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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轩辕录》第二十回 白千灵降蛟结罟罗 朱九真伏虎设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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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万毒谷污风既断,众人正在祭坛上看燐舞,忽见营魂寂灭,青焰摇摇。既而波澜鳞沦,窊隆诡戾,俄见一蛟蛇般怪物出水,振滔激响。其文交错鹊驳,颈有白婴,似龙非龙,似蛇非蛇,朱鬣红鳞,不可形状。众姣不防,都唬了一跳。细看时,见其长丈余,似龙而无角,似蛇而四足,形广如楯,小头细颈,口若血盆,目若天灯,真个十分狞恶。李轩辕看了,也非龙蛇之物,却是一条雏蛟。少顷,只见那蛟自水中窜出,伸颈掉尾,直扑而来。千灵不待别人动手,便先轮指捻起诀来,俄见一水龙从池中出,霹雳而去。既而蛟龙混战,风涛激荡,水龙竞千钧之势,恶蛟逞百里之威。

众姣从未见过活龙,今见了这般怪物,都诧异道:“这就是蛟龙么?”若梧、如是都道:“我长了这么大,虽说以前见过书籍中有所纪载,究竟不曾看见活龙是怎么模样的,今日也是头一遭儿看见这般异物。”正是今日铿锽水上闻,蛟龙奔飞如得群。声过阴岭恐成雨,响驻晴天将起云。正惊顾之间,云罗因笑道:“这不是龙,这是雏蛟。”众姣便问:“怎么谓之龙?怎么谓之蛟?”如是道:“我闻得古人云,蛟与螭相类也,都是龙属,怎么蛟不是龙呢?”若梧也道:“可是呢,我也糊涂了。古人说‘母龙曰蛟’,又说‘龙无角曰蛟’,‘有鳞曰蛟龙’,更有传说‘鱼二千斤为蛟’,究竟蛟龙是怎么模样,这却怎么辨别呢?何为之‘蛟’,又何为之‘龙’?”

李云罗未说话,云敷便先笑道:“《月令》有云:‘季秋伐蛟取鼍,以明蛟可伐而龙不可触也。’蛟之为物,不识其形状,鳞鬣而四足。或曰,虬蜧蛟蝹,状如蛇也。自古谣言:‘虫有虺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然自杀未死者,便可久延岁月,五百年可化为蛟,再千年则化为龙。因虺乃蛇属,细颈大头,色如绶文,大者长七八尺。及至化蛟之后,便长可数丈,小者合抱,大者数围。因其之眉交,故谓之蛟也。而至化龙之后,则为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动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静则潜伏于波涛之内。然龙与蛟之为利害相去悬殊,蛟有害而无利者也,龙降泽于民,而为利甚溥。只因虺相杀而后存者极少,而化蛟成功者,更是艰而难竟,而吞珠化龙者,诚为稀罕旷绝之遇也。且别说龙,只论如今眼前之物,必是水虺化还未久,所以雏蛟无角,声如牛鸣,似蛇还似非蛇,似龙还似非龙。”

若梧乃道:“蛟龙虽然有传说,知者尽知其妄矣。难道天下真有这样变化灵物,偏今儿我们就撞见这希罕旷绝之遇不成?”云敷笑道:“千书古制既茫昧,万籍况遭秦火焚。从古至今,迁移越世,多少载籍亡迭于尘劫之中,早已失了传了。如今传留于世者,不及其之万一也。比如昔者秦烧经典,多少往古之纪载,毁于一旦,以致后人混茫而失其真传者。何况神州古来多有祸乱,书籍又是不经水火之物,所谓‘逝者如川,终不复还’,此亦劫数之常也。自秦炬之后,如今传留之书,大抵后人所纂,难免有误失舛错之处,且其中终不能窥鉴往古之虚实也。再者,自盘古开辟鸿蒙以来,不知人道亏而复盈者几次。但只从古人观鸟迹而制文字,到如今更不知历几尘劫矣!且不议远古之数,只从秦时算到如今,厥旷远者何啻千世也,即近者亦数百年矣,故其籍阙然堙灭,其详亦不可得而记闻云。是故后之作者虽多,却真传之寥寥无几。”众姣听了道:“既这样说,又怎么知道世间真有蛟龙之物耶?即如今眼前之物,或其相类于蛟龙者,亦也未可知也。”云敷笑道:“我一张口难说百家话,是真是假且不表,再将这蛟的模样习性讲讲你们听,也好自验前人之撰述讹错否。古人曾云‘蛟之状如蛇,其首如虎,颈有白婴,皮有珠矍,长者数丈。多居溪潭石穴,声如牛鸣。岸行或溪行者,时遭其害。见人先腥涎绕之,即于腰下吮其血,血尽乃止。’即如今援眼前之所见,当可证史鉴之虚实也。”

原来神州自古传说,言蛇雉遗卵于地,千年而生蛟龙属。小者曰蛟,大者曰龙。有鳞者谓蛟龙,有翼者称应龙,有角者唤虬龙,无角者名螭龙。诸如此类谣言,种种传流不一。然今俗儒,繁说远本,杂以妖妄,也难可以证。况今之贤愚不肖者,因其自道之不明也,则以为虚诞妖妄之说。此亦因年纪之旷远,今已无实据可考矣。虽后之作者研核传说于旷远之世,然于实无征,又于义无取,再于真传者阙然不具,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故蛟龙自古有传说,然知者尽知其妄矣。却不道宇宙纵横何可纪,问万劫千灰谁能敢断之?今人不见古时物,恶知古时真亦无?空穴来风必有因,天公造物岂无由。此诚所谓神仙鬼怪之事,荒诞不经之谈,非无为无,非有为有。须知乾坤浩大,宇宙宽洪,海外宁无山,渊中亦有地。非得眼见方为实,纵然传说便即虚?实耶虚耶且不管,留与后人作细探。

