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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轩辕录》第十回 香雪峰演道玄归化 啸天峰品曲妙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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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三艳到轩辕处探望,彼时千灵早睡了。凌芷素因说“九脉论剑”,要带了他二人去逛。李轩辕意欲不去,只见三艳都看着他,其顾盼之情切切,早又不忍拒绝,便答应了。三艳听了,便十分欢喜,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二更以后,三艳方打伞去了。这里轩辕感念三艳,忽想起幽兰姬等,寤寐无心,只向窗前独酌,遥思之心愈炽,竟难成寐,不可终宵。山雨正滂沱,天地厉肃杀。风又飘飘,雨又潇潇,纷纷洒洒,漠漠沉沉,下得雨天雨地,漫然无际,直落至五更方止。一时天亮,千灵醒了,听了一听,窗外莺啼蛩语,忙起来揭起窗屉。只见窗上晴辉夺目,秋光入隙,及启户视之,见那雨已住了,院中土润台青,梅绽初红,竹凝新绿。经雨花更艳,带霜竹愈鲜。一气长妍媚,四时永驻春。隔帘寒莺窥檐语,宿雨暝蛩伏草啼。那千灵昨夜歪在床上,原为运神炼法,不意一个子午周天之后,自觉朦胧恍惚,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及至此时方醒,只见天色晴明,不知轩辕昨夜如何,忙转身出来看视。

彼时,轩辕自在廊上吃酒,见她一早起来,星眼微饧,情思冥迷。眉如远山横黛,目若秋波流眄。恰似美人春睡足,却如王嫱起朝慵。轩辕见雨才刚住了,夜寒未退,秋冷正浓,因说道:“这些日子总没好生睡得,再歇息歇息罢。”千灵道:“我也不是困,昨夜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因问:“轩辕哥哥,你不睡又做什么?”轩辕道:“我不困,外面冷,进房去罢。”说着,二人进房坐下。不一时,便有三艳捧了沐盆、巾帕、等物来,放在南窗下几案上。二人见了,连忙起身,千灵道了谢。轩辕道:“我这里自有泉水可用,这早晚劳烦你们特特送来。”凌芷素复转身进去,从新将床一一铺好。一时,盥漱已毕,千灵走至镜台前,揭起奁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便坐在窗下对镜理妆。若梧见了,来在千灵身后,向镜中笑道:“我替你拢一拢。”千灵听了,点头微笑。

雨舒便坐在镜台旁边,看她二人理妆。若梧一面用手替她拢上去,一面口内笑道:“妹妹这一头金灼灼的头发,真个世所罕见,亏你怎么长出来的!”凌芷素因在里间屋里铺床,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绥绥白狐,庞庞九尾,道臻化境,超凡入圣。今既超升三途,得证人道,区区头发,何足罕哉!”轩辕坐了半日,不觉酒囊已罄,便翻身出至外边。但见翠竹夹路,香花布地,一夜新红满枝梢,三秋旧绿遍苍苔。白李红梅香飘渺,金花玉萼影浮沉。更见桃蹊露冷,竹径风寒,梅蕊一庭怜霜白,桃花满院经雨红。说不尽千花玉润,万叶珠圆。雨余莺啭竹梢下,风动蝶随梅片飞。闲自出门观曙色,时因酌酒见花稀。正是:

