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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江南》六 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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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松为第一次班级活动征集方案的时候,陆逊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典韦非常积极地向张松推荐五里湖中心的西施岛,西施岛那时候还没有名字,典韦用那个荒岛来表示它。典韦说那个荒岛有一条可以通过大卡车的泥巴路通上去,天气好的时候,泥巴路很硬实,一点不会泥泞,非常好走。典韦还说那个荒岛没人管,又停工了很久,是个非常适合烧烤的地方。典韦说的时候面红耳赤,显得很激动,一副一定要把张松说服的样子。

陆逊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不确定有没有在听典韦和张松的谈话。陆逊好像是在听,因为典韦说到的那个荒岛陆逊也看到了,回想到了路过五里桥的时候,看到五里湖的中心有一块巴掌大的空地,有一条鸡肠子一样宽的泥巴路连着岸边,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把漂浮在湖面上的蒲扇。陆逊又好像是没在听,张松问还有没有其它的提议,陆逊没有任何反应,目光呆滞地看着橘黄色的桌面,桌面上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陆逊那会正在想事情,想一些再也记不起来的事情。

张松问还有没有其它的提议,吕布也没有任何反应。吕布和陆逊不同,吕布没有在发呆,而是戴着耳机,沉醉在音符的世界里。张松很不满只有典韦和文丑响应自己,大声地朝吕布喊道:“布爷,把耳机摘了,我们来讨论讨论班级活动的事。”

吕布摘下耳机,茫然地说道:“啊?什么?你们决定就行了,我随便,反正我都会参加。”吕布说完,又戴上了耳机,跟着节奏摇头晃脑起来,两只手轻轻地敲打桌子,敲得“啵啵啵”地响,好像敲打的不是桌子,而是架子鼓。

陆逊觉得自己好像听了一会吕布假装在敲打架子鼓的节奏,并试着猜测吕布听到的旋律。陆逊是个音盲,所以什么也没听出来,只觉得“啵啵啵”的声音听久了犯困。陆逊想了很多事情,就是没有想到班级活动的提议,陆逊觉得没有什么好提的,一是想不到特别有意思的活动,对呼声最高的户外烧烤也没有有价值的建议,在典韦推荐西施岛之前,只想到了操场外的一块荒草地。荒草地在长溪大桥横跨的那条河边上,背靠军训时的那片操场,河的对岸是山,连绵起伏的山,翻过山便是大湖了。学校周围只有那个方向有山,有山隔着,所以在学校是看不到大湖的。陆逊后来和吕蒙去爬过那片山,有一条被爬山的人踩出来的小道,山顶上可以看见大湖。山顶上看到的大湖和去到湖边看到的大湖完全不一样,山顶上看见的大湖像是天上的一口井水。荒草地上的荒草和人一般高,陆逊觉得荒草丛中应该有蛇虫出没,打篮球的时候就看见过那人一般高的荒草无端地晃动起来,像是有人在摇晃一样,那蛇虫想必很大,所以便没有推荐出来。

二是推荐了提议,需要验证它的可行性,也需要费很多口舌去说服大家赞同它,陆逊不想花时间去验证,更不想向很多重复自己的提议多么有趣,比别人的提议都好。重复的话陆逊不喜欢说,比如遇见了谁,要打个招呼,陆逊一般不会说你好、吃饭了没有之类的话,而是用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点头的动作代替。你好这类的话刚认识的前几次碰面已经说过了,以后经常见面如果还是总要说,就是重复了,重复的话是没有必要的,是多余的。对比的话陆逊也不喜欢说,但是当提议很多的时候,自己的提议和别人的提议是一定会拿来对比的,自己说自己的提议如何好,如何比别人的好,就像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陆逊不会自卖自夸,陆逊认为应该让识货的人用自己的秤杆去评判。所以陆逊只在没有提议的时候才会提提议,但是这种时候是不存在的,于是陆逊便从来没有提过提议。