如今且说千灵捻诀御蛟,十指纤纤轮如电,操波控水作龙吟。彼蛟乃虺所化,然有翻江威;此龙系水聚成,却有搅海势。蛟鳞虽薄坚似铁,龙牙纵利软如丝。翻波滚浪相攻战,吐雾喷云宇宙昏。水龙空有千钧力,莫揭生蛟一片鳞。蛟今出水因腹饿,人行到此为诛邪。沦池混沸,山谷震响。红鳞饥蛟池面舞,白甲游龙水中斗。蛟鸣千谷牛喘月,龙吟万壑风摧竹。一声吼,振岳摇山;一声啸,动地惊天。蛟鸣一声风又劲,龙吟几度云欲凝。狂风滚滚虎狼怕,怒浪滔滔鬼神惊。纵然蛟性能水恶,天地自古正辟邪。饥蛟欲斗筋骨软,千灵待战心力怯。又斗了半日,那蛟筋力不加,飕的又钻入池内。白千灵见了,便收了指诀,那水龙訇然而散,复归于沦池。既而洄湍电转,俄复静息,烟波澄茫。

众人站在祭坛边,凝望着烟水茫茫。千灵喘息半晌,因说道:“这蛟好利害,几乎败了。”云敷笑道:“这蛟看起来也有五六百年的道行了,妹妹虽以一水之力而有却蛟之功,这便已出仙界万万人之上矣。”千灵便问:“轩辕哥哥,灵儿修习得怎么样?”轩辕道:“你修炼的《九水龙吟诀》,乃天地至阴至柔之道。但你今只解得水之理,而无明水之道。”千灵听了不解,便问道:“怎么是‘水之理’,又怎么是‘水之道’?”轩辕道:“坚冰销尽还成水,本自无形何足伤。两者同出,异名同谓,寒甚则凝,热甚则释,态虽殊,其理则一也。此所谓‘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坚处下也,柔处上也。是故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此所以说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海能百川王,是能舍龙鳞。江河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也;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坚强。因其无有,故能入于无间,所谓‘至柔而动’也。刚阴之为道,本于卑弱而后积著者也。所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故水几于道,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天施地生,其益无方,所以攻则坚强莫能敌。故水之道,渺渺乎其若天地之无穷,泛泛乎其若江河之不尽,其无所畛域,而兼怀万物,罔有际涯,是谓无方。无方者,水之道也。阴之凝则为冰,阳之销则成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冰水者,变化之理也。故水之道者,道之又道也。明冰水,则谓之识理;晓阴阳,则谓之达道。故相物以察理,苟非其然,无以致乎其道。因此,修真贵乎神通,不可拘拘于言语之间哉。”

众人听了这些,就如云中见日,雾里窥月。只是至理希夷,微言渊奥,非一时所能钻仰者。灵素因问:“轩辕哥哥,为什么叫作‘九水龙吟诀’?”轩辕见问,因说道:“混沌未分,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而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此天地初成之数,亦宇宙肇始之端。所谓九者,高深数之极也;所谓水者,柔弱之谓也;所谓龙者,水之总御也;所谓吟者,声之响振也。盖水静柔而动刚,此阴阳之喻道也。故九水龙吟者,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者也。”众人未说话,若梧先笑道:“这样说,要是炼成此法,岂不是天下第一了?”轩辕道:“法本无内外,功行有浅深。至道希微,至真虚寂,凡修炼至最终之境,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至此三无之境,又何谓第一云。”众姣听了,点头思忖。如是因道:“我闻上圣玄邈,独超乎希夷;疆名之极,游存乎罔象。六籍寰中,三清术内,唯第一义,与方寸合。然后人修习前人之道,纵使妙典精通,已落第二义,端的为仙可能不死,向道可能长生?”

轩辕未说话,云罗先笑道:“这话问得好。为仙终不能不死,但向道却能长生。盖道无生死,而形有生死。形所以生者,由得其道也;形所以死者,由失其道也。人能存生守道,则长存不亡也。然道也者,不可言传,口受而得之。是故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异于眇。故世之言道者,虽有论著盛传,或即其所见而强名之,或莫之见而妄意之,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皆震眩流俗之作也。虽后人依其言修习也久矣,而未尝有得于其传之道者。”云敷在旁笑道:“可是说的,‘读书贵神解,无事守丹经’。所谓愚者自迷,悟者有缘。愚迷之人,共浮世之利害,系染身心,岂知大道之有学,虚无之有理也?是故达悟之人,虽未得其至理性,而先乐其虚无,详天地四时,运用有理;审万物造化,生杀有情。若以志讨于仙经,咸获于妙法,以功成果满,身证无为之道,则神仙有缘也。原来二哥时常与我们讲道,不是‘说而未明’,就是‘点而不破’,却是为叫我们自悟乾坤宇宙之机理也。虽说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然修道之人,岂无疑惑者哉?看来,可知古人说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信不妄矣。”若梧因叹道:“方今之世,天下多脏,贞女少有全者。如今俗语说的‘一人比肩,不能外出户’,又道是‘三人相随,可以通天下’,可见都不错了。”众姣听了,便知感叹。陆雪凝倒不觉得怎么,淡漠皆其秉自天性也。故今听了这话,只是默默不语。彼时,千灵、灵素也无心在世道上,却只问轩辕水之道理。千灵才要说话,灵素便先笑道:“轩辕哥哥,我问你:六合八荒,万物群品,为什么独水为天下最呢?”