无钱不愁酒价高,有花自在囊中熟。

不言轩辕酿花为酒。且说若梧拢好头发,千灵转过身来,笑道:“柳姐姐坐。”若梧一旁坐了。凌芷素也掇了一个绣墩过来坐着,笑道:“我有几句话问你。”千灵听了,问是什么话,请说来。凌芷素道:“这些年我们大家都疑惑,你们是怎么遇见的?妹妹这些年可是都跟在身边,究竟轩辕是怎么个来历?好妹妹,你告诉我们知道知道。”千灵见问,遂将那年荒山遇见的话说了出来。凌芷素等听了,十分骇异,因又问其来历,究竟千灵也不知。忽若梧道:“轩辕说有一件心愿未了,妹妹可知是什么心愿?”千灵摇头说:“不知道。”雨舒道:“你们一去许久,都往哪里去了?”千灵道:“轩辕哥哥到哪里,我就跟到那里。”凌芷素道:“轩辕可做什么去呢?”千灵听了,想了一想,说道:“轩辕哥哥这些年,一直的四处奔波,似乎找寻什么人。”三人听了这话,便都诧异道:“他自小在这里长大,还有什么人?”千灵道:“轩辕哥哥不说,我也不敢问。”又道:“如今找了十年,也没有找到。纵然轩辕哥哥没有告诉我,我也知道一定是很要紧的,不然也不会这样找了。”三人听了,都诧异道:“他也就来了这几年,怎么你说找了十年?”千灵道:“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大家又说了一会子话儿,三艳方去了。自此,三艳也不与众人厅上一处吃饭,竟每日把饭端了轩辕这里来吃。轩辕总不出门,只在房中与千灵讲道。三艳偶然一时听见了,竟与自己所修炼之道,全然不合。三艳便都诧异,凌芷素因问道:“天地之道,莫不阴阳,五行顺序,所以乃恒。攒簇五行长生客,和合阴阳不灭仙。你说的是什么:怎么是‘五行不出轮回网,阴阳难修寂灭身”,又怎么是‘颠倒阴阳长不死,绝灭五行永驻颜’。”轩辕正与千灵讲道,不想忽被三艳撞见,又见凌芷素问他这话,便不好隐瞒她三个,因说道:“天长地久有时尽,大道茫茫无绝期。世间无限扫复生,道自古周而复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反复转轮,九九归真,此自然之数,人不能易也。然天地之数,无非亿劫矣,居亿劫之外,则十方世界,复为混沌。神仙虽寿,犹有竟时,天道转轮,皆为土灰。运阴阳安能不死,攒五行焉得长生!亿劫轮回,万化俱绝,五德终始,惟道不灭。只有洞绝阴阳,穷极本质,迥脱根尘,心凝形释,同天地兮寂历,与万化兮冥合,躲过无限轮回,可以亿劫并久。与阴阳同其流,与元炁合其朴,不生不灭,不死不朽,超然玄化,与道逍遥。永驻长生天地间,不堕轮回万古存。”正是:

天荒地老谁无死,万古长存我独尊。

三艳也不等说完,便笑道:“嗳哟,这是那一门子的道儿?可是我也听糊涂了。”雨舒道:“人若都死绝了,单剩下你一个,有什么意思呢?可是无聊之极!”轩辕道:“众生不一,各有所归,所谓‘万化成千亿,各有各的道’,我不过白说与你们听听,其实也无益于你们。”若梧笑道:“常言‘诸法豁然,体无彼我;又道是‘法无内外,万善同归;道有浅深,殊途共致’,天下水总归一源,天地道总归一炁,怎么无益于我们?”轩辕道:“天地尚且不全,全则必缺,极则必反,道亦如此。长生天不容,不死鬼神忌。因此世人若要长生,不但不能修仙达道,而且三灾利害,八难缠绕。若要长生,只怕是‘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躲得过,高蹈清虚,逃不出,化为乌有。是以世之修悟者无数,而达道不死者却不多。所以世说长生,总属虚诞,人言不死,诚为荒唐。纵然丹结胎凝,不过久延岁月,寿始不永,终为土灰。上四圣之寿算长故,莫不仙丹异宝延年。虽超出于尘网之外,到底难逃大造重轮。”