陆逊经常发呆,对着空荡荡的操场发呆,对着蓝天白云绿草发呆,对着书本黑板发呆,也会对着漂亮的女生发呆。陆逊对着漂亮女生发呆的时候,嘴角会微微地翘起,嘴巴会微微地张开,步练师见到这副样貌,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叫做小淫贱样。陆逊是很反对这个词的,陆逊说自己并不是因为看见了漂亮的女生才发呆的,而是漂亮的女生恰好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发呆与漂亮的女生没有任何关联。而且漂亮的女生并不会出现在脑海里,脑海里想的是别的事情,古今中外天上地下的事情都有,就是没有想漂亮的女生。步练师说,你骗鬼呢,口水都马上要流出来了,还说没有想。步练师还说你对着黑板发呆的时候,不是这样一副样貌,那才是真正的正常的发呆的样貌。陆逊不知道自己对着黑板发呆是什么样的样貌,真希望有台摄像机把那副样貌记录下来,好看看自己浪费生命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样貌。可惜自己不是明星,没有电视台的人扛着摄像机来记录,所以一直没有机会知道那是一副什么样的样貌。

后来陆逊努力地不对着漂亮的女生发呆,每次发呆的时候会突然地回过神来,确认视线里没有漂亮的女生,才继续发呆。这样很容易打断发呆的情绪,就像做美梦突然惊醒一样,发觉没什么事情再闭上眼睛继续睡,会回不到刚才美梦的梦境里去。为此陆逊有段时间总喜欢躲进没有人的教室,从里面锁住了门,不让任何人进来,然后才放心地发呆。

陆逊发呆的时候时常会想有关人生的问题,人的一生要怎么度过才算得上是幸福的呢?生老病死都要经历了才是完整的人生么?一生之中,是悲伤痛苦多于欢乐喜悦呢,还是欢乐喜悦多于悲伤痛苦?每天都很无聊,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要承受很多责任和痛苦,为什么人还要努力地活着?死去了不是一了百了么,难道说死亡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人为什么要聚集在一起,为什么要有社会关系,如果一个人生活在荒山野岭,从来不与任何人交流,会是什么样子?所有的问题陆逊都没有想出最终的答案来,每一次发呆想到这样的问题,都会有不同的答案。当时觉得得到的答案很满意,但是下一次发呆再想起来的时候,又会觉得那些答案实在很幼稚,很好笑。

陆逊曾经设想,要去到一个不认识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然后和所有认识的人断了联系,这样就像是从世间蒸发了一样。但是又想到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和吃喝拉撒,于是就需要一份工作和一个住的地方了,不可避免地要去认识人,又不可避免地建立起了社会关系,还是没有做到从世间蒸发,和当前并没有区别,只不过认识的人不一样了而已。所以最好是找一座荒岛,靠捕鱼和摘野果子为生,衣不蔽体甚至不穿衣服都没关系,反正岛上没有第二个人。将来同学聚会说起陆逊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陆逊在哪里,陆逊在干什么,陆逊怎么样了,是不是会显得很神秘,很有趣?

陆逊还曾经设想,将来要把各行各业的工作都干一遍,这样人生才算得上精彩纷呈。行业有很多,各个行业有各个行业的入门门槛,陆逊计划从入门门槛低的行业开始,比如说城市的环卫工人,扛着大扫把走街串巷,戴着口罩和帽子,像透明人一样出现在人群中,做着极不起眼却极有意义的分内之事。行业有很多,人的生命有限,每一份工作都不能干太久,环卫工人干了两三个月便可以了,接下来去包子铺卖包子。去包子铺卖包子得早起,因为早上是包子最热销的时候,上班族从六七点到九十点都有,最晚五点就应该起来准备了,这是个不小的挑战。陆逊最喜欢睡懒觉,自然醒能睡到中午十二点,五点起床就是折磨,所以说这是个不小的挑战,偶尔早起一两天是没问题的,倘若每天都得早起,那便是要了老命的事。但是很多人说,人只有脱离了舒适区,才能激发潜能,才能进步,有鉴于此陆逊决定第二个要干的行业是去包子铺卖包子,也是干两三个月。按两个月一个行业来算,一年六个行业,十年才六十个,如果除去学习时间、发呆时间、和回家过年过节等时间,六十个估计得打个半折,速度就显得太慢了,很多行业可能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在这十年里还没来得及体验就消失了,就像和现在的小学生讲鸡毛换糖一样,他们会问鸡毛是什么,糖为什么要换而不是花钱买,能换巧克力吗。他们想像不到挑着担子走十几里路,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喊着“换糖啦,鸡毛换糖啦”的情景。陆逊想不出好的办法,既不能设定自己的寿命,也压缩不了时间,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尽力而为,尽量干得多一些行业。

