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同白凤凰上山，只见木栈萦葛，石壁垂萝，紫藤缠绕，青蔓离披，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众人缘栈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桐花林，巖崖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遥见壁池上，风熏藤萝开。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已而，既穷桐林，便得一池，沦波百顷，澄鲜净绿。水冷冷而周流，壁靡靡以旁围。白凤凰指道：“这便是百顷池了。”众人都看时，只见沦波潋滟，瑞鸟翔集，锦鳞游泳。千株碧梧，万本青桐。千株碧梧，无年无纪自清幽；万本青桐，有色有颜随傲丽。又见那石壁插青，流泉界白。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更见红壁千里，青萼百仞，苔滑临水，石险带溪。竹花唯养栖梧凤，水藻周游巢叶龟。

众人站在池边，俯则末察，仰以殊观。白凤凰道：“闻昔虞道兴，翠凤栖孤岚。飞鸣饮此水，照影弄毵毵。传说唐虞之际，丹凤飞鸣过壁，在此饮水，故名饮凤池。”未几，睹一丽人，于岩之畔。华采衣兮若英，烂昭昭兮未央。正欲细看时，已失其所在。只见巨壁崔嵬，上际青云，并无路径可通。若梧等道：“这里并没有路径，怎么说守道之言也？”白凤凰摇头。忽从壁上飞下一个人来，看时，见是一个女子，蛾眉凤眼，杏脸桃腮，长发曼鬋，翎袂焕耀，羽衣炫煌，体态娇娆，静婉蹁跹，有骊姬、息妫之容貌，有旋娟、提嫫之韵度。意态何如涎涎，轻盈只恐飞飞。服色炫燿，衣光炤烂。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那女子凌波凝伫，衣袂障风金镂细，如凤凰之展翅，若孔雀之开屏，顾盼神飞，文采精华，妙丽如此，宛然若仙。众人打量了她一会，实非尘世妍丽可比。正猜疑间，忽女子道：“你们是谁？到此何为？”白凤凰欠身作礼道：“我闻上古传说：凤凰山有仙草，可以疗治百疾。只因母亲久病难痊，故今特来求药，敢问姐姐尊号？”那女子听了道：“吾乃镇守山道者，凤凰女孔箮是也。”因问：“你是何人？”白凤凰答道：“我是凤凰城来的，名唤白凤凰，初到贵处，不知路径。敢问姐姐，此间可有路上山没有？”二人四目恰相对时，都不觉心中一动，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又都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孔箮低了半日头，方说道：“原来你就是白凤凰！”

白凤凰诧异道：“姐姐知道我？”孔箮道：“前者凰母丹书来说，近日或有群芳与凤凰妹子前来采药，嘱吾款接，今果然矣。”白凤凰方欲说话时，只听沦池内一阵水响，俄见一冰桥自水中出，长逾千寻，横架山池。既而毒雾熏腾，炎风灼烧，百顷澄波沸，翻作火池坑。孔箮站在桥上，乃向众人说道：“此名水火桥，冷如寒冰，热如烈焰。若得身上无疼痛，必须心性有清凉。凰母曾言：人心似海，反复无常。因此步步设验，检点见前善恶。凡来求药之人，须是要从这桥上走过，方可通行。”因向众人道：“请大家随我来。”说着，在前导引，众人随她直由水火桥上度了过去，一齐来至山池这边。果然身体清凉，足履爽润。旋回视则柱桥崩摧，水火静息，惟见澄澜百顷而已。于是复又前行数十步，忽抬头看见壁上镌满了画图，山川鸟兽，木石花草，不可胜览。众人站在壁前，只觉冷气袭人，透壁而出。正是山高树寒，风多石润，浮岚常作雨，冷气不知暑。白凤凰看了一会，诧异道：“这些石壁上的画图，我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孔箮道：“这壁上所有的画图，原是凰母当年极幽遐诡譎之观，博搜山川草木鸟兽变化之情状，雕啄于此，以志道焉。后有山泽好奇之士，游历至此，偶观画图，几欲颠迷，遂描画而去，传书入世。”白凤凰听了，点头称赏。孔箮便走至壁前，弹指叩壁，玎珰如金玉。忽壁上豁开二扉，竟露出一石级来，雾锁云萦，仿佛若有光。其中寒气袭人，冷风射眼。孔箮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从其后。