雨舒听了,乃说道:“依你说,咱们修仙炼道的,都是枉费工夫了?”轩辕道:“不管什么,喜欢就好。至于枉费不枉费,也只有自己知道。”凌芷素笑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们修真炼道的,虽能延年益寿,左不过三五百载,或千八百年而已,如何能永远长驻!我只愿她姊妹两个,于归得所,我便足矣。”若梧雨舒二人听见这话,都不觉红了脸。千灵听了“于归”两个字,忽见她二人如此形景,低头想了一想,便笑问轩辕道:“这‘于归’两个字的意思,可是‘回家’不是?”轩辕未开口,凌芷素先笑道:“很是,很是,可不是回家么。”千灵听了,心下纳闷,因问:“姐姐要回哪个家?难道这不是家么?回家有什么要紧?脸就红得这样!”一句话未说完,若梧、雨舒二人早把脸羞红了,忙用话岔开。凌芷素一笑,因向千灵道:“后日中秋,乃本门九脉胜会,你也去逛逛,我们大家都去。”千灵听说,先便问:“轩辕哥哥去不去?”凌芷素笑道:“你放心,我们大家都去,他自然是去的。”当下大家说些闲话,至晚方散。

单表到了中秋这一日,香雪殿门前白云流素,彩绣飘辉。林下风乃向宋玉豪等道:“今日中秋,掌门设宴,大开山场,长门中做‘九脉胜会’。此番九脉杰俊齐集较量,分一脉之高下,论一剑之长短。咱们修行之人,就该像个修行的体段,须是谦和守礼,不可轻狂傲慢。今重建胜会,英才毕集,若与强者为战,务必念存清静,切勿浮躁,方能决胜制敌。古人云,‘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若要修习大乘道法,你们当先压倒群英。否则,一切都是虚想,不过是空头白话,纸上谈兵。”说毕,又嘱咐了众人几句。凌芷素道:“你们先过去,看是怎么样,我们随后就去。”林下风点头。又道:“今日不过大家凑个热闹,必是从明日起方比试。”于是承众徒弟飞升,径朝长门啸天峰而去。这里凌芷素、若梧、雨舒见众人已去,便一径往轩辕处来,正值轩辕与千灵在一处讲道,见她三人来了,忙让坐吃茶。凌芷素先笑道:“不吃茶了。今日中秋,咱们到长门吃饼去罢。”说着,凌芷素便拉了轩辕,若梧、雨舒两个一边一个挽了千灵,五人出至外边,同携素手,共蹈清虚。三艳捻着诀,忽听唿的一声,寒光闪灼,流耀照烂,径向啸天峰而去。

五人往前正行,忽见那壁厢祥光隐隐,瑞气纷纷,远远的只见一座高峰,霓虹经天,白云卧谷。真是仙境绝红尘,灵山无俗氛。不一时,五人到了啸天峰外,三艳按下寒光,径至一座玉石牌坊底下。祥云回望合,瑞霭入看无。石牌上明显“紫焰山宝境”五大字,此处牌坊竟系一样无异。李轩辕抬头瞅着那金碧辉煌大字牌,不觉想起那年初次上山的事来。凌芷素笑道:“这里便是长门所在,我也有好几年没来了,大家快进去罢。”说着,大家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三个大字,道是:“巽门”。门内便是会仙场,乃论剑比试所在。原来这会仙场有八座宫门,乃乾、坤、巽、兑、艮、震、离、坎八门。这八座宫门之外,都各有一座玉石牌坊,其大小式样,竟别无二致。此乃长门之庄严圣境,因此各脉上下人等来往,只在宫门外牌坊前下地步行,皆不敢天上随意飞腾,放诞无礼。当下凌芷素接近门来,向那守门童子问道:“大家都往哪里去了?这会子胜会如何?”童子回道:“掌门一早就留下话与我转达大家,说‘今日中秋,难得人多热闹,大家先乐一日,待赏了月,明儿再比试不迟。’大家都才来了,都到了山脊上大敞厅去了。”凌芷素听了,于是引他四人进宫门来。

