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忆里有没有一段时间。

深刻却又模糊，难以释怀却又拒绝回忆。最终，它形成了一条心口难以磨灭的伤疤。

或许你没有，或许他有。而宋七，就有一段这样的记忆。

那年，宋七16岁，徐正烨24岁。

在外省的外婆生病住院，徐正烨的母亲放心不下，找了专修医学的徐正烨一起赶了过去，打算亲自照顾几天。想着有个懂医的人在，心安一点。

徐正烨小时候外婆就格外疼他，如今长大后遇到这事，二话不说请了几天假随母亲回去，陪着外婆去了她那最好的市中心医院。

住院除了躺在床上休息，一般都没什么事情可做，身体恢复了些的外婆就经常拉着徐正烨和同房病友们唠些医院的家常。

那时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总能听见有人在谈论同一件事情。

徐正烨不是一个喜欢关注八卦的人，可在医院这样的地方，即便你不想听，那些事情还是会不断地传进耳朵里。

刚和母亲换班陪护的徐正烨拿着水壶，沿着走道朝病房走，毫不意外，像成了一种常态似得，遇见一群人站在不远处。

其中有人指着走廊座椅上的某个小身影在低头议论纷纷……

“就是这孩子。”

“才16岁啊？”

“听说在重点中学读的书，本来成绩很好，现在遇到这事，一直待在医院，都快辍学了。”

“最近有人欠医院好大一笔钱，是不是就是他们？”

又是那件事情。

徐正烨生性不喜闹，仅是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看了眼，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单薄的身影难免让人心生怜悯，想要保护。

他收回目光，转入走回病房。

世界那么大，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人生，是跌宕起伏，还是平平淡淡，都是由他们自己和命运决定。

她与他无关，徐正烨很快便把此事抛之脑后。

那时徐正烨第一次见到别人口中的那个女孩，16岁时的她，已经大致有了成年以后的模样。

……

某天傍晚徐正烨下楼买东西时，路过一个病房，无意一瞥，偶然又望见那道瘦小的身影。

她坐在病床前，手紧紧握着床上那个病容沧桑的妇女，她努力维持着镇定，脸上笑容意外的好看，“妈，等您病好了，高三您就每天帮我做早饭，把我养的白白胖胖的……然后，我考……考您最喜欢的北大给你看，好不好呀？”

病房内两个护士推着护理车出来，侧身帮忙关上门。

大概是被里面的气氛感染，其中一个可惜道：“这孩子真的挺懂事的。”

“是啊，可惜了……她妈估计……”另一个稍年长的护士说到一半，估计是想到了里面那个女孩，余话说出来难免于心不忍，化成一声长叹。

“那她爸呢？”护士是新来的，对这事还不了解。

“整天吸烟酗酒。”年长的护士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叹，“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从她们的言语中，学医的徐正烨一听便辨出了那个女孩母亲病情的严重度。

护士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病房门忽然又被人打开。

是那个女孩，16岁的孩子总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怕被她误会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可怜她，徐正烨下意识的想躲避，却已经来不及。

女孩关上门的那刻，嘴角的笑容顿时散去，她甚至没注意到一旁的徐正烨，捂着脸朝楼道那边跑去。

转身的那刻，一颗豆大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随着转身的动作，滴落在医院冰冷的地砖上，悄无声息。