方欲进洞时，只见孔箮嘱道：“这叫作‘困心洞’，乃上古传留。此洞能迷心，若随境生心，颠倒迷乱，寻头觅尾，则心神颠迷，不知法相，迷乱其心使生狂也。任凭神仙也罢，如其迷心不悛，亦皆昏迷颠倒于其间。所谓心非金石，见之能无少乱。故非明心静神，无以出此困也。而且洞中更有‘迷魂阶’，乃冰玉造就，霜石妆成，如脂如韦，如油如膏。石级皆险滑，颠跻莫牵攀。有‘大道如青天’之奇诡，有‘迷魂不得出’之艰虞。此皆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出也。冰砌途三折，霜堆路九盘。盘折十二曲，郁纡三千级。自始仙踪稀，亘古少人行。神仙还愁滑，铁屐钉上钉。大抵仙凡至此，颠迷无从，靡所法则。一跌丧三魂，再跌丧七魄，三跌神无术，九死无一生。就是天仙至此，亦望阶而叹曰：‘行路难，归去来。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今告知你们，小心踩滑了！还有一件，这洞域之中，更以三毒设验。”白凤凰道：“敢问姐姐，是那三毒？”孔箮道：“贪毒、瞋毒、痴毒，是为三毒。贪毒亦如是，瞋毒亦如是，痴毒亦如是，三毒等分皆同，过患相与。但能专心清浄，自然三毒消灭。”

若梧道：“这壁不过百仞，要上去也不难，何必走此险危之道？”孔箮道：“你们不知，俗传仙草，一枝千花，千年一开，其实是假的。”白凤凰听了，便吃一大惊。方欲说话时，只见孔箮又道：“当日凰母验火登仙，因丹血化为山上草，俗人无智，遐情想象，因以形命名，故唤作‘凤尾草’，或谓之‘凤凰草’。此为俗传之名，世人有所不知，或妄以意传书著述，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非验己而作。所以如今俗传‘凤凰之花’并非疗治百疾之仙药，大抵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而人间传说可治百疾之物，其实叫作‘心花’。”白凤凰道：“怎么谓之心花？”孔箮道：“所谓心花，又名情花，乃喜、怒、哀、乐、怨，或谓之喜、怒、悲、忧、恐，五情发而为心花。”众姣不解。若梧道：“我闻得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然而情非草木，如何能发花呢？”云罗笑道：“自古‘情沿物应’，精通灵而感物，神动气而入微，是气之动物，犹物之感人也。而物之感人，亦犹气之感物也。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故曰，五气护声之华。藏于内者如渊珠之粹，发乎外者若焰光之烛。情通幽显，心花发明。《经》云：‘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是故外物来至，而人化之于物，物善则人善，物恶则人恶，是人化物也。岂不闻‘阴阳者，承天地之和，形万殊之体，含气化物，以成埒类’。情蕴于中，而发乎外，心花开爽，此之谓也。”

孔箮点头道：“正是。常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化生者天也，化物者德也。昔晋之孟宗者，其母老而病笃，冬日思笋煮羹食。宗无计可得，乃往竹林中，抱竹而泣。须臾地裂，出笋数茎，持归作羹奉母。食毕，病愈。此诚为孝之感应天地，昔之哭竹生笋，今之历险求药，事虽殊，其理则一也。天心感人而五气应之，五气成象而物生焉。从小人之邪意，顺无知之私欲，殆者之危，莫过于今。况此原是当日凰母设验，凡从捷径而欲达者，未尝有也。只有亲历其境，仰祈幽赞之功，式遏横流之念，令自迷心开悟，情沿物应，庶几可以发花矣。”若梧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我们就进去罢。”