却说这日中秋佳节,无俗子设宴,重建胜会,大开嘉场,在于啸天峰上做“九脉胜会”。至是日一早,便忙命人起来打扫地面,收拾房屋,安排来人住宿等事。凡节间会中所用之物,一一的都已预备妥当。彼时早饭已过,各脉首座贺礼俱至,亲自率领众徒,齐集长门会晤,男女上下,纷纷扰扰。啸天峰本脉人口不算外,只今而来赴会者,就有二三百人,语笑喧阗,闹热非常。除了香雪峰一脉人口稀疏,就是上上下下都全来了,也不过一二十人而已。而其余各脉都是人口繁盛,或二三百人,或四五百人不等,故今而来赴会者也多。只因这年八月十五,乃九脉胜会重建之首日,正是俗语云“先礼后兵”,无俗子上年早已拟定,于今年中秋佳节这日,先设宴大家庆贺一番,待次日再行比试。遂于啸天峰之高脊上,有一座八角琉璃敞厅,此厅乃历会饮食起坐之所在。无俗子一早便忙着人去收拾,把里里外外俱已打扫干净了。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倚,便于大家一处赏月作乐。虽说是九脉同门,但青年子弟间,到底是男女之分,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众首座正乱着安排,一面命人厅前安设桌椅,一面吩咐人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点心。一时,眼看着人放好了桌子,便着人将早已预备着的瓜饼、酒果、点心等物,一一捧走,各各布散,于厅前平台上设宴安席。不在话下。

且说凌芷素有好几年总没来,今日正好趁此机会,遂领着轩辕、雨舒、千灵等游山玩景,四处见识见识,不觉早又晚饭时节。忽见宋玉豪找来道:“筵宴都安排好了,请师娘师妹入席。”凌芷素听了,便向若梧等道:“逛了这半日,先去吃饭罢。”于是宋玉豪在前导引,凌芷素遂携了柳若梧、李轩辕、雨舒、千灵等过去入席。大家来至山之峰脊上,只见一座八角琉璃敞厅前,用一架围屏隔作两间,男东女西,大家依序坐定。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按十二花式雕镂而成。东壁上面居中无俗子坐下,左垂首杨重云、冷如是、云青玄、俞开阳,右垂首段摇光、钟玉寒、凌步虚、林下风,下面则是各脉徒众;西壁凝月峰众女徒,以及各脉女眷,大家团团围坐。宋玉豪作揖说:“请师娘师妹那边坐罢。”说毕,自回东边入席去了。凌芷素见西边下首一张空桌,遂携了若梧、轩辕等四人过这边来坐。

当下众人方团团坐定,只听那边无俗子高声说道:“且喜明日大比,今宵正值中秋,大家先赏月乐一乐罢。明日早饭后,在于会仙场,出给告示,罗列会规,颁布名单,今会赴会者,大家排次按序,一一轮流比试。”于是大家赏月,且吃些瓜饼酒果。冷如是见掌门无话,只略坐了一坐,便过这边来了。凝月峰的众女弟子,一见了师父过来,便忙让入席中坐了。那天将有一更时分,彼时筵宴已毕。众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围坐叙谈的,也有扶栏赏月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轩辕独站在栏外,眼看着月亮出神。凌芷素、若梧、雨舒、千灵等四人一处玩笑。正在热闹之际,只见围屏后宋玉豪、卓玉然等过来给雨舒拜寿。千灵一见他们来了,遂忙抽身走开,找了轩辕去说笑。轩辕因不喜这里人多热闹,便同了千灵复下山坡而去。

这里凌芷素等正说话,只见冷如是带着一群弟子过来,宋玉豪等连正眼也不敢看,忙转身回避不迭。凌芷素、若梧、雨舒见了她们走来,都笑迎上来了,互相厮认过。少顷出至栏外山石后,大家说起话来,冷如是因问道:“方才那金发的女孩子是谁?她也是你们山上的人么?以前怎么没见过?”若梧见问,便说道:“究竟也算不得,这其中的原由,一时也说不清。你还记得九尾狐么?”冷如是听了,低头想了半日,不觉心中一动,诧异道:“她难道就是九尾狐变的?”众人听了这话,便都诧异,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若梧忙道:“倒不是变的,她现今已超升三途,也和我们一样是人。”凝月峰诸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十分诧异。

