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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屠》“第一章 风满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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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二年,夏未,大黎铁骑踩过我云昭国边境,过铁坨关,分兵两路,一路攻西北兰州,一路屠西南惠州,以掎角之势连破十四城,西行路上的城池,无一不是面目全非……待两军汇合,横渡种坛江,再破七城,直捣皇城,如入无人之境,一路上大黎军兵烧杀抢夺,我云昭百姓,士兵,尸横片野,最后就连称帝不过两年的皇帝,都被人一刀砍掉了脑壳……那后宫佳丽,皇子公主,大都沦为阶下囚,到头来,不过是大黎权贵们手中玩物。而我云昭国,往日朝堂上的上柱大臣们,死的死,逃的逃,叛国的叛国……大黎铁骑可谓满载而归,最后,他们给我们留下什么,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傀儡新帝,被吓得肝胆欲裂的三十万士卒……云昭境内皆缟素……

大雪漫漫,小酒馆早早打烊关门,此时店内一张方桌上,两壶烧酒,三道小菜,一盘盐水花生。中年掌柜沈炼,说书老先生刘温,胖厨子王满盅,一大一小的店小二樗里鬿,林木,五人围坐。

二斤酒坛见底,掌柜的与说书先生都已喝醉,至于厨子王满盅是滴酒不敢沾,用他的话说就是“俺爹是醉死的,俺还没娶媳妇儿呐。”

至于店小二樗里鬿,他得负责“善后”,林木则是只顾闷头刨饭。

“掌柜的,该您接话了。”店小二樗里鬿笑嘻嘻道。

厨子王满盅瞄了眼樗里鬿,小声嘀咕了一声“作怪”,随后丢下吃尽的饭碗,转头再瞄了一眼低头刨饭的林木,嘿嘿说了一句“辛苦”,就自个儿起身回了后院住处。

林木抬头望向王满盅的背影笑道:“不妨事。”

少年眼睛清澈无瑕,面皮黝黑,说完话后又继续低头刨饭。

樗里鬿瞥了一眼身旁少年,眉头微皱,转头继续对掌柜喊了一句:“掌柜的,该您接话了,刘老快睡着了”

掌柜沈炼摆了摆手,泫然欲泣模样。

“那年冬天,大黎铁骑拉走了我们这里所有的粮食,秋收的时候,没来得及收割的庄家,也都被那帮子畜牲烧的一干二净,颗粒不剩啊,有钱也买不着吃食。”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以前最不该读书,又手无缚鸡之力,做个教书匠,谁也不得罪,外乡的难民逃难到我们小镇来,我都愿意把家里私藏的粮食分给他们,以为自己是在乱世积功德,行善事,那成想,临了临了,一帮子饿鬼砸开我家宅子,抢光粮食后还赖着不走,反将我一家四口赶了出去,这叫什么事嘛,天下还能不能讲理了。”

“好嘛,讲理,我去与那帮子饿鬼讲道理,人家跟我讲棍子,刀子……唉……有粮,小韵那时候才四岁,他们娘亲又是个怕事的人,只能不了了之……”

“想着天无绝人之路,有粮他娘嫁过来的时候,老丈人还给了这个小酒馆,我们一家四口总算还有个栖身之地……我爹娘死得又早,我又没有兄弟,没人帮衬,老丈人家在镇上还有些份量,只是老丈人一家子都逃难去了……镇上原本居住的同乡,大都和我家一样光景,国破家亡,大黎铁骑走了,外乡人来了,鸠占鹊巢,惨啊。”

“后来闹粮慌,镇子上彻底绝粮了,谁的拳头大,才能混口树皮,人人饿红了眼,好歹没像隔壁灯笼镇那样,换孩子吃……林木是我的学生,真是个好学生,那么小的孩子,五岁,大雪天的,一个人从山里走了二十几里山路,把一只野兔藏在怀里,送到了这里……后来他爹过来找到他时,还将他打了一顿,下手真重,我看着都怕,可这小子愣是没哭一下,我知道他爹是真怕这小子出事情,那么大的雪,在山路上一个不稳,就这小子的那点个头,都不够雪埋的。”

“他爹林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上几辈人都是泥腿子,不识字,他连给自家儿子取名字,也是伤透脑筋,最后还是他媳妇干脆,把林字拆掉了一半……”

“林山是个老实人,以前我教林木读书识字,本是不愿收他学费的,他家穷,是真穷,粗布都不敢多买半尺。谁会想到就这么穷的一家子,不知道从那里凑齐的学费,硬要塞给我,我实在犟不过,也就只好收了。”