孔箮点头，又嘱众人道：“这洞又名攻心洞，所以要守心。不然，情随境迁，迷乱于其间，犹如牛马引重趋泥，转增陷没，不能自出，遂至于死。《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人心易私而难公，故危；道心难明而易昧，故微。俗世种种巧用，令人心花开爽，五脏六腑神气衰，百骸九窍不灵圣，如此谓之情毒，非徒无益，反为其害。”白凤凰便问：“何谓之人心？又何谓之道心？”云敷乃道：“所谓人心者，喜怒哀乐之已发者也。所谓道心者，心与道浑然一也，放其良心则危矣！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此心之灵，其觉于理者，道心也；其觉于欲者，人心也。其实‘人’‘道’两个心还只是一个心，知觉从耳目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知觉从义理上去，便是道心。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凡人若能守道抱真，灭私欲则天理明矣。是故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孔箮接着说道：“花开两面颜，人生道魔间。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寂然不动者为心之体，即为性；感物而动者为心之用，即是情。性是静，情是动，心则兼动静而言。心动则情生，心迷则性乱。如今且说这洞阶之验，只须冥心静神，便可超出迷域矣。不然，则化为寒霜，荡为冷风也！”说着，又向众人道：“我们如今走罢。”于是孔箮为前导，众人跟随其之后，大家历阶而上。

方进入洞时，便见玉阶峣峥，霜砌宛转。且其山洞形势，则盘纡隐深，崔嵬岑岩。既而入之愈深，愈进愈难，而愈见愈奇。霜浓石级滑，冰清玉阶旋。洞寂静，寒声碎。玉宛转而不断，阶萦纡而连亘。偃息神庑，游步仙庭。其中雕梁画屋，玉阶金柱，黄扉蔼蔼，青琐沉沉，有若蓬山之万户千门。或雕根株以为洞，或凿户牖以为宫。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说不尽那彩绘画图，金玉珠玑，异方珍怪，充积藏室。雕文各异类，离娄自相联。迷魂乱眼看不得，照耀万象繁如星。此诚所谓洞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岩廊兮寂寂，石室兮沉沉。青溪响琤琮，碧流滴珑玲。又行了半日，豁然开朗，见一石室，窗牖皆有绮疏青琐，图以云气仙灵。且丹青玄黄琦玮之色，穷耳目之好，极仙匠之巧。彤云斐亹以翼棂，皎日炯晃于绮疏。柱壁雕镂，廊庑周通，飞梁石蹬，凌跨河池。已而，出石室，起玉阶，度银廊，穿金堂，增盘崔嵬，登降炤烂，殊形诡制，每各异观。心知所见皆幻影，无以耳目烦神功。未几，竟随孔箮，至一所在，轻寒料峭，微冷萧瑟，真似雪洞一般。复行数十步，俄见一池环缭如璧然，深不逾尺，而澄澈可鉴。其中根株结盘，浟湙潋滟。没没汩汩，若蒙汜之落银钩；耀耀晞晞，状扶桑之挂朝日。又见那冰岩莹润，雪壁皎然，寒气缭绕，冷风逼袭。

孔箮道：“此人之水镜，见之莹然，故名镜池，又名鉴心池。澄澈照人心，一私无不显。心花只一般，惟应心境同。众生心者，犹如于镜。镜若有垢，色相不现。如是众生，心若有垢，法身不现故。所谓心者，身之所主也，失所主，必颠蹶陷溺。如若照见一丝之秽，则心花郁结为情毒。”说毕，回头向众人说道：“此水不与人间等，一念之私不可承。凡人非身之体态殊重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只有情田肃清，照曜心镜，庶无陷溺之患也。”白凤凰道：“什么是心镜？”云敷道：“圣经云：‘心如明镜，能照万象，故曰心镜。’世之痴愚者，若能恒开心镜，静观消长，闲考亏盈，则心田明净，欲海澄清。”