冷如是纳罕道:“尝闻十方世界,四圣超升,六道轮回,三界众生,各有所归。九尾狐性虽灵,究竟总属兽类,却怎么超升三途,得脱却沉沦之苦?虽说人是万灵之长,但若要修行成仙,甚至于达道超升,亦何异登天之难!何况一狐乎!”凌芷素笑道:“真俗语说‘各有各的道’。人也罢,兽也罢,大抵世间万灵,凡有九窍者,皆可修行成仙。正是各有各的缘法,此天地之数,人不能预也。”冷如是听了,点头不语。忽雨舒道:“轩辕他们哪去了?”凌芷素、若梧二人听了,四顾一望,果不见了他二人,不免吃了一惊,都说道:“这时候,难道又悄悄的去了不成?”雨舒听了,跺脚道:“好个李轩辕!趁咱们说话不留心,他就不知跑哪里去了。”一语未了,只见旁边转出一个女孩子来,愕然惊问道:“你说什么?他叫李轩辕?”众人不妨,都唬了一跳,不知何事,都怔怔的望着她。

冷如是一看,原来是本脉的弟子,名叫李云罗的,因问道:“是怎么了?”云罗并不答言,只问雨舒道:“你说李轩辕?他现在哪里?”雨舒见问,怔怔答道:“才倒看见了,一不留心,就不知哪里去了。”云罗一听,便有些着急,两眼不觉滚下泪来。众人心下疑惑,又不好细问。半晌,云罗又问道:“他往哪里去了?”雨舒又摇头道:“不知。”云罗听了,又是着急,又是伤心。雨舒疑惑道:“他是你什么人?你问他作什么?”云罗只顾拭泪,并不答应。众人见了,只是纳闷。有一个凝月峰的弟子说道:“恍惚下山去了。”云罗听说,忙忙的辞了众人,就要下山去寻找。凌芷素等道:“等着,咱们一齐找罢。”说着,大家一同下了山坡,也帮着她在各处寻找去,只把啸天峰上上下下乱找了一番,谁知踪迹全无。众人各处搜寻不见。凌芷素纳闷道:“别是又悄悄的去了罢?前面都找过了,咱们再往后找找去。”

一语未了,只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们大家在找谁?”众人不妨,倒唬了一跳。因转身一望,只见无俗子等一群人来了。凌芷素见问,因陪笑道:“我们丢了两个人,正要去山后找找。”无俗子一听见凌芷素这话,登时脸上转了颜色,忙止道:“啸天峰上上下下皆可去得,惟有这后山是断不能去的。这是历代祖师的遗训,从六道始祖建派日起,但凡是我轩辕门人,上至掌门,下及庖厨,一概不得擅近。”众首座听了这话,都不免吃了一惊,忙问:“如何去不得?”无俗子道:“这山后峰脊之上,乃本门绝灭死地,生灵俱无,古今绝迹。因其势之极高,故名曰天之巅。纵是大罗神仙也罢,若进了这绝灭死地,也是凶多吉少,魂飞魄散。”凌芷素和冷如是等听了,都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杨重云等忙问:“以前亦曾听见师父说过,难道竟是真的不成?”无俗子道:“自然。只是我这些年忙,你们又不常过来,所以总没说得,今儿遇见,才想起来。”

