好景不长,曲未拨弄几首,赵承安身边的长侍景留前来告诉我,宫里来了旨意,宣我明日进宫面圣。

到底还是来了,回京,追杀,生病,休养,他念着旧情还是给了我喘息的时间,也罢,我和他终要把话说清楚。

收了琴回房,我让茉浅把存放在箱底的帝仪朝服找出来,铺展在衣架之上。珍珠白玉冠上九只鸾鸟栩栩如生,十二尺朱红绫纱琉璃裙垂泄在深红色的木板之上,艳丽荣荣。外罩的玉白广袖翟衣上用银线织就的鸾鸟展翅欲飞,青金石点缀双目,仿佛是鲜活的一般。

即使流落蜀中最狼狈的日子里,我也没有丢弃这件衣服。

大顺朝的高门贵女都梦想穿上这一件衣服。穿上这件衣服的女人,可以登上丹璧之台,站在帝王身侧。

家有帝仪女,便知帝王意。

说来可笑,太祖设立此官职原不过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萧氏可以相伴身侧,如今却成了朝堂中争名逐利,谋权夺势的工具。萧氏乃前朝士族,一代文豪萧云山之女,十六岁因其智计无双名动天下。太祖征战几番得她相助,往来之中互生情愫。可惜后来,太祖借兵韩氏无奈取孝静皇后为妻,萧氏负气出走,隐居太湖之滨。天下大定,太祖亲自前去苏州将她寻回,接回宫中。萧氏心气高傲,不愿长待深宫,与妇人为伍,为不负她的深情,践诺夫妻之言,太祖特从前朝女官列制中特设帝仪一职,让萧氏可与他同登太极殿,议国事,听朝政,享百官朝拜。

即使贵为皇后,也没有如此殊荣。帝王之爱,可谓疯狂却又让人迷惘,大约承受至尊宠爱,便要用性命抵换。萧氏因病早逝,追封宸仪皇后,与太祖同棺而葬。为追念萧氏,太祖将帝仪之位保留。萧氏是大顺女子的一段传奇,是每个贵族女子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可萧氏之后,大顺的帝仪却再没有如此命运。太祖之后,文宗继位,帝仪从世家女子中甄选,选择最为优秀的一位当选。不过此时的帝仪已经不能登朝议政,只在龙座旁侧的千珠帘后负责记录朝堂议论之言,散朝后入御书房司职整理皇帝的奏折,誊录一些闲散的朱批。

几代延续,大顺帝仪之制愈加完善,从挑选、培养、甄选、事务处理都有完备的规制。帝仪必须来自世家贵族,初轮挑选后的女孩们从六岁便进入宫中群芳馆,跟随老师、教习嬷嬷学习经史、诗书、礼乐、宫规等课业,待到十二岁时,和同届的女学生参加大考,只有六位女生可以进入承庆殿和皇子一同进学,由帝师教导。三年后再通过经策、帝术和绝艺三项比试,从六人中择选成绩最优一人成为帝仪。

我能成为帝仪实属奇异,因为历代帝仪只有我不是出身世家。

大顺开国至先帝元宗时代,寒门贵族之争已愈演愈烈。这种争斗由来已久,前朝末年,世家贵族把持朝政,竟现朝廷百官竟无一平民之象,上流士族奢靡贪腐之风盛行,平民百姓却因徭役赋税,生活艰难,衣食难保。一遇上天灾之祸,有些州郡竟有卖子求食,甚至食人而活的惨状。太祖起兵,推翻前朝暴政,攻占天京后,世家贵族皆尽归顺,跟随太祖起兵的能臣勇将也相继封王授爵,两股势力为占据朝堂中最权势的地位,从最初的争吵到后来设计杀人,搅得大顺朝堂不安。太祖谨记前朝灭国之因,时刻为鉴,对贵族势力多有打压,但因萧氏却从未赶紧杀绝。对寒门,太祖敬贤臣,听忠言,重开科举,在天下道州大设书院,鼓励寒门士子走上科举之路,成为朝廷栋梁之才。太祖之后,大顺历代皇帝再没有能力压制贵族的重新崛起,直到先帝元宗时,贵族已经彻底将寒门压下,重掌朝堂,三省六部皆在其掌握。先帝秉太祖遗风,深知贵族之祸,利用四夷侵略之机重新启用寒门武将,寒门势力再次崛起。我父亲便是寒门之子走上封王之路的典范。

