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烧不退的那几日里，疼痛难忍的莫箜影，其实一直辗转反侧，半梦半醒，头脑昏昏沉沉的。

在梦里，她见到了母亲，还是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拉小提琴，边拉边流泪。

莫箜影的莫，是母姓。

从莫箜影有记忆开始，便只看到母亲一个人忙碌不堪的身影，每日疲于奔波，形容憔悴。她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其他任何的亲戚。

初时，她并未觉得有什么。

但是，在进入幼儿园以后，她看着其他的小孩子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人，有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有小姑小姨，对其搂搂抱抱的，举止亲昵，呵护备至。

不像她，只有母亲一人接送，甚至有的时候，还要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于是，小小年纪的她，便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向母亲问出了她的疑惑。而她得到的，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回答。

那时候，母亲正在洗碗，听到她说完以后，手里的盘子便噼里啪啦地碎落一地。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她顿时就害怕地大哭了起来，拽着母亲的衣角，仰起小脸，战战兢兢到语无伦次。

“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是不是小影说错了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小影错了，小影跟你道歉，小影以后再也不说了，妈妈你别生气了好吗？”

可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然后，母亲蹲下身，泪流满面地望着她，一边温柔地笑着给她擦眼泪，一边摸着她的头。

“小影——你别哭了，不是你的错，是妈妈对不起你！你爸爸他……还没有找到。但我相信，爷爷奶奶会非常爱你的。至于外公外婆，他们在别的城市，平时也比较忙，估计过段时间才能抽空来探望你。”

“妈妈，你说的是真的吗？可你为什么会哭呢？”

“嗯，你看，你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也拥有这么多爱你的人，只是他们因为某些原因，并不能时时刻刻地陪在你身边，和你说说笑笑，接送你上学放学。但正因为如此，他们见不到你的时候，便会特别想念你，然后把你放进心里，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会爱得更深，也更久了。所以，小影——答应妈妈，以后即使你一个人了，也不要觉得孤单害怕，而是要坚强快乐地继续走下去。好吗？”

“妈妈——你要到哪里去吗？不要丢下小影一个人！”她慌得一把抱住妈妈，哭的更凶了，“小影宁愿不要爸爸，不要爷爷奶奶，不要外公外婆，只要和妈妈永远地在一起。”

“傻孩子——妈妈才不舍得离开你呢！小影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最听话的小孩了。”妈妈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道，“妈妈只是说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也不一定会发生，但是你能提前答应妈妈吗？这会让妈妈觉得很安心。”

“嗯，好的。小影答应妈妈。”

那个时候的莫箜影，年幼无知，对于母亲的一番话，则是深信不疑，轻而易举地就许下了承诺。

因此后来，她也非常非常努力地学着坚强。

当其他的小朋友，嘲笑她是个没有爸爸，没人疼没人爱的野孩子的时候，她会很耐心地和他们一一解释。可是他们不仅不相信，还变本加厉地，批判起她的衣衫褴褛，趾高气扬地，趁机卖弄起自己的华冠丽服。

她冷漠地，看着眼前一群光鲜亮丽的稚童，沉浸在自己所虚构妄想的童话世界里，装腔作势地扮演着王子与公主。那副哗众取宠的模样，简直是愚蠢可笑、令人作呕。

是不是从来没有人提醒过他们：别忘了戴一副面具，遮住自己与生俱来的、小矮人的丑头怪脸。

不过，她也并没有拆穿真相，只是选择远离他们，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书学习，和自己玩游戏，和自己聊天。

在无故遭到拳打脚踢的时候，她没有哭。

在书包被扔到垃圾桶里的时候，她没有哭。

在饭菜里被加进蚯蚓蜈蚣的时候，她没有哭。

在秋游的山上一个人迷路时，她没有哭。

在满分的卷子被人撕碎时，她没有哭。

在电闪雷鸣的夜里，一个人在家里做作业时，她没有哭。

在被人从身后推下楼梯，磕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她没有哭。

在一个人穿过马路，差点与疾驰而过的车辆相撞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渐渐地，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了。

直到有一天，老师问她：“莫箜影小朋友，别的小孩子每天都嘻嘻哈哈的，笑得很开心。唯独你，为什么从来不笑呢？”

是啊，为什么呢？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就突然被推向了命运的转折点。

在她六岁那年，母亲把她带到了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庄园里面，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当时穿着一件黑色的休闲衬衫，面容冷峻，目光疏离，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些许不悦。

母亲吩咐她坐在外面的沙发上，不要随意走动，然后便和那个男人进了房间。她不记得他们进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后来无聊地，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之后，母亲便向她正式介绍了男人的身份——是她的亲生父亲，竟然是黑道中的人。

就在她还沉浸在见到父亲的惊喜中时，母亲却陡然把自己珍爱的小提琴，郑重其事地托付给她，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在此期间，她就要住在这个庄园里，乖乖地听父亲的话，不可以惹是生非。

她问母亲，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母亲笑着回答：路上不太安全，担心她会有危险。

她又问母亲，什么时候会回来接她。母亲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窗外，说：等到这庄园里的花都开了的时候，便是她的归期。

多年以后，莫箜影才知道关于母亲的所有真相。

当年，母亲怀着她的时候，还是音乐学院里，一个拉小提琴的学生。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中，她对父亲一见钟情，两人有过一段短暂的情缘。不久，父亲便向她提出了分手，并神秘地消失了。

很快，母亲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不顾外公外婆的劝阻，顶着未婚先孕的巨大压力，开始四处奔波，寻找父亲。而外公外婆，气得一怒之下，和她断绝了关系。

母亲独自一人生下她以后，身体没有得到很好地恢复，便总是疾病缠身。而这种时候，她还身兼数职，一面顾家，一面继续坚持不懈地寻找父亲。

在长年累月的过度劳累中，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早已是不堪重负，但在心愿未达成之前，她都一直咬牙强撑着，不允许自己倒下。

终于，几经辗转，她打探到了父亲的消息。与此同时，她身体的病痛，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庄园里的花，总是开了谢，谢了再开。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可问题是，每一季都花开不同，每一花又只开一季。到头来，庄园里的花，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完了，但却永远不可能开在同期。

而母亲，也一直没有回来。

翘首等待着的莫箜影，心里一天比一天失落，一年比一年绝望。她觉得，母亲又骗了她。

哪里会有什么归期，分明就是无期。

在某一个碧空如洗的午后，莫箜影依旧望着庄园里的花，一脸惆怅，思绪烦乱。她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小时候与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试图从中挖掘出什么隐匿至深的蛛丝马迹。

然后，她陡然想起来了。

那日，母亲把小提琴递给她的时候，手上有点湿湿的，眼眶微红，神色也不太自然。只不过当时，她还未从突如其来的冲击下，缓过神来，便也无暇细想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母亲在走出去很远以后，还转过身来，努力地，朝着她挥手。她虽然无法看清母亲当时的表情，但想来，一定是泪流满面的。

因为，母亲心里清楚地明白：此番一别，便是——阴阳两相隔，今生永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