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微渺的灯光透过井字窗格，力不从心地映照着一条狭长笔直的巷道，一路跌跌撞撞，向远延伸，最终陷进一片幽深的黑暗。

林槐躺在一家酒肆门前，头枕着低矮的石阶，四肢舒展，一动不动，仿佛已沉沉睡去。手边翻倒的酒罐里有晶亮透明的液体滴出，一滴，再一滴，断断续续。

半梦半醒中，林槐听见不远处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他偏过头，双眼微睁，漫不经心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去。

两人两刀赫然逼入眼界！

林槐立刻以微不可察的动作幅度转过头来，闭眼继续装睡。

脚步声终止在林槐身边，两个持刀人开始交谈。

林槐凝神细听。

许久，那两人似乎有了谋算，终于提步离开。

待脚步声渐远渐消，林槐才敢站起，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默默出神……

圆日高升，天光洒下。

茶馆前支着一个简易白布棚，摆放着几张方桌，供过路人坐下吃茶歇脚。

林槐从一条小巷里拐出，眼见他要找的人已然坐在茶馆门前等他，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徐小姐！”林槐一屁股坐下，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您来得可真快呀！我还想着再赌两把呢！”

林槐口中的徐小姐姓徐名敬灵，年十七，与他相识于两个月前。那时林槐初到潭城，举目无亲，还无意间得罪了地头蛇，遭人当街殴打。徐敬灵路过时看不过眼，花钱买他一命，自此他便为她卖命。只不过这“卖”字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卖——林槐从各路打听到有关经济商贸，时局战况的小道消息，再把消息卖给徐敬灵。一条消息一块银元。

听着林槐谄媚的招呼声，徐敬灵眼也未抬一下，只自顾自地拿碗盖撇开茶叶，说：“你特意让绸缎庄的伙计知会我，有什么要紧事？”

林槐故作神秘地四下望了望，上身越过桌面，小心翼翼地凑到徐敬灵耳边，轻声道：“日本人进城了。”

“咳咳咳！”一口茶水呛进气管，徐敬灵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槐坐了回去，略带紧张地看着眼前扶着桌沿儿的女孩子。

徐敬灵呛得难受，想起林槐这几日总是变着花样地用各种假消息骗她的钱，不由心头窜起一股怒火，“滚一边儿去吧！日本人要是进城了还能轮到你在这张牙舞爪的？”

林槐立即紧张地竖起食指，“您小点儿声！”

徐敬灵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用一只手抚着胸口顺气。

“您听我说。”林槐从一条长凳蹭到另一条上，坐得离徐敬灵近了些，“昨天晚上我在四吉巷那小酒馆门前睡觉，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两个人站我身边说话。可也不知道是醉的还是吓的，他们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懂！”

林槐停顿了一下，偷眼看向徐敬灵，发现她并没有被他吊起胃口，只作一副赏猴戏的玩味神情，只好讪讪地接着说：“不过后来我听出来了，他们说的是日本话，叽里咕噜的，我以前听过。”

“说完啦？我走了。”徐敬灵起身要离开。

林槐赶忙拦住她：“嘿！徐小姐！您怎么不信我呢？”

“那你说点能让我相信的话。”徐敬灵语气淡淡，神色鄙夷。

林槐急了，说：“十天前，要不是我告诉您辽安要沦陷，您知会令尊提早结束那儿的生意，你们徐家绸缎庄就亏惨了！”

林槐说的是事实，他的消息不仅挽救了徐家在辽安的生意，也救了一大批当地百姓。当初徐家绸缎庄的掌柜和伙计去辽安打理生意，自然不敢大肆宣扬沦陷的消息，怕当地驻军治他们扰乱民心的重罪，不过后来徐家伙计还是悄悄将这消息泄露出去，对国军还有信心的人留下了，不抱希望的人便走了。后来打了几天仗，日本人终究胜了，于是国军撤退，百姓遭殃。