病痛和磨难总能教会人提前成长。

几乎是同一时间，徐正烨看到一个从未在别人口中听到的男孩，从一个转角出来，见女孩跑进了楼道内，他原本缓慢的步伐刹那间加快，紧跟进去。

男孩原本淡漠的脸上满是焦急。

徐正烨真正下楼的时候，经过那个楼道口，透过门口的玻璃窗，望见女孩埋头在男孩怀中，哭到肩膀都止不住的颤抖。

男孩站在那里，手紧紧将她拥在怀里，没有安慰的话语，仅是有力的怀抱。

……

后来，医院安静了一阵子。

就当徐正烨以为女孩母亲可能病情好转出院，事情就这样过去的时候，更大的骚动又发生在了那个医院里。

别人都说，最美的是初秋，那个季节暑气刚刚退去，又不会觉得冷。

徐正烨外婆的病房窗外，有一片草地，草已经结籽，有好闻的草香，传入病房内，让人心神安定不少。

然而，就在这个静寂的一天，临近傍晚，医院里忽然被一阵刺耳急救车鸣声划破夜空。

外婆大概是人老了，好奇心总是难耐。医院经常会有这样的急诊出现，徐正烨坐在病床边不甚在意，外婆大概是见外甥没什么兴致，也就安静了下去。

直到两个小时后，窗外的天开始蒙上一层黑色面纱。

病房里一个病友的亲属拿着从外面洗好的饭盒，絮絮叨叨地走了进来。

“又是那小姑娘。”估计在医院陪护时间长了，为了方便周围其他地区的病友亲属听，她用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听到是那个小姑娘的事情，周围的人顿时都来了兴致，纷纷嚷着让她继续说。

“这回不是她妈，听人说她跟着救护车送来一个男孩，和她差不多大，聚众打架斗殴啥的。哎呦……”提到那小伙子，那个大妈顿时一脸可惜状，“听看到的人说，以前有人看到过那个男孩，长得可漂亮了，结果这次弄得满脸是血，差点都没认出来。”

“而且啊，刚刚我回来的时候啊……”大妈故意拖长了音，吊着大家的胃口。

这大概就是人性，虽然会可惜别人的悲惨遭遇，但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便再怎么可惜，终究还是成了别人口中闲暇之余的聊天话题，说起来，不痛不痒。

“那个小姑娘的妈妈好像听到这个消息了，病情忽然加重，也送了手术室，大家怕那个小姑娘担心，都还没敢跟她说。”

徐正烨削着苹果皮的刀因失神一下子削进了果肉，差点伤了手。

外婆和其他人谈论的正是兴头上，他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病房，关上门，脚步不由自主地朝手术室那边走去。

当他赶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没有想象中聚集观看的人群，女孩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走廊里，原本常年扎着的马尾不见了踪影，发丝乱糟糟的披散在肩头，脸上、衣服上、手上、鞋子，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血，嘴角破了皮，手上还有几处蹭伤和淤青。

她目光空洞地盯着医院地板，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未见一滴眼泪，一眼看去看似平静，垂在两侧的手却止不住的颤抖。

徐正烨有些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站在女孩的不远处，本该挪动步子离开的他，却丝毫未动一步。

直到手术室门口的灯暗下，门被打开，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走到她跟前，看到医生女孩的意识才终于被唤醒。

她一脸期翼地等着医生开口。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抢救，还是没能抢救回来……”以前常在电视剧中听到的台词，当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听到时，终究是不一样的滋味。

女孩盯着医生，嘴巴微张，一脸不可置信，她甚至来不及提出质疑。

徐正烨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个护士忽然跑来找女孩，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直接打断，“宋七，你赶快去看下你妈妈。”

“我妈怎么了。”被称为宋七的女孩没有急着跟护士离开，徐正烨感觉到她的情绪有点到了崩溃的边缘，太过极端，以至于反而显得有点平静，那原本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生生收了回去。

“刚刚病情加重送抢救室，医生让我找你去……”

“去干嘛！”她吼道，没有撕心裂肺，声线却比往常尖锐许多，“一次性把话说完行不行！”

宋七真的快受不了这些医生和护士每次略带迟疑的通知，她宁愿他们给她一个干脆利落，也不想像现在这样一刀一刀的往她心里扎。

“这是医院，请注意你的言行。”一旁的医生提醒道。

护士被女孩突如其来的情绪给吓到了，“见……最后一面。”在她的印象中，女孩总是乖巧懂事又很安静，再难过时，也只会偷偷自己躲起来哭。

即便从业多年，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女孩这样的情况。

女孩跟着护士离开了，徐正烨没有再跟上去。

他突然对生命这个课题有了新的认识和了解，他学医6年，一直以医生的角度在看待生命的问题，现在看来终究是资历尚浅。

……

因为女孩母亲的离世，医院里关于他们故事的谈论，不再像当初那般频繁。

反倒是上次那个大妈，似乎对那个女孩的故事特别情有独钟，天天在病房里分享着她最新了解到的信息。

“她妈走了。”那是徐正烨那天回到病房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听说那小姑娘都没哭。”

