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空气中冬日的湿冷之气还未褪尽，长安城的大小坊间市里已经一副春意盎然的样子，牵着骆驼漫步了整个冬天才赶到这里的胡商，挑着扁担哼着小曲的不知从哪里云游至此的行脚商人，还有拉帮结伙争抢地盘的各地商团，把整个东市塞了个水泄不通。东市的行首是个年过不惑的胖贾，早已经见惯了这种熙熙攘攘，象征性的喊了几句不要拥挤，把过道让开之类的话语后，索性就懒散的靠在市集口的公告栏边上，把玩起来刚才一个四川商人贿赂给他的一串念珠，他用手掂量掂量这串用红虎眼做的珠子，虽说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是对他这种常年混迹在市井之中的地头蛇来说也算是珍玩宝物了，这胖行首越想越觉得开心，大清早就得了这么串好东西，今天估计又能赚个盆满钵满，想到这，笑容就像跟这初春一样来了就赶不走了。
“喂，老张，”一个穿着官服的年轻人轻轻拍了拍在憧憬中的胖贾，却惊了他向上蹿了一下，全身的肥肉却抖了三次。但是当老张看见了年轻人，又看了看他眼神指示的方向，忙向年轻人微做了个揖，灰溜溜的藏到了人群里去了。年轻人依旧立在原地，向远处过来的一队军士抱了一下拳同时露出一个让人觉得冬天真的一去不返的微笑。
“裴兄，今天是你当值啊。”领头的一位军官也抱拳还了一下礼。
“是啊，不过没想到吴兄竟然今天亲自过来了。”
“今天春集第一天，还是过来看看比较妥当。”吴姓军官有意无意的向集市的人群中张望了一眼，正巧看见了躲在一个卖唐三彩的小摊边上的老张，二人目光相接，老张立马避开了他的的眼神，缩着脖子挤进了人群里。
“春集果然名不虚传，今天裴兄估计要辛苦了，哈哈，改日再叙。”吴姓军官向年轻人一抱拳，就带着那队军士离开了。
“裴爷，刚才那领头的好凶，排场也很大啊，干嘛的啊”老张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凑到年轻人身边，但眼睛还盯着那对军士离去的方向，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一样。
“那个领头的是金吾卫的一个都尉，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小人哪敢啊，裴爷这皇榜上又写了些啥啊，除了贞观十九年这几个字我什么都不认识了”
“就是皇上御驾亲征辽东，你知道也没用，去干你的事情吧。”
老张弓着腰告辞了这年轻人，转身进了集市，整个人一下子长高了三寸，甩着两个膀子，这个小摊拿个梨，那边小摊拿个簪子，好不快活，哪里有一点刚才谨慎卑躬的样子。
“哎呦喂”老张突然杀猪一样的叫了起来，“谁家倒霉孩子撞死我了，喂我的钱袋呢，小偷，快抓住那个穿胡服的小子.....”老张便费劲的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往人群外面挤，一边杀猪似的哀嚎着“抓贼啊，有人偷钱了”
“裴爷，救命啊，有人偷钱了”老张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告示栏边上，“裴....”可是这附近哪里有那个裴爷的影子，老张傻呆在那里，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集市格格不入，
“妈了个巴子的，这帮穿官皮的就知道欺负老实人不干事，用他们的时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今天真他妈晦气，一天又白干了”老张气的只拿拳头砸告示栏，因为刚才的跑动汗水从他的肥脸上不停的滚下来跟着他粗重的呼吸形成一种莫名的节奏感。
“时间还早，我要把那些钱再挣回来。”老张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打定决心又重新往市集中挪去，走了两步他又回了一下头，向裴爷站过的地方狠狠啐了一口，然后一只手抚着胸口，看起来整个人像吃了一碗燕窝一样又焕发起来。
话分两头，那个偷了老张钱袋的少年，左转右转拐进了市集边的一个小巷里，钱袋被他紧紧护在胸口，他能感受到钱袋里面银两的温度。
“站住”一个声音从少年后方传来，声音不大但是他却觉得每个字都重重的敲进了心里，他也没有从语气中听出任何强硬或者威胁，只是很平静的两个字，平静的跟朋友之间打个招呼一样，但是却似乎有一种魔力真的让少年停下脚步。
他停住了，缓缓地转了过来，手还是紧紧护着胸口的钱袋，他能感受到心跳撞击在钱袋的真实感，他的脸很红，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凉还是因为奔跑之后造成的，但是他的眼神是自信的，自信中还有着一种得手后的兴奋。
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那个被老张称为裴爷的年轻人，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似乎他就是一直在那里的一样，冷冷的宛若没有温度的石雕。但是少年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一样，慢慢向年轻人走过去，在还有三步左右的距离停下了，从怀里掏出那个布袋，向年轻人一推，另一只手揩了一下鼻子
“喏，给你，你赢了”
但是年轻人似乎没有听见一样，还是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喂，你这个人有毛病是不是，你追上我不就是为了要回这个钱袋么，怎么给你你还不要啊，喂，你是不是聋了啊”
“单鞭尉迟恭”
“双锏论秦琼”
突然另一个声音从房顶上传来，这个声音很好听，抑扬顿挫，却又充满感情。
这次轮到少年人困惑了，今天实在是太奇怪了，投个钱袋被捕快抓住了，可是这捕快却自己一动不动的站着，而且这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唱曲的怪人。