徐敬灵没理反驳林槐的话，便沉默着。

林槐接着说：“您以为两个日本人鬼鬼崇崇潜入咱们潭城很可笑是不是？那如果我告诉您日本人一直都惦记着潭城的一样宝贝，您还会这样想吗？”

“什么宝贝？”徐敬灵来了点儿兴趣。

林槐微抬脸庞，悠悠开口：“慈济堂。”

他只说了三个字，却字字铿锵。神情亦是一派正气，一改往日痞性。

“说下去。”慈济堂的东家是同徐家一向交好的方家，徐敬灵心里在意，面色也严肃起来。

“坐下再说。”林槐不等徐敬灵有所回应，已经先行坐回长椅上，说：“慈济堂虽然窝在潭城这座不起眼的小城，但慈济堂的东家——方家的权势可不容小觑。北边，平沪，南方政府，中国被割开的这几块土地哪处没他们方家的势力？就算日本人想打慈济堂的主意，那也得好言好语地跟方家谈正经交易。”

战时物资紧缺，食品，军衣，棉被，纱布都缺，可最缺的自然还是西药，而慈济堂正是一个屯着大量紧缺西药的大药仓。徐敬灵明白林槐话中的关联，她托腮沉思起来……

思绪突然被林槐打断，他脸上堆笑，又露出从前那副贪财相，向徐敬灵伸出微凹的手，“徐小姐，钱！”

徐敬灵没好气地瞟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从手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拍进他掌心，“收好喽。”

拿到了钱，林槐喜滋滋地走了，徐敬灵却还坐在原位。她考虑再三，不管林槐说的是真是假，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打定主意，徐敬灵径直去了方府，把林槐的话告知了方家大夫人，而后才回了自己家。

徐家宅院是座五进五出的古朴老宅。白.粉墙，黛黑瓦，纵横交连，错落有致地框出一个个小格子，水墨画似的铺陈在潭城之北。院内栽种着种梨花，玉簪，枝影横斜，暗香浮动。只靠近徐宅，便觉一派灵秀内敛，古韵盎然的气息浓浓晕染开来。

徐敬灵站在院门处，听见了令她厌恶的“噼叭”洗牌声，走到正屋的偏厅一瞧，她母亲果然正与另外三位太太眉开眼笑地算着钱，重新摆好牌，预备再打四圈。

徐太太见宝贝女儿板着脸，头歪在门框上，便讨好道：“灵儿，快来帮妈看看牌。”

徐敬灵一步一挪地蹭过去，走到近前忽然扑到徐太太背上，吓了徐太太一跳。但是徐敬灵身体软绵绵的，徐太太倒不觉得被压得疼了。

徐敬灵搂着母亲脖子，调皮地问：“看牌？您不怕我把您牌桌掀了啊？”

徐太太只笑睨了她一眼，又低头仔细瞅着面前的那一手好牌。倒是坐在下首的那位王太太笑吟吟地接了话：“灵儿真是鬼灵精，撒着娇就把牢骚发了。”

徐敬灵“嘻嘻”笑了两声，从徐太太身上爬起，起来时还故意推倒徐太太的三张牌。

徐太太嗔道：“哎！死丫环。”嘴里骂着，眼里却是笑意融融的。

徐敬灵两指捏着下巴，围着牌桌一圈圈地踱步，眼里尽是调皮的笑意。王太太生怕她搅局，便打趣她说：“你们李管家今日带回来了一个难民，长得英俊极了，你去瞧瞧，将来收给你做入赘女婿可好？”

徐太太对女儿的婚事早有打算，听了这话难免有些不悦，微怒道：“嗳！王太太，这话可不能乱讲！”

徐敬灵并没有露出女儿家应有的羞涩之态，只心里一阵好奇，紧着声问：“在哪？”

李太太插嘴道：“在你们家未渲居呢！”