轩辕乃说道:“天地初分,阴阳始判,其阳为光,其阴为水,皆生于无形乎。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故有象之类,莫尊于水。圆不中规,方不中矩;施之无穷,损而不竭;小积而成万,大浑而为一。生于无有,沦于无形。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涵混天地,为道关门。穆忞隐闵,纯德独存。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遵之莫知其际,挹之莫测其源,故云水几于道。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泛兮其若浮云。其动无形,变化若神;其行无迹,常后而先。盖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天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行而不可得穷极,微而不可得把握。是故所谓之水者,天下之至柔弱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所以依地而流,随势而变,或动溶无形之域,或翱翔忽区之上;或邅回川谷之间,或滔腾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靡滥振荡,与寥廓鸿洞。周环复回,与百事变迁;蟠委错紾,与万物始终。是故水几于道,所以为天下最。”

众姣闻此言语,真是如护拱璧,如获明珠。轩辕又道:“我虽然说了几句,到底是恍惚之言。若要致其至真之道,还该体道于自然,所谓修道贵乎神通,无为在于章句,妙道本自悟而得之也。”云敷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正为此也。”轩辕道:“天下无道,处处是道。盖道乃天地阴阳之母,五行万物之宗,道之元形,故强名曰道也。恍惚为形,恍惚者,澄湛之意也。谓大道视之元象,听之元声,远之元则,近之元依,故以恍惚为象,以虚元为形。若非周览泛观,体道自然,则人见物而不见道,察形而不察理。”众姣便问:“怎么谓之‘体道者’?”云敷因接道:“我闻太上有云,所谓体道者,即四时气候时刻,乃用道之本,天地造化之机。若执天而行道,阴阳气侯时刻,在身施用,而体道于自然者也。”说着,又问轩辕:“二哥,我说得是不是?”轩辕点头微笑。千灵道:“姐姐虽说的是,却怎么个体法呢?”轩辕道:“这也因人而异。”说着左手负背,右手戟指朝天。俄见池水倒灌,张施其上,却就如长江之倒悬,仿佛缥缈之烟云也。

当此之时,映着月色,又好便似暴练的白绢一般。轩辕因向千灵道:“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丝之织也不韧,则其缚大鲲也无力。你如今虽然功行已到,只是力有余而韧不足。世之言其道者,虽有巧譬善导,然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此皆求道之过也。盖因水之道者,可致而不可求。故凡不学而务求其道,未尝有得于水之道也。水之至道,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是故人欲致其道,必先体道于自然者也。我今即敷演与你瞧瞧,可用心参悟其中变化之道理。”于是轮指捻诀,敷演水之道法。既而悬水变转,或顺或逆,或凝或释;或方而折,或圆而旋,或塞而止,或决而流;或转八卦之象,或变九宫之形;或如露蛛之织网罟,或如风荷之举莲盖;或纤细如蚕吐之丝,或巨洪如地绝之维;或大如垂天之鹏翼,或小如悬梁之蛛罗;或疏如天网之囊游鲸,或密如凝脂而接飞流;真是牢足打鲲,韧堪捕鳌。未几,或作虹之饮涧,或为龙之吸水,或象伏蜃之吐气,或类游鱼之吹波,千变万态,妙出无方,极尽造化之玄妙。诚所谓一手敷尽万物理,五指演遍阴阳道。虽鬼神不可赞叹,即仙圣莫能奖誉。

一时轩辕敷毕,倏的张开五指,竟散作满天之浮泡,凭云升降,从风飘零。众姣见了,愈加骇异。但见一个个玲珑剔透,飘飘浮荡,好看异常,不觉都看住了。轩辕因向千灵道:“你试射射看。”千灵道:“没有弓矢,怎么射呢?”轩辕道:“水本自无形,故能无不形,既能御为百兵之器,亦可凝作万物之形。”左手前伸,聚云雾之水以作弓,右手上屈,集烟霏之气以为矢。款挽云弓如扯月,轻拈水箭似摘花。只听飕的一声,射散满天飞泡。原来李轩辕施箭射云,却只为震散浮泡而已。真是:箭比流星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只见那些浮泡被箭风一激,然却无一个震破者,只是被风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众姣虽知轩辕道行莫测,然今日见了这般神通,仍是禁不住心中震愕。

当下,轩辕散了云弓,乃向千灵道:“你先炼习试试,可以冰弓矢而水弦,等熟谙之后,就可随心而成了。”千灵也是缘来运至,一窍通时百窍通,既闻水之至道,复窥其之妙理,如今听了这话,又有轩辕指导,便也照样作法。于是,皓腕卷轻纱,纤纤出素手,聚云霜以为弓,集雾露以为弦。起初时,或弓断,或矢折,或弦紧而崩,或张而不弛,或弛而不张,或软而无力,或柔而不韧,或射之不及远,或中之泡未破。原来轩辕所作之浮泡,虽看似吹弹得破,然却柔韧异常,轻易也戳之不爆。凡中泡之箭者,犹如曲叶之跳珠;而中箭之泡者,却似圆荷之泻露。果然好泡,柔韧而轻。飘飘荡荡,滚滚飖飖。激风震不破,飞箭射无伤。众人都在祭坛上看着千灵演习,只见那些浮泡飘飘飖飖,只管往四面八方退了去。千灵还只管激弦发矢,然此时箭法还未娴熟,而且水弦之张弛有限,所射之矢未及百步,便已势尽而消散矣。轩辕复又捻诀作法,俄见水泡自池中络绎而出,相连不绝,如老鱼之吐波也。

彼时,除了云罗,众人无不诧异者。千灵便问:“轩辕哥哥,怎么这些泡泡都射不破呢?”轩辕道:“冲风之衰,力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你今初学箭法,弓之凝而不固,弦之张而无力,矢未至而冰已销,劲未及而势已尽。固弱矛不能穿坚盾,何况柔韧之浮泡哉!”众姣疑惑道:“这些泡看起来吹弹得破,却怎么这般柔韧呢?”轩辕道:“这虽看起来是柔弱之物,但内中充满阴阳二气,外则合乎盈缩之道。一旦受击,二气震荡,力薄固不能陷其柔,力厚如若损其韧,则二气凝而自补,及至消尽耗竭始散。所谓行柔而刚,用弱而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先亦制后,后亦制先,因循应变,敌无不凌。”

千灵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然则泡卒不可破欤?”轩辕道:“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万物皆然,而以是相蕴。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所谓‘孤阳不生,独阴不长’,万物皆循天地之则也。重阴必阳,重阳必阴;寒甚则热,热甚则寒。一阴一阳,久长之机也。譬如世之弓弩,张而不弛,力弗发焉;弛而不张,势弗蓄焉。久张之则绝其力,久弛之则失其体。一张一弛,刚柔之道也。是故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说毕,复又凝聚弓矢。只听霹雳一声,风为之惊鸣,泡为之震破,一箭正中波心石,竟碎作千百之块。千灵看了,慧然而悟。众姣心中震惊,因暗暗的想道:“轩辕之威,果然不测。一箭尚如此,百矢安可敌!”云罗遂向千灵说道:“此道之美也,莫之御也。盖水之道,玄冥幽微,淡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可谓至精至极,非朝夕所能钻穷者,以后慢慢的修悟罢了。”

