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声音甜美低沉，言语也极文雅。廖伯玉虽也在一些勾栏行院流连过，但接触的都是市井粉头，大多不识字，话语有的粗俗，有的爽利，几曾见过这样的妓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颇有点手足无措。鸨儿却以为他被纪维容的姿色所迷，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了。”纪维容请廖伯玉在西边小几旁坐下，轻声道：“廖班头且宽坐，妾点盏茶请班头品尝。”说完也不等廖伯玉回答就自去安排茶盏。

廖伯玉细细打量，见她穿一身极为素净的衣裙，未施脂粉却也天然丽质，一双眼睛分外明亮，神情动作中自然流露出一股和婉柔顺的味道。廖伯玉心想：“文人们所说的‘我见犹怜’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怪不得许多人为她着迷。”

纪维容搬出小铜火炉，煮沸泉水，从一块茶饼上掰下少许放入茶盏，然后将沸水轻轻注入，并用细竹茶筅慢慢搅拌。这一系列动作轻盈优美，直如舞蹈一般，廖伯玉看得呆了：“这就是点茶吗？”纪维容微笑道：“贱妾技艺粗陋，教班头见笑了，这是去年清明前采的龙井，水是虎跑泉水，请班头尝尝。”廖伯玉呷了一口，一股淡淡的清香，和平日所饮之茶绝不相同，不禁赞道：“好香！”

廖伯玉放下茶盏，看见桌上放着一具瑶琴，蓦然惊觉：“我是来问案情的，怎么能有这份闲情品茶，差点忘了正事。”他收摄心神，说道：“维容姑娘，廖某今日打扰，是要请教一下，昨日唐景云他们在这里吃酒，共有几人，席间说过些什么话，有没有什么特别是事情发生？”

纪维容慢慢喝一口茶，抬头看着廖伯玉道：“妈妈刚才已经告诉我了，有件人命官司牵扯到了唐少爷，待妾身把昨日的情形向班头细禀。自从前年来到杭州，唐景云少爷就是妾身的恩客，尤其我家搬到这西湖边后，他每月总要来个七八回，有时是自己来，有时带一些朋友来吃酒。昨日下午，他带了四个人来吃酒，其中三个都是城里的秀才，以前来过的，另一个却是陌生人，唐少爷也不认识，那个易兰江相公介绍说是从南昌来的铁相公。唐少爷吩咐妈妈整治了一桌上等酒席，说有外客在，而且要谈事情，菜一定要丰盛，酒也要上好的金盘露。在席间，易相公说要成立一个诗社，刻一部诗集，只是缺银子。唐少爷就说包在他身上就行，易相公就说最好现在就拿到银子，唐少爷就派他的伴当回府找一个姓赵的账房，这里他们边吃酒边行令等待。等了大约一个时辰，那个赵账房来了，唐少爷就问他要五百两银子，赵账房却不答应，他说唐少爷已经从他那里支取了不少银子了，必须得老爷放话才能拿出银子。唐少爷在朋友面前，觉得很丢面子，就把赵账房狠狠骂了一顿赶了出去。大家劝解了一番，唐少爷还是很生气，说一定要宰了他。后来他们一直吃到晚上，那些人都告辞走了，唐少爷因为心情不太好，吃醉了，就没有回去，今日早晨才走。”

廖伯玉点头道：“哦，是这样。唐少爷夜里可曾出去过？”纪维容道：“唐少爷夜里酒醒口渴，起来喝过茶水，也去解过手。”廖伯玉看着纪维容澄澈的双目：“唐景云若是半夜下楼，出去杀了人再回来，你会不会发现他出去过？”纪维容怔了一下，但神色不变：“唐少爷是会功夫的人，他若要瞒着妾身出去，妾身是不会知道的。可是，他是个好人，不会杀人的。”

廖伯玉起身道：“多谢维容姑娘，廖某多有打扰，这就告辞了。”纪维容站起来作个万福：“班头有公务在身，妾就不敢多留了，只望班头空闲时多来走走。”廖伯玉拱拱手正欲下楼，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又问道：“适才廖某没来的时候，姑娘是在和谁说话？”纪维容似乎吃了一惊，随即恢复正常：“就是那个铁相公来过了，他说他昨日把头上的簪子弄丢了，怕是丢在了这里，就一大早跑来寻，刚才在这里找了半天没有，就急急忙忙去别处寻了。”

廖伯玉没想到她会说谎，原来适才弹琴的男子就是那个铁相公，他们分明是旧相识，为什么却隐瞒不说？这个铁相公和这件案子莫非有什么干连？廖伯玉也不点破，只是问道：“这位铁相公的下处，姑娘可知晓？”纪维容道：“这个妾身不知，昨日也不曾听他们说过。”

廖伯玉出了“暖香楼”，心中狐疑不定。纪维容的话和易兰江的话正好可以印证，唐景云的杀人嫌疑很重，他武功不弱，若要在半夜从“暖香楼”偷偷溜出，杀了人再回去，也不是难事，可是他若是偷偷杀人泄愤，就不会把尸体扔在街头，更不会留下明显的拳痕。如果杀人的不是唐景云，那会是谁，若是栽赃，不是昨日吃酒的人亲自动手，也是他们泄露的消息。如果是这样，那个陌生的铁相公最值得注意。可是，纪维容为什么要说谎呢，难道她和这个案子也有牵连？如果不是恰好听见了他们的那段谈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拥有一双那么清亮的眼睛的姑娘也会骗人。

廖伯玉回到刑房，吃过午饭，郭季带着几个书办也回来了。二人把各自打问到的情形一说，所了解到的基本一致。郭季道：“易兰江说他近日结识了一个从南昌来访亲的铁公子，他们说得投机，铁公子答应捐一笔钱给他刻诗集，但易兰江一盘算，银子还是不够，就想起了唐景云，他约了铁公子还有三个诗友去找唐景云。这位唐少爷父亲是江湖出身，自己却偏偏喜欢附庸风雅，常常和易兰江这帮穷酸混在一起，吟诗吃酒，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银子。唐少爷是‘暖香楼’花魁姑娘纪维容的孤老，这时正要去‘暖香楼’，正好在路上碰见了易兰江他们，于是就一起去了‘暖香楼’吃酒。其他的情形，就和班头所说的一样了。”

几个书办也道：“其他几个秀才，我们也都寻到了，说的都一样。”廖伯玉道：“可曾问过姓铁的居所？”郭季道：“易兰江说他也不晓得，只听说是住在亲戚家中。”廖伯玉道：“这个姓铁的倒有点神秘，我们还得好好找找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