“喂，又是谁在房顶上唱小曲儿啊，有本事你出来啊。”少年只能对着那边的屋顶乱喊，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有没有人在上面。
可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三罗一银枪，四猛八大锤”
“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
听到最后一句，原本近乎石化的年轻人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把那还在东张西望的少年也惊了一下，这人可真怪，要么一动不动，要么就笑个没完，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早点离开为妙。
“喂，怪人，你要是不要这个钱袋我可走了，”说着就撒腿要跑，没跑多远他就停下来了，准确的说，是被一把伞拦了下来。
“事情还没结束，你想去哪啊。”
少年惊讶的望着面前的人，因为他认出了这个声音就是刚才房顶上念诗的那个人，可是明明离得那么远，怎么一下子会跑到他面前。
“你，你想干什么，我认识你么？”少年手抓紧了钱袋，但是毫不退让的望着面前的这个人，一身白衣，头发没有向别人那样佩戴幞头，而是像胡人一样随意的披散着，面容清秀，眉宇间透出一种书卷气质，却又不似很多读书人那样的木讷，因为他的眼神总是有些飘渺，有些让人难以捉摸，最奇怪的是手中的那把黑伞，比不同的油纸伞要大，但是少年可以肯定那绝不是油纸伞，而是有些像铁一类的东西，因为伞面上似乎有些浮雕或者花纹。
“我叫苏幕遮，苏世独立的苏，幕天席地的幕，遮花隐柳的遮。小兄弟你叫什么啊”
“我叫鱼鱼，鱼鱼的鱼，鱼鱼的鱼”
“哈哈，好名字，我喜欢，我叫裴三，裴三的裴，裴三的三”裴三此时也凑了过来，脸上满是笑意，根本想象不出他刚才就是石化在那里的那个人。
“你，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鱼鱼倒是糊涂了，但是他并没有害怕，因为面对面前的两个人，他怎么也害怕不起来。
“那个老张总是作威作福，教训教训他也好”裴三先开了腔，“但是小兄弟，你这样偷窃为生可不是什么长久之策啊。”
“这些钱不是给我自己的，”鱼鱼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随机有暗淡的低下了头，“是...”
“是想帮那个叫静儿的小女孩赎身吧”苏幕遮打断了鱼鱼的话，“没错吧”
鱼鱼吃惊的望着苏幕遮，“你，你怎么知道。”
“哈哈，小兄弟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要不然你觉得你可能有机会跑到这里跟我们聊天么”裴三，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鱼鱼的肩膀。
“那，那，静儿现在怎么样了”鱼鱼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且低下了头，两只手不停地搓着那个钱袋，似乎可以搓出金元宝一样。
“放心吧，我已经把她安顿好了，找到了她的父母，那些欺负她的人再也不能欺负她了。”苏幕遮对鱼鱼神秘的眨了一下眼，然后凑到他耳边
“静儿说她不会忘了你。”
鱼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嘴唇轻轻的动着不知道自言自语什么。
苏幕遮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然后转过脸对着裴三
“我说行...”
裴三瞪了苏幕遮一眼，笑意一扫而光
“好好，我错了，我说三哥啊，你这是何苦呢，在这市井之中受着气，如果不是这个鱼鱼，我应该还找不到你吧。”
裴三叹了一口气，“像你说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觉得这样挺好，你不也是一样么，少将军。”他特意加重最后三个字，然后面带笑意的看着苏幕遮的脸又白变红，由红又变黑。
“行，你跟我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了，说正事，梅姨来长安了”
裴三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是没有打断他
“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苏幕遮也一扫刚才玩世不恭的样子，变得似有些伤感似有些回忆
“应该有三年了吧”裴三的视线离开了苏幕遮，但是却不知道望向哪里。
“我明天跟梅姨一起动身去潞州。”
“嗯，你去我就放心了。”裴三靠近了苏幕遮，在他耳边用弱不可闻的声音道“千牛卫这次也有份，尉迟宝林跟贺兰楚石领头，要小心。”
“哦？他们也在，有点意思”苏幕遮笑了笑，又恢复那副飘渺的神态。
“喂，小鬼”苏幕遮抓住鱼鱼的领口直接把他拎了起来，把鱼鱼从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出来，
“喂，你这个唱小曲的把我放下来，你想把我拉到哪里去，放我下来”
苏幕遮毫无理会鱼鱼的挣扎，大步的向巷子外面走去，
“多情自古多少年，可惜身在帝王家。三哥，婉遥如果知道你还这么关心她，你说她会什么反应啊，哈哈哈，三哥，潞州见。”
裴三看着苏幕遮跟鱼鱼离开的方向，脑海里全是那个人的名字，
“婉遥，尚婉遥”
接着他又绽放了那个可以融化冬天的招牌式的微笑
初春，偶尔还是会下起雪，但是风也的确不那么刺骨了，长安城，飘着落地即融的薄雪，阳光似乎要争破这云层的束缚，也绽放出一个可以融化冬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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