孔箮听了，因接说道：“人之情心，好恶不同，或以此吉，或以此凶。混暗识于心镜，灵花开于情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古人有云：‘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者，以其休止不荡也。’此池虽能鉴人情田，照映心花，然非静流而不现。如今先说与你们定水之法，庶可明鉴。”因念道：“凡夫取境，道人取心。心境双忘，乃是真法。外邪不染，内境自宁。定水不波，心珠自现。焜昱灵台，照燿神府。阴阳合气，情田开花。”说着渡水而去，衣履略不**。这里白凤凰因问：“什么是心珠？”若梧道：“所谓心珠，又名玄珠，乃譬喻之词，众生之心性，为本来清净之道性，故譬之为明珠。凡守道者，心珠可莹，既不堕有无处所，则心珠独朗，常照世间。因此，心珠又譬如水月。”白凤凰听了，不觉洞开灵窍，揽衣步霜砌，褰裳临冰池，亦从容渡水而去。因低头看见池波弄影，仿佛鸾窥镜。是时也：凤凰既蒙圣加护，一切迷心尽开悟。众人也都缓步璧池之上，而波无沦涟，上下静息。忽而，高风吹玉柱，万籁忽齐飘，有若金石丝竹之响。一时，渡过池去，心花发明，照耀情田。初如蒙蒙隐山玉，渐如濯濯出水莲。正是：

池中幻影明灭尽，心上灵花次第开。

孔箮站在石矶上，指璧池道：“你们瞧，这就是心花了。”众人都看时，见十数枝菡萏自水中出，摇曳开落不一，五色照曜，好看异常。皎如芙蓉出水，灼若朝霞映日。白凤凰诧异道；“这就是心花？”孔箮道：“正是，此为心花成树，能使身田被润，即吐无上之芽；心树既荣，便茂不凋之叶。”云敷道：“心者，火也。色赤，三叶如莲花，神明依泊，从所名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若梧听了笑道：“这正是古人云，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一语未了，忽玉清道：“我才数了一数，怎么少了七个？”如是道：“什么少了七个？”玉清指道：“你们点一点这池上的花数，可是不是少了七个人的？”众姣见说，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轩辕、云敷、云罗、千灵、灵素、雪凝、孔箮七人者。孔箮道：“太上有云：‘修心炼性，是吾本身。修心者，以心无心也；炼性者，以性无性也。’观心同水月，解领得明珠。我心亦异于曩时，今已舍离，固亦释然。此池虽能照见人情之所感，但心镜虚明者，则无所照映。光之正中，虚明凝湛，观者各自见其形。现于虚明之处，毫厘无隐，一如对镜。二者皆空明，灵光反照，故皆独见人物之象焉。然水月之心者，玄镜独鉴，神明昭晰，是无所照映也。”

云罗笑接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据我说，这也罢了，水本无沦涟，因风起波澜。大抵登山临水，足以触发道机，开豁心志，为益不少。或澄波净绿，相与无际，或孤烟归云，明灭变化，耳目所及，异乎人寰，志士得之为道机，诗人得之为佳句。古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离娄徒肆目，罔象乃通玄。皎洁因成性，圆明不在泉。故曰，道会贵冥想，罔象掇玄珠。禅家有为绝欲之说者，欲之所以益炽也；道家有为忘情之说者，情之所以益荡也。盖有心而行绝欲之事，著意而求忘情之境，皆求道之过也。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所谓太上忘情，以心无心故也。心无所行，情田若空，俱歇一切俗念，贪嗔爱取，垢净明存。固对五欲八风，不被见闻觉知所缚，不被诸境所惑，自然对镜无心，八风不能动也。但能无心，便是自然。无心之心，便名得道。”

众女闻言，犹如云开日出相似。千灵听此道机，亦不免有感于心。忽想起昔日轩辕所作《山水吟》一诗有“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之句，再又有当年游历时所填《踏花行》一篇有“拂石坐来衣带冷，踏花归去马蹄香”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细嚼其中的滋味。孔箮道：“怪道你们能历验至此，只看这开的心花皎洁，更无一些尘垢，应物必为仙品。自凰母设验以来，千古所未有也。”白凤凰见池上众花摇曳，便欲折取一枝为药，孔箮忙止道：“此空花耳，何劳折取。”众姣不解其语。孔箮道：“这原是浮沤幻影，镜池照映而成象，如梦幻空花，何劳把捉。且夫众生禀身于虚幻之中，而略示形骸虚幻于人世如此，又能观诸世间，虽甚可爱，而虚幻无实，终非我有者，汝即舍离。”说着，一阵霜风过了，莲花卸瓣，堕水无踪。忽而，沦池灭波，皎室腾华，竟下起雪来。始缤纷乎散絮，俄皎洁以堆琼。孔箮乃道：“如今心花已应，请大家随我这里来。”于是复又前导，竟至一丹室，雕梁粉壁，青琐绮疏。孔箮乃启壁上一扉，见石栈萦纡，萝茑垂绕。孔箮道：“大家随我来。”遂与之俱出，盘折上幽云。

