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十二年，风挟寒雨，落叶知秋。

深幽的江南宅院里，白墙黛瓦，像美人拢纱半遮面。随风揭起一角，却望不见尽头。熟透的青枣掉进檐下泥金缸里，砸出小小一轮水涡。伴着这一声响，合庭坐的妇人们也都起了动静。

“是到了么？”下首头席的妇人站起身来，裁剪合度的马面裙摆微动，金边随莲步滉漾，隐约闪露着其中低调的富贵。她身后等的正无聊的小姑娘，这会儿忙停住一双轻摇的腿，面上愈发虔诚。仿佛是为了应她的话，门外脚步声渐近，廊下的小丫头清脆的嗓音自遥端，一层层递进来：“四太太和二小姐到了。”

应声间，几个仆妇簇拥着一少妇和小姐进得门来。妇人瞧着约有二十余岁年纪，上着蟹壳青褙子，底下靛蓝裙摆上簇叠着云纹锦绣，梳得光洁的团髻上戴着荻髻，上头压着一枝金凤衔珠簪子，在鬓边婆娑摇曳。她手里牵着的女孩形容仍小，只见得一张芙蓉圆面，螓首高额，妙目黑亮，眼见生喜。

两人径直入了正堂，向上首正中的妇人磕头见礼道：“媳妇携小女问老太太安，许久未见，您还是一样的硬朗。”老太太最慈祥不过的一个人，哪愿意受这样正经的大礼，早一叠声叫起：“快起吧。都是一家人，哪儿用得着这样客气。”话虽如此，四夫人仍正经行过大礼，才由着仆妇扶起身来。

下首几位妇人早已站起身来相迎，这会儿方才叙起闲话，纷纷问起四太太的两个儿子，四太太本就是玲珑人，如今做了五六年官太太，更添了应酬的手腕。此时面对众妯娌，四下周到应酬着：“在前头呢，来的时候先去拜见了父亲，和四爷一起被老爷子留在前头了。”

二太太是最热络的一个人，这会儿一手扶着四太太，一手牵着小丫头：“这就是绮丫头了是不是？咱们倒是还没见过呢，生的可真好。”当年四太太怀着多绮的时候，四爷恰好捐了山东的缺，便降生在任上。三年前仍在原地未动，自然也不曾述职归乡。二太太顺手褪了个金镯子塞给她：“补给你的见面礼，可别嫌少。”

她一动作，其他几个妇人自然也不好无动于衷。大太太寡居，身上没这些金玉之物，只向丫头一使眼色，捧上来早就准备好的一套白玉文房。三太太则拿出来一对蝶恋花长簪，笑道：“拿着玩罢。”

多绮自幼跟父母在任上，往来多半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们，年纪虽小，应酬的手腕却半点不缺。这会子一一道谢过，方才让丫头收了，又将琼珠一转，好奇的拉过三太太身后的女孩道：“这就是三妹妹吧，早听母亲说过，只小我一个月。”回头向身边大丫头道：“冬敬，快把我的匣子拿出来。”丫鬟忙取来一只满镶螺钿的方匣，打开呈上来。多绮点着其中笑道：“是从山东回来前，沈同知家的长女送我的——我惯与她最要好了。这里头的几样儿，听说是眼下京城最时兴的样式，我一瞧着就喜欢。想来，妹妹与我格外有缘分，见了也该喜欢，便当作我与妹妹的见面礼吧。”

方匣子塞在多锦手里，低头一瞧，是几样格外精巧的珠花首饰，正衬她们的年纪。多锦也是自幼跟着父兄见过世面的人，这会子自也不扭捏，从中取了一对南珠发夹，笑道：“姐姐的好意我不敢推辞，便挑这个吧。多谢姐姐了。”

聆其如是，多绮也就笑着把匣子收回来，另取了只珍珠发箍：“这个倒是一套的，一并与你罢。”

见她们两个人亲亲热热的，叙话倒是老成，从旁听到的几个妯娌笑着赞了一回，又吩咐了几句闲话。待听前头道开宴了，老太太道：“老四刚回来，家里管事什么的都在前头等着磕头呢。乱哄哄的，咱们不去凑那热闹。吩咐下去，咱们就在这边也摆饭吧，倒也自在。”

闲话不叙。

一餐宴罢，绮、锦二姐妹更添熟稔，正是年幼顽皮的年纪，哪里耐烦听长辈们长篇累牍的说些闲话，手挽着手就要去院子里逛去。钱家世代商贾，没有那些严苛的规矩，大人们忙着叙话，这会儿摆摆手就放了两人出去。只三太太自忖当家主妇，叮嘱道：“也别乱走动，只带着你姊姊去瞧瞧屋子收拾的如何了。你只管照着自个儿的脾气收拾的，也不晓得你姊姊究竟喜不喜欢。”两人笑着应一声是，拉着手出去了。

多绮满目好奇的打量着这座江南庭院。

她生在北地，长在山东任上，至今首次回到故里。江南的楼阁秀致，园林精巧，与北方的豪迈严整多有不同。钱宅和寻常江南宅院相同，前宅后园，前庭严整的三路五进大宅，后园写意山水，花木葳蕤。

头二进院子是外院，多绮进门时已作惊鸿一掠，此时虽仍好奇，却不合适再逛。第三进院子是内院主厅，此时便是在此接待四房一家。东边院子就做了内书房，请了女先生教家里的女孩子女红、掌家诸务。西边则留作花厅，是偶摆小宴，接待亲近体己人的地方。第四进院子住着如今当家的三房一家，东路留给四房，四爷家未赴任前，便住在此，这时正收拾的热火朝天。西路则住着二房一家，最后一重院子住着老爷子老太太。绕过五进上房，从角门穿出去，便是花园。大太太因着孀居，便住在园子里。

两人在花园门口顿住脚，多锦因得了母亲的吩咐，要引着多绮回屋里去瞧，多绮却摆手道：“那屋子天天住着，哪儿就短这一会儿呀。更何况屋子住着舒服不舒服，也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总要慢慢住了，才晓得改哪里——好妹妹，我早仰慕江南的园子很久了，你受累，再带我逛一逛罢。”其实还有一重，四房不过在这儿略停一停，还要赴京述职的，实在不曾有长住的打算。

多锦听了，却是正中下怀，只是抿嘴笑道：“你只听说了江南的园子好，可这园子也大得很，等下累了，你莫要嚷腿酸。”

说话间，便欲引她往前走去——却不防备，四太太跟前得力的婢子得月追了上来：“我的好小姐，你们竟转到了这里。”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气息微喘：“那边席散了，太太有些乏，便回屋里歇着了，要奴婢来找小姐回去，说园子得了空儿再逛也不迟。”

多绮有些阑珊的“嗳”了一声，叹气道：“罢了，今儿怕是逛不得了——”似有些话想说，却又顿住了口，只仍是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挽着多锦的手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