有时候陆逊回想起曾经的设想,会觉得自己很幼稚,很可笑,就像是回去看小学时候的作文,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不敢相信自己手笔的气息。但这不影响陆逊继续发呆,继续新的设想。陆逊总是有内容去发呆,有时候会因为听到的一句话发呆,有时候是对看到的场景突发奇想,更多时候是因为无聊。陆逊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感到无聊,发呆的时候也会想这个问题,别人的人生似乎过得都很多姿多彩,有见不完的人,有说不完的话,有做不完的事情,但是到了自己这里,好像什么都很容易终结,为此陆逊怀疑自己是一个黑洞。陆逊因为无聊,想到了将来要干很多的行业,最好是把所有的行业都干一遍,这样人生或许能够多姿多彩起来。

陆逊不能理解为什么张松每天都很忙碌,在忙碌地追求什么。陆逊幻想着获得一种能够和别人交换人生的超能力,用这个超能力去和张松交换,于是早起上课,下课之后去社团,从社团回来再和女朋友煲电话粥,或许能知道张松不知疲倦地干这些事情的意义所在。陆逊也想和吕布交换,想知道音乐的魅力,比吃饭睡觉更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陆逊发觉这样想下去,势必会想和所有有关联的人交换。好在这样的超能力是不存在的,不然所有和陆逊有关联的人都会有让人觉得行为怪异的几天,然后被别人问道:“你这几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来大姨妈了?”

“神经病,你才来大姨妈了。”

陆逊没有超能力,所以要找其它的方式,于是想到了将来要干很多行业。陆逊并没有付诸实践,陆逊从来都不是一个实践派,如果是,就不会觉得那么无聊了。陆逊怀疑自己是不是堕落了,成天胡思乱想,想的都是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每天想很多,除了把时间花完了,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做,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就是堕落了。

陆逊觉得自己堕落了,是从别人的评价开始的。在一个普通的周末,陆逊睡到自然醒,宿舍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看了时间才知道已经十二点半,再过半小时食堂就关门了,陆逊急忙从床上蹦起来,来不及刷牙洗脸,便直接穿着拖鞋朝食堂奔去。去食堂的路上人很少,陆逊碰到了两个女生,那两个女生正冲着自己笑。陆逊心中一阵小鹿乱撞,想不到今天走桃花运,有两个女生冲自己笑。两个女生都还蛮漂亮的,左边的女生扎着马尾辫,是自己最喜欢的发式,右边的女生笑起来有个梨涡,好可爱好纯情,都很喜欢,怎么办,该选哪个呢?

两个女生和陆逊擦肩而过了,在肩与肩平行的时候,陆逊听到扎马尾辫的女生对有梨涡的女生大声说道,看,这就是大学里堕落的典型。

陆逊回头看向那两个女生,那两个女生嘻嘻笑着加快了脚步,好像担心陆逊会动手打人一样。陆逊确实想突然转身扑向她们,吓唬一下,教训她们以后不要乱嚼舌根。不过陆逊不是实践派,只在脑袋里产生了这个念头,并没有实施。陆逊心头不再小鹿乱撞了,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堕落了。那两个女生一定是从外表上观察得出的结论,蓬乱的头发,打着卷,睡眼惺忪,眼角或许还有没擦掉的眼屎,衣服是睡觉穿的衣服,鞋是洗澡穿的拖鞋。陆逊原本没有觉得自己堕落,最多就是不太注重外表而已,不注重外表不代表堕落,很多名人名士都是不注重外表的。但是自从听到了堕落的言论,陆逊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堕落了,就好像有人告诉了你,你的背上有张字条,不管告诉你的人说的话可不可信,你都会有个想法,要去证实自己的背上到底有没有字条。

陆逊发呆的时候时常会想自己有没有堕落,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真的堕落了。有很多行为可以证明自己堕落了,比如上课的时候不像以前那么认真,总是爱发呆,听不进老师讲的课,这和高中那会不一样。高中那会过得很充实,上课总是聚精会神,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认真地听到心里去,下了课会主动找老师问问题,打瞌睡的时候会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现在不一样了,上课总是坐最后一排,打瞌睡了就毫无顾忌地趴桌子上睡,常常睡到下课铃声响起,不知道老师讲的什么课,甚至不知道刚才讲课的老师是哪一个。又比如逃课。陆逊之前从来没有逃过课,除了刚上幼儿园那会。上了大学,陆逊开始逃课了,刚开始逃选修课,后来逃必修课,再到后来不知道逃的什么课。