帝仪是世家权利在大顺的象征,我成为帝仪却是先帝给予世家的一份警告。太极殿由这些世家贵女们把持的大门,被我踢开了。不过当年我没有想的这么深入,只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我是群芳馆里的异数,自然成为众人欺负的对象。那些高门贵女表面上惧怕的我的身份,对我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暗暗使绊子,让我出丑难堪。有时,做好的课业会莫名其妙少一页,正弹着的琴弦会突然断开,礼仪课上会撞我打翻盘子,领教习嬷嬷的板子。初进群芳馆的头两年我就是这么挨过来的,直到有一年父亲进宫看我,见到我手上的伤质问我。我唯唯诺诺不敢出声,父亲要面见皇上,我阻止他哭到,如果您去了,她们只会更讨厌我。父亲长叹一口气,念念,你可知她们为何会欺负你。

我茫然摇头,父亲望着我道,因为出身。生来高高在上的她们想不到地位低微的我们有朝一日站在了他们的上方,他们越是欺负你,排挤你,代表他们越害怕,越恐慌,念念,你要明白,你退后,他们会前进,总有一天你会退无可退。

念念,父亲膝下无子,日后只有靠你支起靳家门庭了。

我默默记下父亲的话。来年群芳馆中开课,增加了骑射功课,那些贵女欺负我的花样翻了新。那一日,我们在嘉羡门外的校场上练习骑射,有人竟在我的马上扎针,引得马疯狂疾驰,若不是我早跟随父亲学习马术,恐怕早就摔下马背被踩踏而死。饶是这样,我还是被摔在泥坑里,一身狼狈。一怒之下,我拿起兵器架上的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射掉了时任户部侍郎谢大人之女谢瑶华的发髻,她披散着头发惊恐望着我。

我抬起下巴,高门世家不过如此,我说,再有下次,射穿的就是你的眼睛。

那次发狠之后,她们收敛了很多,不再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从那时起,我便真正明白父亲的话,出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够不够强大。强大到所有人都向你俯首。

这一度是我少年时代的人生座右铭,撑起靳家的信念是我在深宫中艰难沉浮的力量。十二岁那年,我通过重重测试,进入承庆殿,正式成为六名帝仪候选之一。

那一年,先帝因苏贵妃之死赐死贤妃郁久闾氏,突厥王撕毁漠岭河之盟,在大顺北境大肆抢掠,杀我边境子民。父亲主动请缨,领兵十万,从瀚澜关出发开始北征,力求歼灭突厥。那一年冬日,我没有等到父亲回京,朝中关于他冒进深入敌后战死,甚至通敌叛国的消息传的如火如荼,我充耳不闻,整日只端坐于承庆殿听书论策,准备第一次策论考试。

可惜,那一次考试,我排在末尾。

谢瑶华站在凳子扬着我的卷子,插满朱钗花钿的脑袋快仰到了天上,“你们看,低贱的人是怎么样也爬不起来的。继续能,也摔得重,我们今儿都等着武安王的消息呢。”

我气急抢过卷子,一脚踹翻了她的凳子,冲出了承庆殿。外面的雪下的很大,宫道上没有人。我抬头望着暗沉的天空,无尽的雪花穿过厚重的云层簌簌飘落,不一会儿便遮迷了眼。偌大的宫城没有我的容身之所,狂奔在湿滑的青石砖路上,我想一口气跑出宫门,跑到西北,去找我的父亲,去找寻一片真正属于我的安乐之地。

慌乱中我迎面撞上来人,重重摔在地上。一只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抬头,撞进一片漆黑的深泓。

我遇见赵承翊,是在这样一个雪天。那时,他还是和我一样大的少年,他问我,你在哭什么?

迷茫中,我举起擦伤的手,“疼。”

他从袖中拿出一条白丝帕,替我缠在伤口上,“你住哪个宫,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药去,我母妃有一味白玉活络散治这种伤最好了。”

母妃?

心下一动,我轻轻挣脱他的手,略收拾情绪,盈盈施礼道,“见过七王爷。”

他爽朗一笑,眯起的双眼弯成两道好看的弧线,“你知道我是谁?”

皇子之中只有七皇子赵承翊还未曾入承庆殿授学,只有他我还没有见过。大顺祖制,皇子十岁便入学承庆殿由皇帝指派的翰林院老师教习,赵承翊是个例外。他母妃贺氏是时任门下省侍中贺铣贺大人的掌上明珠,贺铣百官之首,贺家贵族之首。贺妃身世显赫,在后宫恩宠不断,是她求了先帝让自己的父亲作为七皇子的启蒙恩师。

他柔声问我:“我还不知道你是何人?”

我道:“臣女靳长恩。”

他讶然道:“你是昌平郡主?”

我点头:“是。”

他道:“我很是仰慕你父亲,你放心,他总会平安回来的。”

我抬起头,眼前的少年正睁着莹亮的双眼,脸上挂着希冀的笑容,穿云破日,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带给我沁入心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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