徐家大宅本是前朝名士旧居，名士其人风流儒雅，好读诗书，给宅子里的每处小院都取了个极其文雅的名字，据说未渲居院门横匾上的三个瘦金体大字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未渲居正处在第一进院子的厢屋后边，徐敬灵没走多久便到了。

院中白石桌边围坐着几个佣人，见了徐敬灵忙都起身问好，顺便也向她解释了他们在这里闲坐的原因。

原来今早李管家出门给他母亲抓药，路过难民聚集的那条街时，被饿急了眼的难民冲上来撞倒，抢了他手里的药便跑，只当那里面是糕点。

李管家追上那难民与他撕扯，可是又有新的难民加入混战，李管家落了下风，眼见他的中药要被人抢走之时，一位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出手替他夺回了药。

这年轻人亦是难民中的一个，但是看起来却更有骨气，也更有胆量。

李管家体谅到那些难民都是从沦陷区过来的，因为日本人攻进城，一夕间家破人亡，都是可怜人，便不与他们计较，只将那位无家可归的年轻难民带了回来。

李管家已向徐太太请示过，她同意留下他做佣人。

一众丫鬟仆妇听说这年轻人面容极佳，都跑来“观赏”。方才一个小丫鬟给太太们送去茶点时，还特意向她们提起，似在暗示徐太太她对这年轻人颇有好感，将来可以把她指配给他。

“他现在正在——哎！大小姐，别进——”小丫鬟的话没能及时拦住徐敬灵。

徐敬灵才迈进房门一步，便瞧见雕花六柱床上坐着一个上身赤.裸的年轻男子，他前胸似有淤伤，胳膊上还绑着一圈绷带。

徐敬灵顿觉羞赧，“哎哟”一声怪叫，跳出了屋子。

院子里的佣人见他们家大小姐羞红脸手足无措的样子，纷纷抬手掩嘴，只是他们掩得住笑容，却掩不住哧哧的笑声。

徐敬灵鼓起粉腮，埋怨一声：“这么要紧的事不能先说吗？”

“是大小姐您太心急了。”徐家规矩不严，佣人和主人打趣说笑是常有的事。

徐敬灵正欲还嘴，李管家却从房里出来，问候道：“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徐敬灵还在为刚刚的事难为情，便故作闲适地随口一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唉——”李管家叹一声气，“他是难民，只不过是个哑巴，又不识字，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徐敬灵疑惑道：“那您如何知道他是难民的？”

李管家想当然地回答道：“他同好些辽安来的难民一块儿，都坐在街边等人施舍，那自然就是难民了。”

“哦。”徐敬灵点点头，又问：“那您知道他的伤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我问了其他难民，他们从辽安过来的路上遇了土匪，好不容易带出来的宝贝大多被抢光了，还有好多难民也受了伤。他们身上的新伤是被土匪伤的，旧伤是被日本人伤的。近几日城里好些医馆都义诊呢……”李管家絮絮叨叨地交待着，“大小姐不必为他的事费心，我会安排好他的饮食起居，还有他伤愈以后的活计，明日我想想，再给他取个名字。”

“您给他取名字？”徐敬灵一惊。

“是啊！怎么了？”李管家不以为意。

“呃……没什么。”徐敬灵摇摇头，转过脸去尴尬一笑。

李管家给人取名只本着一个原则，那就是贱名好养活。所以在徐府，随随便便冲进耳里的便是什么“春喜”“长栓”之流。不过这些自幼留府的佣人大多相貌平平，气质庸常，叫这些名字也不委屈他们。可是……屋里那人呢？

徐敬灵方才急进急出，并未看清屋中男子的长相，可从院中众人谈及他时的言行神色，便可知他相貌俊逸不凡。那怎么能让李管家给他取个贱名呢？

徐敬灵斜眼看向李管家，见他双唇蠢蠢欲动，忙抢在他前头说：“就叫他‘祈原’吧。”

“祈原？”李管家口中传出低低的诧异声。

“嗯。”

“作何解？”

“没有日本人，没有战争，祈求一切都变回原来祥和安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