众人方欲说话时,忽听鸣弦之一弹,悠悠的琴韵飘来,袅袅的落花舞雪,如撒如抛,若飞若扬,美哉荡乎,妙弄优游。或如春泉之流响,或如秋涧之落韵。或如惊鸿之乱起,或如游凤之翩跹。或如冷月之飞鹄,或如寒塘之别鹤。或如飞花之蔽月,或如春风之入柳。或如长烟之散碧,或如皎月之澄素。或如清露之滴梧桐,或如轻烟之摇玉树。或紧或慢,或抑或扬;或如低吟,或如悄唱。或如澄然之秋潭,或如皎然之寒月。或如湱然之山涛,或如幽然之谷应。或如流霜之盖地,或如飞雪之覆庭。或如环佩之铿锵,或如金石之振响。或如流水之潺湲,或如落花之颠狂。或如武陵之风而忽起,或如桃源之花而忽落。或如阿房宫之鸣玉磬,或如梵王宇之响金钟;其琴声慢,其落花轻;其琴声疾,其飞花迅。穷六律之奇妙,极五音之幽微。或如湘妃之余怨,或如洛灵之剩哀。或如惊涛之出壑,或如奔流之入海。或时低昂而婉转,或时缠绵而凄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惟夫琴之殊异,超凡乐而入圣。于是上感天地,下动鬼神,千禽翔集,百兽率舞。清霄皓月光皎皎,天乐仙音神扬扬。

众人无不叹赏者,都站住侧耳细听,默默相赏,除却乐声,万籁若绝,渐入希夷。上聆似发乎天,下聆若出乎地,聆之在东,忽焉在西,捉之在前,忽焉在后,千变万态,上下和鸣。但眼观六合,耳聆乎八方,竟不知其乐声,是从何处发出。但见白露暖空,素月流天,飞英弄晚,落地无声。真是如梦如幻,如杳如冥,若神若仙,若恍若惚。更可骇者,其花竟有如虚无一般,落地而入,渺然不见。众人无不骇异,然当此之时,天乐仙音,妙境入神,遂都寂然而听。似这般夜静月明,更兼仙音妙曲,恍若神山仙境一般,闻之令人销魂醉魄,而游神于羲皇之上矣。众人虽喜听曲,不过怡情悦性,一时之取乐耳,若求弦外之意趣,则得之而有余也,然弦中杳渺之悠悠真意,非是知音者而未易知矣!

大家正默然相赏,倏尔琴声忽变,比先越发缠绵悲怨,减却清幽雅淡之韵,转添悲怨凄凉之致,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如霜结带,如露沾花。乐声无停景,天地忽低昂。众人听了此曲,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亦都不免有感于心。虽修仙炼道之人,讲究合体自然,无情无欲,无喜无悲,静默处玄。然此情此景,此乐此调,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欲不伤悲一下可能乎。

于是皓月磋蛇,时淹乐久。忽而,金光照耀,地动山摇。众人才都醒悟过来,相顾惊疑,不知何事,都诧异:“出了什么事?”大家猜疑不定,半日,更无一些动静。众人都心中纳闷,不解何故。无俗子沉吟了半日,不见再有什么动静,遂拿话岔道:“如此天乐仙音,真绝世神曲也!想这天作之妙,殊异迥绝,世所未闻,不知弹者系谁?难道是仙人弹的不成?”说着,大家沉思,各各猜疑。时乐声未止,但试一听之,则十方和鸣,不知其所出。众人此时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只见天上群鸟皆向后山飞去,缭绕翩跹,周旋腾舞。众人诧异道:“都往后山去了!”无俗子不解,因纳闷道:“后山乃绝灭死地,可不它们疯了?赶着寻死不成?咱们瞧瞧去,看是怎样。”