陆逊觉得自己真的堕落了,是时候重新振作起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陆逊想起要感谢说自己是大学里堕落的典型的那两个女生,努力地回忆她们的样貌,只记起来那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好像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胸前印着一颗大大的红心。陆逊再也没在校园里看见过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胸前印有一颗大大的红心的白色短袖的女生,或许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碰到过那两个女生,又或许碰到过,只是没有认出来,因为陆逊没有记住她们的脸。陆逊有很严重的脸盲症,认脸远不及认衣服。后来在校园里,陆逊碰到了一群穿白色短袖的女生,短袖的正面印有一颗小小的红心,红心的前面有个“我”字,红心的后面有“江南公学”四个字,可以肯定这群女生穿的短袖和马尾辫女生穿的短袖不一样,马尾辫女生穿的短袖正面没有字,只有红心。

除了陆逊,吕蒙也经常发呆。吕蒙不把发呆叫发呆,而叫冥想。吕蒙说冥想是周而复始的自然的思想活动,和打篮球一样,有益身心健康,所以不要有抵触心理,顺其自然地去冥想,古代很多学者都是靠冥想,才写出传世的文章来,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李耳。吕蒙冥想的时候很入神,在旁边叫他他是不会有反应的,只有拍打他才能把他从冥想的世界里拉出来。吕蒙在被拍打之后,浑身会颤抖一下,瞪圆了眼睛看着拍打他的人,那一瞬间眼神里是有杀气的。

吕蒙冥想的时候总是被人打断,有时候是在课堂上,讲台上的老师会说,那个两眼无神的同学,你的眼珠子好像要掉出来了,怪吓人的,不想听课的话还是趴桌子上睡觉吧。吕蒙会保持两眼无神的模样,直到旁边的同学推他一把。有时候是在宿舍,球友重重地往吕蒙肩膀上拍下去,然后说道,别愣神了,咱们打球去。吕蒙要收起了有杀气的眼神,才会应道,等会,等我换件衣服。

吕蒙冥想的时候总是被人打断,所以每次冥想都不尽兴,唯一一次尽兴了的是从窗台掉下去的那次。那次吕蒙出门忘记带钥匙了,宿舍里没有人,只好爬窗台,从陆逊宿舍的窗台爬出去,沿着窗台外面的边缘挪到自己宿舍的窗台再翻进去,中间隔着两个宿舍。吕蒙爬过很多次窗台,以前都是从隔壁宿舍开始爬,很容易。这次中间的两个宿舍都没有人,只有陆逊在宿舍,只能从最远的宿舍开始爬起,爬过第一个宿舍窗台的时候吕蒙掉了下去。宿舍在二楼,楼下的草皮长得很好,厚厚的一层,吕蒙掉在草皮上什么事都没有,手里紧紧地拿着那个宿舍的纱窗。按照掉下去三米的高度来算,吕蒙在掉落的过程中属于自由落体运动,用时不到一秒钟,就在这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吕蒙完成了人生中最尽兴的一次冥想。

吕蒙说不知道为什么,在掉下去的那一刻,脑袋里突然涌出来很多思绪,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想到了十三年之后才出生的儿子,想到了数列的极限,也想到在操场上后仰式投进的三分球。吕蒙说那一刻脑袋里发生了爆炸,已经分不清过去和未来,什么是发生过的,什么是没有发生过的,也分不清想像和现实,自己的人生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以百倍千倍的速率发生着,然后在坠落到草地的时候突然停止了,人生回到了原点,是最初了原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吕蒙说自己在草地上躺了很久,感觉像是刚出生一样,等待着美丽的护士将自己抱起来。

没有美丽的护士来抱,吕蒙抱着纱窗又敲开了陆逊宿舍的门,陆逊诧异地看着吕蒙,“你抱着个纱窗做什么?”

吕蒙说那感觉好极了,生活好像突然有了奋斗的方向,突然变得不无聊了。吕蒙建议陆逊也去试试,陆逊说算了,我还是继续无聊着吧。陆逊认为从窗台掉下去是很危险的,吕蒙没事是吕蒙运气好,喝饮料只能喝到谢谢惠顾的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从二楼掉下去可能会到医院躺上十天半个月的,那样就更无聊了。

后来吕蒙就很少冥想了,吕蒙说没有了冥想的时间和精力,最重要的是没有了冥想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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