一时上尽玉梯云，堪堪日落。只见草木蕃芜，林薄丛笼，幽蔚隐蔼，翠竹碧梧，鸾鹄停峙。孔箮便说：“此时天色已晚，且到荒居歇息一夜，等明早再行不迟。”白凤凰道：“我问姐姐一声，还有多少路程？”孔箮道：“自上山起，所行至此，才不过十之五六。”白凤凰听了，便吃一大惊。孔箮笑道：“不用耽心，从此以上，再半日的功夫，便可以上达矣。况且如今心花尚未成形，须得一日夜之工，吸天地阴阳之气，方可盛开。那时，有退阴回阳之力，起死回生之功，别说疗治百疾，就是复生形体，骨肉肌肤，亦何足道哉。”白凤凰见如此说，也就无可如何了。是时，日薄云昏，烟霏露滴，暮林闲静，晚山迷冥，渺渺风吹月上，濛濛雾挟霜回。光连虚象白，气与风露寒。孔箮因道：“崖壁多风，露水也大，况你们几历劳形，且到寒舍歇歇罢。”众人见说，复又从之以行。只见草烟横碧，花雾合翠，游观未久，而天气屡变：林有四时，春秋冬夏。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风送香来，香来而寒亦至；月邅露降，露降而凉亦生。

未几，竟至一茂梧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园亭，雾锁烟笼，水绕云萦。门前有额，题着“梧竹园”三字，中有池亭，旁多竹卉，绿荫浓鲜。众人都道：“好个园亭！”孔箮道：“这就是荒居了。”说着，便让入园中。只见苍梧列亩，修竹成畦，花满不污地。其中气象万千，有春花秋月，夏云冬雪，阴晴显晦，雾吐烟吞，如入人间仙境。彤云垂四面之叶，玉雪开六出之花。浩霜空兮一色，横霁景兮千名。正叹赏间，孔箮又道：“请凉亭奉茶。”于是又引众人游赏中庭，果见翠筠茂密，苍梧蟠郁。篁竹悉青青，梧桐尽亭亭。叶重碧云片，花簇紫霞英。夜色向月浅，暗香随风轻。手攀花枝立，足蹋花影行。上葳蕤而防露，下冷冷而来风。已而，来至一亭，上有“梧竹幽居”四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其亭压水而成，沦波澄澈，清流泻注，珑玲其声，有若龙吟凤鸣。池面含媚色，波底孕灵珠。素魄衔山末，圆规照水隅。沦涟冰彩动，荡漾瑞光铺。月树鸾鹄睡，山池菡萏疏。浮碧月之素晖，漾绿竹之茂阴。又见那白露降集，黄龙登兴，醴泉滂流，枯槁荣茂，神光并见，咸受祯祥。说不尽那飘飘雪，凛凛风，淡淡云，明明月。空垂凤食檐前竹，漫拔龙形屋后桐。

云敷看罢，先笑道：“好个‘梧竹幽居’！”若梧笑道：“古人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说着一齐进入亭子，只见当中放着一张桐案，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以及一个精致竹炉，还有茶筅、茶盂各色茶具。真是：一亭之大几如屋，一案之大几如床。上莞下簟，足安斯寝。又见那亭子有十二根玉石转运雕柱，刻前贤后圣诗词歌赋篇章字画于其上，精美异常，各各不一。若梧等因问道：“这亭子有什么机关消息？”孔箮道：“此亭乃冰玉造就，金璧妆成，有三丈六尺五寸方圆，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十二个檐柱，按十二时辰。每日每时，顺阴阳之数，转运如日月之行。”众人听说，留神细看起来，只见其中一柱上镌着一幅《凤凰梧竹图》，题着“林箮刻画”四字，又有镌的小字一篇《水龙吟》词，其词曰：