千灵方欲说话时,只听池中霹雳一声,那蛟又钻了出来,见人就扑。千灵便轮指捻诀,御水为障。原来这蛟久伏于此,饱时潜鳞收利爪,饿去翻波寻食饷,或三日或五日,但腹中饥馁,便以池鱼为食。起初时,性虽凶残,然修行了数百年,已有三分通灵之意,故尚未害及人命,因后来谷中血祀,污染沦池,致生暴戾之性,侵害无常。如今那蛟饿疯了的畜生,只管轮爪乱扑,吼声摇山振岳。千灵凝聚弓矢,飕的一箭,正中蛟腹,虽没伤及鳞甲,但被震退了一射烟波。那蛟就势打个滚,瞪了一双红眼,掉尾直扑而来。千灵即轮指如电转,御水却似穿针引线,将那蛟捆颈缚足,就如铁锁缠缆一般。那蛟虽腹中饥馁,然尚有千钧之力,此时被缚,只管扎挣吼鸣。千灵如今虽有得于水之道,只是柔有余而韧不足些,那蛟扎挣了半天,忽听泼剌一声,迸断水链,打个花,又淬于水里,寂然不见。

千灵即运神功,御水结罗。只是今日初试,力有余而巧不足,未免顾彼而失此,顾此而失彼,就如经雨之蛛网也。轩辕乃道:“令御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自近御远,犹夫御马焉,和于手而调于衔,则可以使马。虽御之法不同,其理则一也。”千灵听了,心下顿悟,便回思御马控缰时之法,冥冥而使力如臂之使指也。既而罟成,约有十丈方圆,于是俯察潜鳞,驱网逐蛟。那蛟正自伏游觅食,忽觉水波振动,似有甚物拢身,登时惊警,掉尾以窜。千灵即驱罗追袭,搜求潜蛟而搏之。轩辕看了一会,因又向千灵道:“静心也者,道法之总要也。譬若丝缕之有纪,网罟之有纲。善渔者致鱼,而不致于鱼;善张网者引其纲,不一一摄万目而后得。则是劳而难,引其纲则鱼已囊矣。”

千灵听了,心中领会,于是转捻招鳞诀。少顷,蛟乃自投于罗网,千灵即引纲紧缆,网即悬于池上,若有物以挂之。那蛟扎挣不止,吼若牛鸣。既而蟠蜿力困,怯弱如蜿蜒矣。当下,千灵已降伏饥蛟,但不知如何处治,欲伐而怜其数百年之道行,欲放又恐为世人害,便问轩辕怎么处。轩辕遂从囊中取出一丸水灵丹,飕的一声,送在蛟口,随即解了戾气。那蛟筋力渐复,唿剌一声,破网而去。轩辕即出左手,那蛟飕的飞来,伏爪收鳞,小如蜿蜒,困于泡中,莫想遁逃。轩辕递与千灵道:“等寻个地方,把它放了生罢。”雨舒等道:“这畜生留着终是祸患,不如趁今杀了它完事。”轩辕道:“人伐蛟而不自省,蛟伐人而言其害,从己之道,是为私焉。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万物皆有分,非人独有。古之贤者,伐必以其亢而为害,今既已制伏,何必又定要伐其性命!方今之世,道德日损,刚柔以怀天下,如仁不能感其善,则以威使其伏。况这蛟性虽恶,不及人之无良,亦此间污染所致,故此冥顽不灵。如今戾气已销,送在深涧之中,使其养性潜灵,后世或为天下益。”说着天色已明,大家出谷而去。

这日午间,众人御马而行,谈谈讲讲,以解午倦。正走着,忽然又遇一座大山,阻住去道,路窄崖高,云封雾锁。一时来至谷口,促马登崖,逶迤而上。少间路尽,只见山凹里有一座巨镇。众人看了,遂又促马投镇而去。不一时,已来到于镇前,见一座城门,上书三个大字,乃是“卧虎镇”。两边牌楼高矗,上见有人哨守。于是大家下马,忽见一榜贴于墙下,看时,却是一张招贤榜。其文曰:

吾卧虎之巨镇,近因山气不详,虫兽为害,侵袭无常,患而日久难除。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本镇有司衙,履征良才,未能伏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豪杰。不拘北往东来,能人术士,若有精武艺者,请登宝衙,籍名在录。如殄灭祸患,愿以千金酬。神天俯鉴,决不虚言。须至榜者。

众人看了,不以为意。玉清等道:“敢是成了精?不然,这么利害?”云敷道:“此地山岚瘴气,有什么恶物成精,也不足为奇。”若梧道:“可是,知道是甚么缘故,我们且进去瞧瞧,看是怎么样。”说着,大家进入卧虎镇来。只见人烟阜盛,市井稠密,楼馆壮丽,真是六街锦绣,十里画图。众人将马变作一个云龙玉佩,却似个扇坠大小。原来天马最是性灵,因常闻得轩辕讲道,所谓“年多物化”况天马之性,妙有化龙之气。盖因其非凡品,乃龙马之属也。只因当日堕入凡地,致被混浊世雰所迷,故此灵窍蔽塞。如今既通物化,形躯无累,随手幻变,任心所成。然各人有各人的性情,或袖或佩不一,不必细说。

众人自进入镇中,便引得满街士女,注目停睇,延颈企踵,左右见者,无不荡魂。轩辕在前,众姣随后,士女为之中分,黔首为之躲避,公主见而停香车,王孙窥而驻宝马。真是:香风十里长街静,锦绣楼开万众观。走不多远,忽见一座酒楼。那楼有五层高下,甚是壮丽。云敷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洁净闲房我们歇息?”内中有个妇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客人们上楼。”说着,忙整衣迎了出来,颜色敷愉,满面含笑。众人看时,却是一个好妇,举止舒徐,容貌丰美。有诗为证,诗曰: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

