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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里的女怨》第二章 花香是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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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事后,都是和我后妈生活在一起。……小时候我贸羡慕你们这边学院区的哩,想长大了进中间的一所,我们从大门口过,木佬佬想进去。我爸爸有一段时间在杭州大学教书,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学生噶发魇的,约好了溜进你们这边的学院来玩,我不记得哪所大学了,反正不是杭大,可进去以后,互相找不到,里面有木佬佬树木佬佬路木佬佬的人,路很漂亮,树很漂亮,人也很酷,噶多的人,还有秋千架。我跟着几个大学生走到大门楼下,在一批人中间捱进去后,又兴奋又紧张。我在里面找从那边后门里进来的小朋友,找了半天没找到,从这头跑到那头,跑了大半天也没找到。她们说不定也在找我,都打旋旋子。末了,我发现了校园里一条路上,全是栀子花,把我鼻子都香掉得了,我偷了几朵开得最好的,放在兜儿里。我跑一圈儿后,又跑回来,又偷了几枝栀子花花苞,我想她们要是没看到的话,或者没进来的话,出去了,我可以一个人送他们一枝好了。我把那些花都藏在身上,这个兜儿里几枝,那个兜儿里几枝,从头到脚都藏了,我毛裤松紧上都别满了栀子花苞子,贸有趣哩,真当发魇的,有几个大学生过来,不晓得我在干什么。我是一个小伢儿,人家也不管我的。我在校园里瞎跑了很久,才想着溜出去。

“……走到传达室那儿,传达大爷一声喊,把我小魂儿都吓掉了,我手脚直抖。……一直到今天,我还怕传达,连今年我头遭来找你的辰光还怕老头儿,在你学校门口,像是猫见老鼠。那天,那个传达大爷一声喊,说,伢儿,你偷花了!他一喊,我腿就一软,就摊了,身上直抖,不敢抬头看那传达大爷。又吓又急,我哭了,小便都滴到裤儿裆上面。那大爷走过来,把我拉起来,用手摸我的头,对我很好。他把我拉到传达室里,上上下下把我瞧了一遍,又在我脸上身上上上下下摸摸捏捏了一通。我那时万分害怕,只能任他翻啊找啊摸啊捏,我只会小声地哭。那时已经是下晚了,天黑了,门里进出的人不多,学生大概都在食堂里了。我小声哭着哀求他,我也不敢放声哭,我很怕。那大爷始终对我很好,也没骂我,可是那老头很坏,也不让我走,还在摸啊捏。我万分害怕,心里想,噶可恶的丑老头,你要是把我身上的栀子花都搜了去,放我走也是好的哩!可是他一个兜儿一个兜儿都翻出来,都晓得了,我的裤腰松紧上的栀子花花苞他也用老鼻子嗅到了,还掀起我的衣裳看,他还掀起我里面贴肉衣裳看。他都看了,但他并没有收走我的花儿。他一边怪怪地检查我,一边对我很好地笑,好像是要我别害怕的样子,可我木佬佬害怕。老头又用手把我脸上的泪擦干净,然后,老头儿硬朗地说,伢儿,莫哭,栀子花香是藏不住的!……我哀求他说,放我走好的哩。我说谎说我回家还有事,妈妈喊我吃饭了,作业还没写完,可那又丑又破的老头还是朝我弯腰,朝我微笑,最末了,老头把我的学校、几岁、家住什么地方、几个人一道来的,全盘问清楚了,然后,老头低声对我耳朵嘁嘁地说:你下次还来偷花,我不收你的。

“后面我真的又来过几次,老头对我好,要我别从旁门出去,每次都从他这里进这里出。他还给我饼干吃,人家问他,他就说我是他孙女。小时候许多人喜欢我,摸我,捏我。我也很机灵,讨人喜欢。大学是我们心目里的圣地,人长大了若到了这里,那以后活得就比别人家好。我们很小就晓得。所以,我们很崇拜这里。以前你们这里有好多的大学,电子工学院,杭师院,商院,还有许多专科学校。

“我爸也喜欢我,确信我肯定能上一所大学,但我让他心碎了。他就我一个女儿,他特别喜欢抱我,让我坐他腿上,他吃桂圆糖打蛋都喂我吃,有时嘴巴咬一半,剩一半糖打蛋给我吃,用嘴巴喂我。我后妈过来,就把我抢走,然后凶狠地把我带到厨房,把滚热的汤倒我嘴里,骂,给你吃给你吃,吃死你!你这么小就这么讨人喜欢,长大了还不成妖精!

“我爸爸就不做声。我就哭。坐到院子里哭一个下午。她还在骂我:早晓得把你包在荷叶里冻死掉,鬼晓得你是从哪里来的!

“好久以后,我爸爸过来帮我揩眼泪,我妈妈还在骂。我爸是编戏的,他身上有仙气,不食人间烟火,不在意世上嘈杂,他经常说些稀奇古怪的事给我听,所以我头脑里有许多古怪的念头,我觉得人是蚕桑变的,知了变的,后来,我爸告诉我人是人变的,我就瞎想,我是鬼变的,是白娘子变的,苏小小变的?我还想,我爸是汤显祖变的,我妈是大呆鹅变的。

“稍稍长大以后,认得字以后,我不喜欢岳飞,专门喜欢古代女子,常在心里把她们当作我,我说我是苏小小。我读小学的时候,在省府路小学,很奇怪的,许多简体字不会写,只会写繁体字。老师奇怪死了,说,你是不是古人变的啊?其实我常犯困,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爸说他散步,在西湖边,一脚踢了一包荷叶,踢出了我。还说,我被人放在一颗空心大桑树下,他就把我捡家来养。

“他知书识礼,有文化,但他倒霉透了,遇到了一个不要文化的时代,被人家打得眼镜都没得戴,然后,他这个人又没用,一点点用也没有,肚子里墨水再多,也换不来一斗米,我后妈就骂他。他就继续窝囊,憋屈,一辈子不抬头。

“他喜欢跟我玩,说我好聪明,是古代的才女,投胎到这个时代来,做一个大俗的世俗之人。

“他连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所有人都骂他没用,还有更毒的,说他家要绝种。我妈都骂过这话。他以前也在大学里讲过课,后头,闲在家里,一分钱不拿。后来国家又要他到学校去教书,因为我们国家的白痴太多了。那时,他的性格奇怪地变很跋扈,因为他爱讲鬼故事,比如《红梅记》,很快就被开掉了。

“但是人家又要他去编样板戏,他去了以后,就把我后来这个妈妈娶回来了。

“我爸爸最瞧不起我后妈,说她根本不会演戏,就是浓眉大眼,会甩辫子,他编的戏都不让我妈演,我后妈就巴结他,缠着他,最后,缠成了我后妈。他们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我躺在那里,听她用杭州话说给我听。

她的语速太快,中间不时夹杂方言,她很兴奋,我要很用心才能听懂全部。但我知道思鑫坊,知道永康巷2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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