“那小姑娘那么狠心？”

“这段时间都偷偷哭那么多次了，估计麻木了。”

“听说今天和她一起送进来的那个男孩，也没抢救过来。”

紧接着，那个大妈在病房里安静了几天。

直到事情过去一个多星期后，她兴冲冲地从病房外赶回来，一脸打探到新消息的表情。

徐正烨都快摸透这个大妈的言行举止所透露出来的意思，他真不知道这个人来医院是陪护还是看戏。

“你们还记得上次那个小姑娘吗？”这次没等别人应和，她便按耐不住讲了起来，“听说她妈走的第二天，都还没来得及给她妈处理后事，就被警察带走了。”

“带她干嘛？”有人不解。

“就上次。”那大妈随手抓了把刚刚丢在丈夫病床旁柜子上的瓜子，边嗑边说：“那没了的男孩，说是被活生生打死的。警察赶到的时候，那现场据说血淋淋的，别提多可怕了，警察一眼就知道是打群架了，但那时就剩下那小姑娘抱着那个男孩，其他人早跑光了。然后警察就说……”

她朝天翻了几个白眼，努力回响着打听到的消息，“说虽然是她送那男孩来的医院，但不能排除她是嫌疑人的这个身份，被关了足足一个星期，因为那个地方是监控死角，也没有找到证人。审问了那小姑娘好多次，结果那姑娘说什么你们知道吗？”

又搞神秘，徐正烨心里不免有些鄙夷，但却忍不住想知道那个叫宋七女孩的事情。

周围的人嚷嚷着让她快讲，得到了满足感，那人才继续开口。

“她说：反正这个世界就这样了，里面和外面也没什么区别，你们觉得是我那就是我吧。警察那时候都呆住了，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啊那是……”

“警察局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有人提出质疑。

“我儿子在警局做事呀。我可是苦口婆心的说老半天，他才肯和我说那么点，说其他有关案件的事情不能透露太多。”脸上满满的自豪，“然后那姑娘这两天被放掉了，据说她外公找上门来，帮她处理了这个事情。”

你儿子知道你散播的程度那么快吗？徐正烨心里道。

可同时，他也从那个大妈的描述中，发现了那个女孩对世界的绝望。

大妈还在碎碎念，徐正烨为了耳根清净，出了病房。

在医院大厅徐正烨再度遇到那个女孩，相较这次，他才觉得当初她虽然悲伤难过，但至少还是带着人气，能让人感受到她是有血有肉的。如今的她，宛如一个躯壳。

那天的她，和之前相比，刘海长了些，下巴也更尖了点，脸色憔悴，身影变得愈发单薄，目光空洞的落在各处，面如死灰也不过如此吧。

“你还好吗？”徐正烨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明知她很不好，他却找不到其他的话。

女孩眼皮无力的抬眸望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还好吧。”她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意外地回答。

“你……”

“哥哥，你几岁啊？”她反问。

徐正烨错愕，“24岁。”

“24岁……”她喃喃道：“那都大学毕业了……”

“还没有。”

她再度抬头看他，苍白的脸上略带疑惑。

“我学医，读的是八年制。”

女孩轻笑，目光又变回空洞，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学医……给钱就救人，没钱就不救，工资照样拿……是个好职业。”

徐正烨知道她经历的事情让她对医生这个职业产生了误解，刚想解释，突然有人找她，她也不再理他，应着声音起身走去。

“我既然选择学医，就绝不会做有违医德、对不起病患。”

那是徐正烨在那个女孩起身的那刻，在她耳边承诺的，女孩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确定女孩有没有听进去。

’哀莫大于心死，悲伤过于无声’大抵就是如此吧。

那日一别，医院里关于那个女孩的消息愈来愈少，只是偶尔还有人会说起，但已不多。

直至徐正烨外婆康复出院，他便再也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那个女孩，像是从未在他世界出现过。

后来，从业时间长了，他也便看透了些事情，可他给那个16岁女孩的承诺早已在他心里生了根。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