画园为贮桐竹，湘妃一万森庭户。古来词客，比方不类，可怜毫褚。谁扫尘凡，独超物表，神仙中取。是昆丘标致，洞庭风骨，除此外、吾谁与。九酝醍醐雪乳。和金盘、月边清露。娥皇泪迹，女英啼痕，不堪充数。弄玉排箫，许琼挥拍，鸾鹄飞舞。待凤凰来仪，作园林主。

云敷看了，疑惑说道：“古今诗词也都见过些，哪里有个‘林箮’。”孔箮听见，因笑道：“林箮乃我自取之字，岩野粗鄙，徒为诗人笑矣。”云敷笑道：“谁又是诗人了？自古道，文有声律皆似诗，诗不粗鄙皆是文。况此妙丽，真仙才也。”说着，又逐一看去，悄吟《落花词》，低唱《画竹歌》，泛览《道德经》《黄庭经》，流观《山海图》《辋川图》。正是雕镂长悲无灵技，刻画始信有神工。一时众人看毕，孔箮便笑道：“且请坐下，吃杯茶酒避避暑气。”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便有小鬟捧上茶来。孔箮道：“这是茶酒，你们尝尝。”于是大家吃茶，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如酒如茗，犹瑶池之仙品也。

众女笑道：“怪道叫‘茶酒’，果然如‘茶’似‘酒’。”云敷因问何名，孔箮道：“此茶乃以幽篁之实、苍梧之花，加以龙涎之醱，龟血之酎，麟髓之醅、凤乳之酿，又以饮凤之泉、化龙之雨、昆山之雪、玄圃之霜，以及桐花竹叶上所带之宿露，经历九九八十一日之酝酵而成，因名为‘九酝醍醐’。”说完，大家称赏。孔箮又道：“我这壶中之物，原是醴泉造酿，有酒醪滋味，即多吃几杯何妨。况此千年龟血之精，最是滋阴补气的。《礼》云：‘酒食者，所以令欢也。’况且如今时属炎暍，人间自来热病有加，此间虽无暑溽之气，亦可预防天下寒热所欺。再者，方今暑溽异甚，人世皆然，诚不可不预防也。”云罗笑道：“其《礼》亦云：‘酒者，所以养老也，所以养病也。’故曰，戒酗戒醉。昔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故垂训云，戒痴戒迷。常言道，戒人勿嗜酒，狂药非佳味。天下之事皆然，过则非惟无益，反害之也。”孔箮笑道：“只管放心吃，这不是狂药。此乃我常服之物，原为醴泉酿造者，纵使日饮三百杯，即闻酒而醉者，亦不能稍醉也。”白凤凰道：“我闻得古人云，常饮醴泉，可除痼疾，令人长寿。当日醴泉出于京师，郡国饮醴泉者，痼疾皆愈，独眇蹇者不瘥。”孔箮道：“醴泉虽好，终不离水。自古道：‘天地无全功，万物无全用。’就是老君的仙丹，也不能一味而欲治天下病，所谓‘物之全能难也’，况求一水而欲治全耶？”

云敷笑道：“自从神农尝百草，三皇五帝到如今。自来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且能充润肌肤，延年祛病。唐陆羽《茶经》有云：‘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又曰：‘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而且更有上古传说，或肇于羲皇之世也。古人曾云：‘茶酒之于神州也，譬之良医善药也。’再者，《神农本草经》亦有纪载：‘茶味苦，饮之使人益思，少睡、轻身、明目。’昔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故世之言医者，若君欲延年益寿，而又厌汤药针艾，复又祈百岁不一病。今有药于此，人时食之，则耳加聪，目加明，则吾必欲悦而强食之。所以说，茶乃养生之仙药，延龄之妙术。山若生之，其地则灵。人若饮之，其寿则长。”白凤凰道：“姐姐说的是。医者曾云：‘贵哉茶乎！上通诸天境界，下资人伦矣！诸药各为一病之药，茶为万病之药。’怪道古人诗上说，‘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原为此也。”有诗为证，诗曰