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

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

请客西楼上,坐客毡氍毹。

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

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

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

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

促令办酒饭,慎莫使稽留。

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

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

娶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

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无缘岂易偶,终始有因由。

请君自辨别,莫被虚词误。

礼毕,那美妇忙将众人迎入馆来,径上楼门。当下,来至二层之上。妇人道:“我舍下在此开店经年,也有个微名。先夫姓本黎,今去世远矣。我唤做万家香嫠妇店,因这方人家性情茫昧,听信谣言。故如今方圆百里者,都叫我做黑寡妇店。故我这店虽轩昂壮丽,近来却是一无人至,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洁净的,就连桌椅楼板,我们也要擦一日两三遍。所以但请放心,就是我这楼板,也比别人家的床帐还洁净呢。”云敷道:“价钱都是末事,只要洁净为上。”那寡妇道:“虽然这里人家都叫我黑寡妇,但我并不是那昧心射利之人。自开店以来,诚心待客,一钱是一钱,一两是一两,九钱的货,决不昧收一两,比不得那个诳三诈四的那些人,只一味的瞒客图财,死了是要下阴司地狱的。”

若梧道:“妈妈,我问你一件事。”妇人便问何事。若梧道:“我们才看见一张榜文,说此间虫兽为害,不知是什么缘故?”妇人道:“这山旧名万兽山,因如今虎豹为害,故改名万寿山,取其祥瑞之意也。先年间曾闻得老人家说:‘这山上有个仙灵洞,洞里住着一个神仙。这个神仙,日夜辛苦,专管是个监辖万兽的,使不能下山为害。故这里人家,都尊其为虎仙,又唤做兽神。’自古及今,满城里人家,皆是这等传说。然三年之前,虎豹下山,狼虫入城,侵袭无常,以致满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城里有精通武艺者,招聚英雄,延揽异士,盖了个伏虎庄,无奈虎多人少,势寡力薄。衙门只得张挂榜文,征采十方豪杰,殄灭兽患,也都不见效,反送了许多性命。”雨舒听了道:“想是神仙乏得睡着了?再不然走了?”

妇人道:“正是此说,如今满城里人家,各各猜疑不一。更有好事者传说,或言兽神已故,致有此灾。但只这方虫兽,每日自寅时而来,至卯时日出则退。若人今日割取其肉,则明日其肉已复,创即愈也。据我看来,凡事都有个缘故,岂不闻俗语说‘人没伤虎心,虎没伤人意’。”众姣都诧异。如是道:“果然这样,诚所谓无穷无尽也。既如此,怎么居人还出外嬉游?”妇人道:“这镇上有哨守的人役,如见山虫来袭,便敲响钟鼓,教人躲避。故满城中人家,但闻得钟鼓声响,即便关门闭户,各自保平安罢了。”若梧道:“虽如此,但虫兽毕竟出没无常,要是忽然而至,躲避不及,却不是枉送了性命?”妇人道:“这方虫兽也非见人就扑,但闻残忍浊臭者而啮之。”若梧还欲问时,忽见陆雪凝道:“你们据城而居,虫兽却怎么进来的?”妇人道:“你们是也不知。我们这里山虫的利害,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墙垣成了虚设,就是一个虎跳,比九层的楼阁还高呢。”

众姣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诧异,实人世之罕闻者。若梧道:“这也奇了,寻常老虎也不能这样利害!虎跳而九层楼,未免夸张之意。”妇人道:“这也非是我夸张之言,等你们亲眼看见就知道了。”云敷道:“这也不足为奇。古人云‘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又说‘狗生九子,必有一獒’。正所谓虎急跳峡,狗急蓦墙,甚不足罕也。”正说着,忽一阵风过,隐隐闻得喧阗之声。云敷道:“这里临街倒近。”因向妇人道:“妈妈,且把你这里精致的酒馔安排将来罢。”妇人答应着,又说道:“各位请随便坐,都是极干净的,且稍候片刻。”遂下楼去,忙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上等菜馔。”又叫:“看好酒,拿好米做饭。”说着,便有小鬟来调桌安椅,铺设座位。而已,大家入座,又有小鬟捧上茶来。于是大家吃茶。

少顷,茶毕酒来,大家便吃酒闲话。正说着,便有一股芳气袭了人来,却似稻花之清香也。既而芬芳馥郁,香气飘溢。云罗笑道;“今闻粟米之飘香,知黄粱之已熟矣。”雨菡、玉清等都笑道:“什么粟米这么好闻?”秦云敷道:“我当年出天界,常闻得人说:神州有好米,乃粮中珍品,上风吹之,五里闻香。所以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一家烧饭万家香,二十三天动紫皇’;又说‘炊时闻者饥,神仙坐不住’,这说的就是香米了。然此米虽香气浓郁,亦须凭风而流远。言其香而乱神仙,动紫皇,未免夸张侈大之意。”柳若梧笑道:“修仙的人,气足不思食,神足不思睡。我们常日炼气,就是几日不吃,也还不觉甚么。谁知今日闻见了香,不觉竟有些饿了。”雨菡等都笑道:“真个的,益发饿起来了。”秦云敷道:“孔子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仙凡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肌理辨寒暑疾养。”

雨舒不等说完,便笑道:“古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然望梅稍能止渴,但画饼不可充饥。越说着,越觉得饿了。”若梧笑道:“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如是道:“说梅止渴,稍润无津之喉;画饼充饥,少解有枵之腹。”雨涵道:“说梅生津尚能咽,画地为饼不可啖。”玉清等笑道:“又说饿,又偏说些饿话。”若梧道:“这就叫作‘情不自禁’了。”说着,大家都笑了。余者轩辕沉稳寡默,只管慢慢的自斟自酌。云罗、千灵、灵素也只是盈盈静坐,瞧她们取乐。雪凝天性喜静不喜闹,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雨舒半晌又道:“只说凡人肚饥,怎么神仙也腹馁?”云敷抿嘴一笑,说道:“食者,性也,是神仙凡人之所同也。常言‘人是未来仙,仙是过来人’。神仙虽然冻饿不死,但一般也有饥寒之感,是和凡人一样的,只比凡人忍耐得住些罢了。”