当下众人来至后山,真是惴惴小心,如临于谷。忽抬头见一座大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高插青冥。众人抬头看那牌坊的名色,只见上面凿着斗大的四个大字,乃是“绝灭死地”。云罗此时站在大石牌坊底下,远远的却向天之巅上望着,便趁众人不理论,竟自转过牌坊去。众人只顾看着字牌,便都不曾留心。一时,凝月峰的众人看罢,倏然不见了云罗,先就唬慌起来,四顾一望,哪里有个踪影。有一个弟子忙道:“恍惚看见师妹进去了。”众人听了,吃一大惊。无俗子忙道:“不妨不妨,如今尽可进去了。”凝月峰的众人听了,才放了心。冷如是道:“虽如此,只是从古至今,不知几千万年,也从未有人进去过,究竟不知内有何古怪,终是有所耽。容我先带了弟子进去罢,看是何如。”无俗子想了想道:“也罢!千万小心,我们随后就到。”冷如是答应了一个“是”字,遂带了众弟子作辞。凌芷素也忙笑道:“等着,咱们一齐上去罢。”于是也携了若梧雨舒作辞。这里无俗子并各脉首座等众,皆站在“绝灭死地”的牌坊底下,只见天上众鸟翔集,缭绕翩跹,彩羽缤纷,十分有趣,都称奇道异。

无俗子再看了一看,纳闷道:“奇怪,奇怪!平日这后山连半个影儿也没有,如今却从哪里来这一群鸟雀?”又向杨重云、段摇光等道:“此地终年不见天日,是以山岚瘴气密布,弥天亘地,泛滥浮沉,千古荡溢,终年不散,人触之魄丧,仙触之魂伤,不想如今竟没有了。怪道鸟能不死,人可无碍。如今这毒瘴没了,固然是极好的,然从古至今,从没有的事,如今忽然没了,这可奇怪!”杨重云等听如此说,便也说道:“果然奇怪!”啸天峰的秦琰等众弟子,都也笑说:“想必是师父圣明,故天降祥瑞于此,毒瘴亦为之开也!”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无俗子也禁不住笑骂道:“岂有此理!就只会瞎乱说。”俞开阳道:“如今毒瘴既无,不若上去瞧瞧,看是何人,就知道了。”无俗子点头道:“很是。难得今夜得闲,趁此机会,咱们就都上去瞧瞧,看是怎么样。”于是大家在后围随,一径往天之巅来。不在话下。

却说轩辕同千灵自下了山坡,便向东向北绕山后而去。千灵道:“咱们要到哪里去?”轩辕道:“赏月莫如于高山之上,咱们到后山去逛逛罢。”千灵点头微笑。当下二人盘道来至后山,抬头忽见山上有玄石牌坊一座,烂银霞照,流光散射,上下争辉,混而不明。上面凿着錾银的字迹,道是:“绝灭死地”。黑气银光,浅淡相映,上面字迹几不可辨,竟与别的牌坊不同;更兼岚瘴遮漫,上下无光,凝结充塞,循覆荡摧。忽见云山雾海之中,隐隐的有金光焰焰,瑞气腾腾。千灵诧异道:“轩辕哥哥,那放光的是什么?”轩辕看了,说:“此地毒瘴弥重,不可久待。”因向千灵道:“你今道法未臻,不宜进去,恐相沾染,那时虽然无虞,究竟也不好。不如在这里等着,我自上去瞧瞧。”千灵见说,忙拉住轩辕的手,便着急道:“不妨事的,我也去罢!况灵儿修行未足,正好趁此历练历练,岂不是好事?”轩辕听了,微微笑道:“既如此,可要运神护严了,不可使真气外泄,以致沾染了此瘴。”又嘱咐她道:“千万小心,要是觉得身上不好了,只管说出来,可别耽误了!”千灵一一的答应。

轩辕方欲举步进去,忽见一缕清光湛然,且又闻得一股清香,却是从自己襟中发出。轩辕于是回手向怀中掏出一颗珠子来,细瞧了一瞧,不是别的,却是八宝水莲。轩辕见了这莲珠不觉怔了。千灵就轩辕手中看了一看,不知何物,因问道:“轩辕哥哥,这是什么?”轩辕道:“此物乃巨海奇珍,名叫八宝水莲,只是多年未用,我竟自忘了。”说着,递与千灵。千灵接了看时,却是一颗玲珑碧珠。轩辕道:“以后天天带在身上,如此便可百毒不侵,这瘴气虽毒,也就不怕了。”千灵听了,十分欢喜,连忙带在里面,贴身紧紧收藏。于是转过牌坊,从下逶迤而上。