三杯受至味，一壶得真趣。

空持百篇诗，不如吃茶去。

如是道：“茶既发乎神农，酒又肇于何世？”云敷道：“自开辟以来，酒之作尚矣。仪狄作酒醪，杜康作秫酒，岂以善酿得名，或抑始于此耶？晋江统《酒诰》有云：‘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一曰杜康。有饭不尽，委以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历代悠远，经口弥长。稽古五帝，上迈三皇；虽曰贤圣，亦咸斯尝。’陶渊明则云：‘仪狄造，杜康润色之。’又有王粲《酒赋》上说：‘帝女仪狄，旨酒是献。芯芬享祀，人神式宴。’世言酒之所自者，其说有三。其一曰：仪狄始作酒，与禹同时。又曰：尧酒千钟，则酒始作于尧，非禹之世也。其二曰：《神农本草》著酒之性味，《黄帝内经》亦言酒之致病，则非始于仪狄也。其三曰：天有酒星，酒之作也，其于天地并矣。此旷远阙然之事，其详也难可以证。”正说之间，忽有小鬟来收拾残壶，擦案整果，更杯洗箸，添酒倒茶，陈设一番。孔箮便命摆上百笋宴来，或鲜或葅，或汤或羹，浓淡咸香，不可胜言。堆盘如攒玉，盛碗似沉璧。

孔箮欠身陪礼道：“今宵茹素无清供，惟有山林玉版羹。荒山无物款客，止有百笋而已。虽是野物不堪，略表献芹之意。”云敷笑道：“主人盛情，即残杯冷炙，亦胜似于珍馐玉馔。且夫笋者，至鲜至美之物，蔬食中第一品，唤名‘竹雏’，又名‘箨龙’，俗谓之为菜中珍品也。凡食物中不论荤素，皆当用作调和，菜中之笋与药中之甘草，同是必需之物，有此则诸味皆鲜。自古‘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炊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绕齿簌簌冰雪声，顿顿食笋莫食肉’。盖自开辟以来，竹之利民之用，或始于荒茫三五前。故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之谓也。”云罗笑道：“笋还没吃，倒拉上几千年的话来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若梧如是也笑道：“修行的人，若有竹笋吃，就为上分了。”孔箮道：“此乃凤竹之笋，不世出之灵珍，食之驻颜益寿，有仙药之奇功。”说着，向众人道：“咱们只顾说话，快尝尝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当是时也：欢宴良宵好月，佳人修竹清风。

一时吃毕，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玩笑。那白凤凰倚着亭栏杆，盼望天色，恨不得一时亮了，就上山去采药。正是盼日日不出，恨月月不沉。但见晚浦烟霞，水亭风月，长空淡碧，素魄凝辉，星斗寒相射。又见那露草烟稀，霜花雾浓。自古道“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又曰“唯是壶中物，忧来且自斟”。白凤凰无可消愁，因斟了半盏茶酒，也只吃了一口，便坐着出神。孔箮见她似有忧愁之态，因解释她道：“妹妹放心，莫以夜长忧虑。明日一早，我便带你上去。”白凤凰点头道：“多谢姐姐。”若梧便拉了她的手，以别言解释。时夜已三更，白凤凰伏在柳若梧身上，便惚惚的睡去。孔箮道：“山林幽静，无可作乐，今聊奏一曲，以遣永宵。”云敷等笑道：“必是好的，请弹来。”孔箮便向袖中取出凤琴来，十指嫩抽春笋，纤纤玉软红柔，援琴而歌。歌曰：“练余心兮浸太清，涤秽浊兮存正灵。和液畅兮神气宁，情志泊兮心亭亭，嗜欲息兮无由生。踔宇宙而遗俗兮，眇翩翩而独征。”其音声淸越如笙萧，好便似昆山玉碎凤凰叫，间关莺语花底滑，弦歌混和，不绝如缕。趁着这明月清风，澄波洁澜，众人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