“在教林木读书期间,林山隔三差五就会往我家送野物,什么野鸡,野兔,还有野猪……”

“掌柜的,你讲叉了,讲叉了”店小二樗里鬿瞥了眼低着头的林木,轻声提醒着沈炼。”

沈炼摆摆手继续道:“林山让我们一家四口跟他进山里,他说只要他有一口吃的,就分我们一家半口,我也是被这世道吓坏了,身边还有两个小崽子,万一哪天外乡人疯了,是真的会来抓他们去煮着吃的,我愣是没多想,就带着一家四张嘴跟着他进了山。”

“林木他娘也是个老实人,待我们一家子真是没话说,那个冬天,我们七张嘴就靠着林山在山里打猎为生,以为日子会有好转的时候,那帮子饿鬼又来了,满山遍野都是他们,吃完了水里的,又来啃山里的……”

“后来林山在山里打不着东西了……林木他娘,忽然说走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林山也没熬过那个冬天,我原以为最先死的人是我们俩口子,没想到……”

“冬天熬过了,朝廷总算肯大发慈悲,派人来小镇放粮赈灾,等我们从山里走回小镇的路上,有粮他娘却也是倒下了……”

“后来,我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儿子和林木这小子熬了过来,日子稍稍好了,这小子却偷偷溜回了山里,当时真是没把我急死……我找啊,找啊,找……”

“啪!”

说书先生将“醉”之际,用手狠狠拍了下桌面,只当自个儿还手握惊堂木:“世道艰辛,老夫只求一醉……”说完,老先生如烂泥倒地。

“世道艰辛,艰辛……”沈炼口中喃喃,含糊不清,看向地上的老人。

“倒。”樗里鬿笑容灿烂,一手指向掌柜的,沈炼应声而倒。

樗里鬿随手端起说书先生刘温碗里仅剩的半碗酒问道:“林木,来一口?”

“不要,我收拾收拾,你慢饮。”

“好咧,我就当你林木让我一口酒,以后我樗里鬿还你十壶,在我家乡那边,我亲手酿的酒。”

“我记下了。”

一大一小两名店小二把掌柜的沈炼,说书先生刘温背回房后,林木便去收拾碗筷了,留下樗里鬿一人在桌上对付最后一小口老烧。

少年清洗着菜盘,想着五岁以前的光景,以前他爹每次打猎回家,都会给他带回山里的野果,红色的,青色的,紫色的,甚至最惊喜的一次,他爹从手里递给他五颗糖,让他开心了好些天,他吃了一颗,给了爹娘一人一颗,只是他们不肯吃。少年就想着留到过年再吃,每天问着娘亲日子,再掰着手指计算,等快熬到过年了,少年兴冲冲打开他爹给他做的小糖盒,里面的糖却化了,一场声嘶力竭的哭声响彻了自家屋后的小竹林。

……

后来,爹娘去世,少年跟着沈炼过了一阵子,就偷偷跑回了山里,本想一直在山里待着,却抵不过沈炼两个儿子沈有粮,沈韵的百般纠缠,软磨硬泡,最终无奈,只得走出大山。

再后来,沈炼大儿子沈有粮被人带出了小镇,走得很突然,沈有粮当时只对少年说过一句话:“林木,等我当上大将军,你指哪我打哪。”

没多久,沈炼的小儿子也被人带出了小镇,只是比较大儿子好的多,小儿子好歹每年能回家一趟,住上俩月,而大儿子至今未归。了无音讯,已然十载。

少年口中默念:“有粮,小韵。”

……

此时,在距离小镇极其遥远的他乡,那里月明星稀,名叫沈有粮的魁梧少年身骑铁甲战马,带领着麾下三千精骑正奔赴下一处战场。

“传令下去,巷战结束后,所有官兵不得擅自抢夺百姓钱粮,违者,军法处置!”

“是!将军!”