话未说完,只见小丫鬟们上来摆饭,另又添换了几样细巧茶果。但见佳肴满桌,盛馔盈案,芳气袭人,浓香扑鼻。一个丫头道:“请各位用饭。”说毕,便与众丫鬟下楼去了。一时饭毕,便有小鬟上来收拾杯盘。才下去时,又有丫鬟用茶盘捧上茶来。若梧向众人笑道:“这门楼虽然冷清,却礼仪周到如此,倒是个难得之馆。”正说话,忽又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若梧因道:“是谁家耍百戏呢?”如是道:“如今五月里,天气又热,又不是什么节下,谁家耍百戏呢。”玉清等道:“或是谁家过生日,也未可知。”如是道:“这么大热天,虽说太阳落下,到底余热未散,就是要耍戏,也不必在这一时。”说着,鼓乐渐喧。于是大家出至廊上,远远只见街上一群人在那里作戏。若梧等都笑道:“原来真是耍百戏的。”只见戏者严妆,骑假虎假马,执长戈,持短兵,且行且舞,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若梧道:“这又不是节下,怎么作起戏来?”如是道:“想是这里人家风俗如此,亦未可知。”

原来这方人家皆祭祀虎仙者,言虎乃百兽之王,虎仙乃万兽之统御。故祭祀之仪,名曰跳虎神。况值此兽害之时,满城黎庶,奉事尤虔,每日朝夕作剧,达诚申信,以避兽害。众人饭后余暇,且连日辗转,少有闲情。今见此杂戏,倒也有趣,遂暂以此为乐,权当散心而已。一时,剧者去远,若梧因道:“趁此时天气尚早,我们上山去瞧瞧如何?”如是听了道:“正合我意。我倒要瞧瞧,是何老虎成精。”雨菡、玉清等都道:“山上林深树密,我们也都去罢。”二人道:“就是这样。”云敷便问轩辕:“二哥,咱们也去么?”轩辕道:“不必。”若梧遂笑道:“就是,我们先去查清楚了,看是什么缘故。就有妖精也不怕,又不是没见过大阵仗儿,你们只管等着就是了。”说着,众姣已翩然而去。

当下,来到山之高脊,落在树梢之上,真个轻如鸿毛。只见云迷山顶,雾罩林梢,一鸟不闻,百虫俱绝。雨舒看了,先说道:“这般静悄悄的,连个鬼影也没有,还说是万兽山呢!”若梧道:“这样大雾的,别说老虎了,就是有也看不见。”如是道:“我们下去瞧瞧,大家小心些儿。”于是大家落地,探赜索隐。搜寻了半日,别说是老虎,就是小虫子也没看见一个。未几,走到那极巅之处。此时薄暮冥冥,隐隐见岚雾中一巨虎掩映。众姣乍一见,都唬了一跳。只见那虎隐于山石树杪之间,动也不动动,好似睡着了一般。

众姣看了,大吃一惊。若梧道:“这虎何其大也?”如是道:“大家瞧瞧的,先不要惊动了它。”于是大家走近看时,却是一个斑虎石。栩栩然,真者也。众姣看了,都好笑起来。再留神细看,只见这石虎毛鬣分明,形色如生,气昂昂俯视群峰,威赫赫震慑万灵。吓得空中无鸟过,山内豺狼把命逃。连头至尾,有千余丈长短;自蹄至背,有八百丈高下。更可骇者,眼藏凶光,竟如真虎无异。众人看了,心中惊骇,但不知雕凿者是谁,真可谓神工曲造也。若梧半晌笑道:“咱们自惊自怪的,诚所谓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如是道:“这石虎穷极巧功,雄壮若此,竟如真者无异,又隐于山石树杪之间,况此时天色昏蒙,岚雾掩映,乍一见,任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也难免要吃一大惊。”玉清等道:“这要是个真虎,只怕敷天下的百姓,都要叫它吃个罄尽!还好是个石头的,不然,谁可制伏得了呢?普天下的人,恐只有李大哥他们几个了罢。”如是道:“此时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罢。”说着,众姣便回去。

此时,李轩辕同云敷、云罗、千灵、灵素都在楼上,见她们回来了,云敷便笑问道:“如何?可有老虎没有?”众姣走进来,然后归坐。雨舒先道:“别说是老虎了,就连一个小虫子也没看见。”若梧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山顶上见有一个斑虎石,唬了我们一跳。”说着,便把所见之事说了一番。修仙的人,神满不思睡,况今盛暑之时,天长夜短。众人正说话,竟不觉天晓。忽听外面一棒罗鸣,混杂着马蹄声响,俄复不闻,乃不知何事。彼时,百姓已起来了,一闻此声,就如惊弓之鸟,慌得藏之不迭。真是人人胆颤,个个心惊,胆小的慌忙往床下拱,胆大的战兢兢临窗看。士爹士娘皆藏窖,女弟女兄同入井。众人于是出至廊上,只见满城中人人惊张,黔首士女,行商坐贾,三街六市,都慌得关门闭户,无人敢走。原来这门楼盖造在山之峰脊上,故此凭高就把山城人家都望见了。有诗为证,诗曰:

五月山城如火炙,可怜炎瘴又生灾。

居人不知神仙事,但望云山拜跪祈。

一从兽患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士女出门常恐惧,黔首行路每怵惕。

忽闻巡夫去敲钟,已见山虫来匝地。

须臾士卒乘奔至,响振金锣为警急。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居人犹自掩扉隐,行客已愁驱马迟。