少时,二人来至山之巅上。只见崖石颓烂,草木绝迹,飞尘蔽星,流沙射月,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真个荒秽不堪,死地无灵。彼时虽风沙肆虐,二人却视之如无。忽然一阵狂风过去了,只见地下现出一张玲珑石案来。轩辕便走至案前坐下,转运神功,虚幻琴弦。须臾沙尘息静,琴案光明。轩辕递指弦上,只觉微风漂裔,冷气轻浮。真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抚之则现,按之则潜。于是轻抚幻琴,款按虚弦,神韵在中,清光发外。轩辕先不过是一时之趣兴,然当此季秋之辰,月圆盛夜,鸿雁之飞日,白露之下时,不觉心有所感,遂不禁发于琴声,乃按虚无之弦,而奏天籁之乐。后来渐次思至于远,境入希夷,神游杳渺,飘飘乎逸遗世而越俗,而忘乎其始操之所以。然众乐之中,独琴之为器,合道出尘,不入歌舞场中;诸声虽繁众,而琴之为音,孤高岑寂,不杂丝竹伴内。以琴乃有道之器,得天地自然之灵蕴,故其元音本自淡静,因此琴德最优,而殊于众乐者。是以清泉白石,皓月疏风,乃至高山幽壑,落花流水,皆可谱以为乐,制之而为操也。使听之者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不着境而境已远,不觉妙而妙自臻。此皆琴之奇妙也,绝炎去嚣,虚徐杳渺,超乎众乐之上,以其声色发乎自然也。故琴又为寓情之器物,非是知音而不易知矣。

千灵先只道轩辕不过藉地炼法,便都不在意。后来只管见他轮指抚弄,不解何意。倏尔弹指流音,千里传响,如清空之一气,望天涯而一扫。登时岚瘴尽散,恶秽齐除,四顾一望,只见天空地净,月皎风清,真无一些尘翳。于是金光潜息,杳渺不知所踪。千灵正疑惑着:“轩辕哥哥是在弹琴?好奇怪!琴在那里?怎么不见?”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轩辕递指悬落,宛转成韵,众妙归焉,有若行云流水,宛转动荡,无滞无碍。千灵又细细的看了一会,究竟不曾看见琴之何在。若如清风入弦,肃然有灵,但闻神响,不见其形。倏尔崩崖飞瀑,摇山振岳;倏尔群峰互峙,海水崩折;倏尔林木幽冥,百鸟哀号。或如松之风,或如竹之雨,或如涧之滴,或如沧之涛;或低昂舒徐,或缓急相间,或断而复续,或幽而致远。乃若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拂,石涧流寒,如是千变万态,幽趣无限。说不尽鸟飞翩跹,兽舞肃然,千禽聚而不散,百兽至而忘归。

千灵见了这形景,亦不禁运神炼法,纡长袖而屡舞,翩跹跹以漂裔。即飞出峭壑之上,使一个悬河倒挂的法儿,把那壑下之水一似青龙出渊灌将上来。于是转运神功,又把那一道大水狂澜,化作九条巍巍白龙,度雾穿云,吸水饮涧。或时化马而奔霄,或时化虎而跳涧,或时化龙而游谷,或时化蛇而腾雾。鸟见之高飞,兽见之远避。一时,众鸟皆散,百兽俱逃,惟空山月明耳。千灵原为修炼道法,不期这一练,把那天上地下的飞鸟走兽俱惊散了,于是忙又把水送归壑中,收法坠地。忽抬头见轩辕身后,乌压压的站了一地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上的,下的,正看着自己和轩辕呢。千灵见了,心中自是纳闷,不知他们是几时上来的,忽见凌芷素招手叫她。彼时,轩辕犹自弹琴,万籁无闻,正是那蔼然醉心,悠悠自得。千灵恐惊动了轩辕,于是便把脚步放轻了,悄悄过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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