——————

“却罢红尘听潮客,半世蹉跎弄风波……”

梦境之中。谷老夫子授课完毕,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名叫沈韵的少年,只听得开头两句,难得的,没了下文……

“先生今日为何如此惜字如金?莫非先生相思情起,又失足陷入泥沼了”少年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调侃脱口而出。他才没顾忌什么尊师重道,谁让自家先生就是个不正经的货色,有什么样的先生,自有什么样的弟子。

“非也非也,老夫此时身在千里之外,有无数佳人作陪,正推杯换盏,画舫夜游,分不得心,你小子自个儿琢磨学问,莫扰老夫兴致。”老夫子说完话,便不在理会少年,自行闭上了眼,仿若老僧坐定一般,独个儿修个静字“禅”。

“口若悬河,为老不尊……”少年小声嘀咕着,眼睛始终落在书页上,借着说话的功夫,早就把书翻过了十几页,虽阅字如飞,但字里行间,却是仔细斟酌过来,不曾丝毫马虎放过,任它内里玄机如何,皆是了然于胸,已然是一番得到夫子真传模样,一心二用!

“哎哟!嘶……”

“先生赏你的板栗,可还满意?”

“学生谢过先生,荣幸之至,甚是惶恐。”

“善。”老夫子再次闭上双眼

待到少年将老夫子亲自编撰而成的《十步沉浮论》看完,便一本正经,起身向老夫子作揖,随后一口气吹熄了桌上红烛,梦境消逝…

沈韵从梦境中醒来后,笑容满面,如沐春风,伸个懒腰,顺手拉开床上方的粗制窗户,视线推移,跃然出窗。

月辉微晃,大雪将所有山脉都映衬地欲盖弥彰。还未至最寒冷的时辰,鹧鸪却也发出了清怨的鸣响,瑟瑟发抖地隐藏在某处杂草丛中,离沈韵所居住的屋子不算太远。

屋子,与其说屋子,不如说是树洞,尽管白雪覆盖了它,月影斑驳,在透过残枝的光斑里,隐约能分辨出这颗根部直径近乎丈余的大树,在这方天地中也算得独树一帜了。树内中空,足够摆置沈韵在此地本就不多的家什。

这树屋他也算是住够了四年光景,自八岁起,到得如今虚16岁,每年到此待上春冬两季,是少年从未敢断过的铁律。

风,很静,雪花亦直直的跌落在枯树上,尚未飘进树屋中去。

此刻,少年之前的心绪已然被窗外的天地消溶殆尽,他很容易满足,满足眼前的山水风雪,还有,还有那对岸同样被白雪尽没的屋子,每夜微微摇晃的烛火,忽明忽暗,摇曳着他的心神。

起身,关窗,拔出门闩。少年走出树屋,眼前几丈开外的小河也被冻结成镜,水不深,一座三丈二的小桥连接东西两岸,深深浅浅的脚印跟踪着他踱步缓缓向小桥。

白雪被手掌的温度拥抱渐渐消化,手掌透过冰凉,沈韵单手轻轻拍打着桥上栏杆,无言。

下桥,直行到那处屋子外,并不远,屋子不再是树洞,也并非破败模样,若非大雪时候,屋子两旁该是几块小菜园子,还有屋前的一圈篱笆栏,如今却也被白雪隐没其中。

少年并未进屋,就那样直直的站立在屋前五步远,任它雪花飘落身上,双脚陷没,自是一副无动于衷姿态。

“却罢红尘听潮客,半世蹉跎弄风波……”

“佳人无数,推杯换盏……”

“先生就是先生,吹牛皮也能让弟子心悦诚服,佩服佩服。”少年自说自话,声若蚊吟。

随后,少年沈韵按照先生交代,把每夜梦境所学内容大致在屋前复述一遍,少年也不知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当年八岁起,就被先生要求这样做,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起初,少年不肯就范,梦境消逝后醒来继续呼呼大睡,待到晨起,脑子里所学内容尽数消失,空空如也,第二夜,再被迫从头学起,先生的戒尺板栗那叫一个痛不欲生啊……

而如今少年不敢懈怠,却期望屋内那个泼辣少女,稍稍沾染些书香气息,对自己下手能轻些才好,如果能像林木那样的好性子,就再好不过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顺序渐进,足可安邦……”少年依旧声若蚊吟,将老夫子的《十步沉浮伦》娓娓道来。

与此同时,少年屋前有缕缕金丝飘升而起,比蚊音更显渺小的龙吟之声隐秘其中,接连嘶吼,极其不甘的飞入少年体内……

恐怕也只有陆地神仙才能发现此中玄妙了。

千里之外,岷江江面,谷夫子立于一叶扁舟之上,却有万千剑气结成的道家剑阵,以蛮横气象,撞击而来。

“无数佳人,老夫自当坐怀不乱。”老夫子双手负后,剑阵之中,江面无风,风却满袖,袖中雷声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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