三街六市无人踪,万户千门皆紧闭。

不一时,只听得呼呼风响,满城中揭瓦翻砖,扬砂走石。虎豹摇光毛彩竖,狼虫跃舞筋骨柔。众姣纳闷道:“昨日连个小虫子也没看见,今儿是从那里跑出这些畜生来?”正说话,只见有许多人在城中孥戮虫兽,也有诛虎的,也有伐豹的,也有打豺的,也有杀狼的,又有伏虎庄的武人,割取兽阴,洗涤晒干,卖与店铺,以充药货。只因俗世之邪淫者特多,故服食此类者亦多。更有十方而来之术者,或生抽豹尾,或活剖豹胎,人兽争伐,伤残不一。众姣见了这般,虽知虫兽之亢而为害,然其情有所不忍。若梧等道:“就一举杀死也罢了,又何必定要作此残忍之事?”云敷道:“自古谣言,豹至稀有,入用亦鲜,惟尾可贵,而豹胎至美,为八珍之一,正所谓物以其宝见殃,美好者不祥之器。因豹猛捷过虎,故能安五脏,补绝伤,轻身量,壮筋骨也。而且世人茫昧,常以稀而难得之物为罕异,故有世俗射利者,专作此损阴坏德之事。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男儿不获豹尾,终不还也。’可见世俗者之射利心重矣。”正是:

清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

这一场自寅时兽侵,混杀到日出东山。那些虫兽一见了光,就如日暮狂风起,倦鸟投林云返岫,登时间便跑得无影无形去了。真是来如风雨,去似微尘。若梧道:“咱们瞧瞧去,看它们藏在哪里了?”云敷道:“你们先去罢,我算还了帐再来。”如是道:“这一向都是妹妹破费,今儿就让我们付罢。”云敷笑道:“既是姐妹之间,若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常言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但只是昨晚吃过茶饭之后,这家店的主仆就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云罗笑道:“咱们走罢,不必等了。”众人不解。云敷道:“为什么不等?”云罗笑道:“你们细想想那妈妈说的几句话,便可想而知矣。”轩辕道:“走罢。”说着,一齐下了楼,出至外面,那里有路?众姣都诧异,及回头看时,就连楼台处所,亦俱无矣,惟见云岩雾石,野草闲花。诗曰:

直上云岩绝顶峰,始知人世有仙踪。

悬崖藓润经年雨,满地花飘昨夜风。

日月往来苍翠杪,烟霞舒卷画图中。

白云神化象楼台,咫尺无缘不可通。

众姣看罢,更又诧异,乃道:“这不知是那一个神仙,却在这里叫我们遇见?”云敷心中纳闷,自己猜疑道:“看起这个幻境来,不像是一般的神仙所点化者,竟连我也看不出来。只是神仙下凡,却在这里作什么?”云敷正自猜疑,只听若梧道:“妹妹,你知道是那个神仙么?”云敷摇头道:“究竟连我也不知是谁。”众姣见说,也就罢了。云敷便问云罗:“难道你已看出来了?你既已知道,怎么不告诉我们?”云罗笑道:“姐姐通今博古,岂不闻玄机不可预泄者。”云敷笑道:“二哥才是通今博古,我不过‘班门弄斧’罢了。”说着,便笑央道:“好妹妹,告诉我们罢。”云罗便笑推她,说道:“你问你二哥去,我也不知道。”云敷便摔手说道:“你不告诉我,我问二哥就知道了。”说着,真个拉着轩辕的袖子道:“好二哥,你告诉我。”轩辕道:“我们也上去瞧瞧,那时自然明白的。”于是大家上山,促马登崖。轩辕在前,众人随后。却不登主山,只登那大主山所分之脉。但见木高百尺,壁立千仞,幽岫含云,深溪蓄翠。夏苗侵虎落,宵遁失豹行。林深路转壑,岩虚云触石。泉挂珠帘当洞口,烟拖练带束山腰。

未几,来至主峰旁东面一座高岫之巅,远远只见一个白额花身斑斓大虎,曲蟠以枕,伏在木石丛中,如伺候待搏之状。又见那石虎大张着巨口,上下尖牙,排如利刃。众姣看了,不觉吃一惊,都道:“我们昨晚上来看时,这个石虎还是站着的,怎么今日却是伏着的?”雪凝虽也一惊,然今日之诡,亦非罕事,因此并不在意。柳若梧、冷如是道:“尝闻豹有变者,难道虎也善化不成?”说话之间,已来到斑虎石前。只见有许多人正在那里看虎,议论纷纷不一。众人在马上遥观,只听许多人乱嚷道:“那些妖兽都成了精了,我才看见它们都藏到这个大石虎的肚子里去了。”那些术者道:“这样正好,等我们进去,就连妖兽的窝巢都灭绝了。”说着,便要进去。那些伏虎庄的人,每至兽侵弋猎,即相啸聚,伐取珍稀为射利。今见人多钱少,恐分赏不均,遂忙止道:“且住!常言道:‘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丈夫。’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赏钱讲定后好分金。等领了赏钱,按各人所获尾数之多寡,以及所伐妖兽之难易,以稀罕者贵,以寻常者贱。那时能分得多少钱,这也各凭本事罢了。”于是大家商议已定,便一齐都进虎口去了。此诚所谓欲令智昏,人见利而不见害也。刚入虎口,不想那虎唿的一声,把口往下一咬,闭起来便不动了。可怜那些名功利敌者,却就如身陷囹圄一般,莫想得出。

众姣见了,不觉又都吃一惊。若梧道:“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怪到古人诗上说,‘莫言名与利,名利是身仇’正为此也。”如是道:“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死。修行的人,但免冻与馁,此外复何求。但只‘名利’二字害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云敷在旁笑道:“常言‘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这正是积金千两,不如明解经书。”因念道:“修真向碧落,久炼长生果。天下少闲人,尽日看书坐。书中见往事,历历知福祸。多取终厚亡,疾驱必先堕。劝君少求名,名为锢身锁。劝君少求利,利是焚身火。我心知已久,吾道无不可。纵使雀罗门,不能寂寞我。”若梧还欲说时,只听一声啸唳,真个是撼岳摇山,惊天动地!

众人抬头一看,见是一只朱鸟,翼若垂天之云,翎羽炫耀,遮天蔽日,徘徊万仞,盘旋九转。来如炎曦之落地,去似火云之烧空。秦云敷一见,便吃一大惊,半日方说道:“难道这是朱雀不成?”众姣听了骇异,都道:“这就是神鸟朱雀?”云敷道:“正是。”柳若梧、冷如是都道:“我闻上古有云:‘朱雀者,神鸟也。’却怎么飞落人间?”云敷道:“《古今风俗通义》上说:‘南方朱雀,为乐之本也。五分其身,以三为上,以二为下,三天两地之义也。上广下狭,尊卑之象也。中翅八纪,象八风。腰广四维,象四时。轸圆象阴阳转而不穷也。’自来世人传书,难免夸张之意。然虽侈大之言,亦可见其道矣!况咱们修道之人,岂不见《逍遥游》篇?当日庄子曾云:‘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鹏尚如此,况于朱雀乎?既吸天元气得道真,则其神又不可量矣!”

正说着,忽雀尾堕九点星光,及地遂皆化为女子。众姣见了,愈加骇异。但见一个个容颜绰约,有仙都羽化之灵姿。真是:蹁跹山巅女,意态极楚楚。盘旋傲飞鸿,清远敌凡羽。俄见朱雀高飞,复盘旋而去,乃不知其所止!轩辕只管慢慢的吃酒,也不言语。云罗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千灵、灵素以及众姣还只管仰望,直至形影不见方罢。云敷乃道:“上古传说:‘朱雀者一,尾为九子。’今日见了,果如是言也。”众姣因问道:“这话怎么说?”云敷道:“朱雀不与凤凰等,乃天四灵之一也。从古至今,开天辟地,上圣三界中,止此一只而已。当日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孕育这只神鸟。故朱雀不比凤凰,自生身之时,便已吸天元气得道真,飞腾变化,神通莫测,不生不灭,与道同久。所谓朱雀者一,而子必九者,以尾有九星也。似这般变生九雏之女,在其亦不过翔云之易!”这正是朱雀讹尾,变生九雏。既而九女翩翩作鸾凤舞,又听她歌道是:

骊山一块石,都道是个虎。分明是个虎,分明是个石。石何石,镇山石。虎何虎,镇山虎。石虎镇山千劫轻,千劫镇山灵通成。灵通成,空全身。全身精入石,灵石肖全形。虎丘千年闻玉跸,骊山万古通玄门。

歌毕,阵占山河布,阱按岩岫成。原来九女作舞,竟是穿地陷兽,于岩岫作之如井。已而,九女道:“作死的,还不起来呢!”言讫,只见那虎睁开眼来,起视九女。九女道:“尔今灵性既通,却怎么入世作孽?我等奉骊母懿旨,特来擒尔回去。”那虎大啸一声,摇山振岳,飞砂走石。九女即起于空中,口中吹出真火,那虎闪躲不及,便烧着尾鬣,却就如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将及屁股,又将至腰腹。那虎痛得打滚,虽然形躯雄壮,却迅捷之极,扑的一个虎跳,踊身而上,挺然若飞,张开巨口,欲啮九女。九女见虎扑来,一闪如鹤转身,真个也轻趫迅捷。那虎究竟是形躯粗蠢,离地跳有十余丈乃止。九女喝道:“孽畜!尔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跳蓦两峰之间,此亦纵之至也。况尔不过千劫之数,焉敢与我等争持?”说犹未了,那虎扑的跌落尘埃,就把那山头上死硬的岩土跌做个十丈浅深之坑。

九女刚落在坑沿边,那虎飕的又跳起来,警而伺候待搏,就像没受伤的一般,皆因其气之趫而力之盛也。那虎忽将身一纵,意欲跳出坑来。九女道:“斗姆慈悲,教我等手下留情。故今设下阱陷,只以土坑为之笼,困尔于此。尔今纵有腾踔太空之能,也莫想出得此去。任凭神仙也罢,出得神出不得身。”说毕,断喝一声道:“作孽的畜生,趁早儿跟我们回去,好多着呢!不然,一时动起手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正是石虎无心岂知德,雀女有意几留情。那虎抬起头来,忽作啸如雷吼,震惊百里,千谷传响。既而风生阴壑,雾卷晴林,虽盛暑而林寒涧肃,即炎景而雾惨云愁。若乃严冬惨切,寒气凛冽,不周来风,玄冥掌雪。果然是电眸虎齿霹雳舌,须臾吹散千峰云。九女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山猫!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什么是痛!”说毕,一齐轮指捻诀,御火燎天。既而千山复炎,万谷回暖。那虎即伏在坑内,化作一个顽石,闭息藏灵,无知无觉。正是任君燎灼浑不怕,烈火焚烧若等闲。九女见如此,便发恨道:“这畜生专会作死,等我们性子上来烧不死你这大臭虫!”一女忙道:“不可,不可!这畜生吞了许多生灵在内,若用火烧断然使不得。”又一个道:“斗姆常云:‘生杀自然天不予夺。’虽说是旨在伏虎,也要体天好生之德,万不可因此而害其余。”那一个又道:“可正是这话。但只你我姊妹初经人道,是事莫识。此虎又是顽石所化,性子又可恶,我等星灵之尊,何曾谙练狡性?这畜生专会推佯死惯了,今有何法使其开口也?”这一个又道:“要不是体天好生之德,我一口真火烧了它完事。”

正说之间,忽听天上有人作歌曰:“朱九真,鸟讹尾。拔雀翎,戳虎鼻。”九女听了道:“这是斗姆的声音。”但只闻声,不见其形。朱九真道:“斗姆回去了。”说着又笑道:“斗姆这会子玉趾远来,是叫我们拿雀翎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呢。”于是各拔下一根朱丝,吹口仙气,即变作九根雀翎儿,就往石虎的鼻子眼儿乱戳。原来这石虎虽身变作石头,然内里却有魂灵感应,所谓鼻者,肺之使也。肺者,五脏六腑之盖也。又因喉为肺之门户,鼻为肺之外窍,故凡动外窍者,则五脏六腑亦应,自然易动,即以羽毛轻纤之物试之,亦皆然,此气之自然感应者也。今九真戳其鼻而拂其喉,而鼻子眼儿最是触痒不禁,如今被雀翎一激,就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朱九真早预先躲避了,只见无数人兽自虎口鼻窍中出,就如九秋之断蓬飞絮一般,被一阵大乱风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朱九真即一齐动手,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雀符锁了,退了妖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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