须臾乐止，孔箮袖了凤琴，欠身笑道：“山野之乐，有污慧听，见笑于大方之家矣。”一面说，一面咳嗽起来。如是等见了，忙问怎么了。孔箮掩袖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我自来是如此，从会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已成痼癖矣。每日至子时、午时之后，必犯嗽疾。因此我修炼之时，亦难于逆水行舟。”说着，五内沸然炙起。孔箮忙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喘息半晌，方觉好了。云敷道：“夫嗽者，五脏皆有嗽，皆因内伤脾胃，外感风邪，皮毛属肺，风寒随玄府而入，腠理开张，内外相合。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如何不急为疗治？”孔箮道：“你们不知道，凰母说我这是内症，先天元炁不足之故也。凭你什么仙丹灵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是凰母求了一个仙方，又与了我一壶茶药，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说发了时吃一杯就好。我只不信，发了病时，试吃一杯，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众女便问：“什么是茶药？”云敷道：“《四时纂要》上说：‘五月，焙茶药。茶药以火阖上，及焙笼中，长令火气至茶。’按此方造酿，便名茶药了。”孔箮笑道：“我这茶药之方，又与凡世不同。自凰母说了去后，五六年间也都按方饮服，到今日未断。我亦尝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可强者。但只这方虽然效验，却治得命治不得病。我自修炼之后，深悟幻境，独与道游。虽死生荣辱，转战于前，曾未入于胸中，则何异四时风花雪月一过乎眼也。况我久病已成痼疾，凰母更云无医之症，纵然命长，终坐无生之道。”

云敷道：“我闻上古有云，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你既是凤凰之后，秉赋自应刚强，却怎么先天之炁不足？”孔箮道：“当日曾听得凰母说过，我出世之时最弱，身有疮痕，至今未愈。”众女都诧异，都问：“这是为何？”孔箮道：“连凰母也不知道，何况于我？”云罗道：“我瞧瞧，疮痕在哪里？”孔箮道：“在胸口。”说着，真个轻解罗衿，露出葱白抹胸，一痕雪脯。众女都看时，果见有指顶大的伤痕，如纤羽状。如是道：“这伤的疮痕奇怪，倒像是一片赤羽贴在上面似的。”云罗向轩辕道：“二哥，你瞧瞧这伤痕。”李轩辕斟了一杯酒，说道：“自神农以上有大九州，柱州、迎州、神州之等，黄帝以来，徳不及远，惟于神州之内分为九州。后来，黄帝受命，风后受图，铸三鼎于荆山之阳，采九山之金造九箭：一名穿云，一名裂石，一名追风，一名落凤，一名流星，一名惊电，一名逐月，一名射日，一名震天，各各神威不一。今据此疮痕看来，乃落凤箭所伤者。”

孔箮道：“这疮痕从我出世时就有了，难道是未生之前伤的不成？”轩辕道：“被落凤箭射伤者，神魂离散，转世三生，其疮犹在。且疼痛折磨，五内炙烧，真炁减损，发作无常，这还在次。至三劫后，则魂魄销尽，沦于无形。”孔箮点头叹笑道：“理它呢，明日再发时，也不过吃一杯就好了。且夫死生之数，皆由天命，病已成势，何得斯须。况且这无医之症，想天意该当如此，苦之何益，悲之何为，也只好由它去罢了。”如是赞叹道：“姑娘心性旷淡，不以生死为念，虽仙之人犹钦也！”孔箮道：“老子云，人身中有三万六千之神，俱好生而不好死。我心非木石，岂无恶死耶？今已舍离，固亦释然。况祸福之有数，故不以此为念。”正说着，忽见白凤凰睡梦之中低唤姐姐。若梧笑道：“想是出来多日，记挂着姐姐了。”孔箮听了，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众女都诧异，问是怎么了。孔箮拭泪道：“才只觉一阵心酸，我也不知为什么。”玉清等道：“别是箭伤发作了罢？”孔箮摇头道：“不是，我看这公主好面善，倒像那里似曾见过的一般。”众姣听了诧异。孔箮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我才听见她叫姐姐，也不知为何，只觉一阵心痛。”

正自出神，忽见雨舒笑道：“姐姐此伤，今或可痊愈，亦未可知也。”孔箮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问道：“这话怎么说？”雨舒笑道：“今日姐姐有缘，天遣轩辕来此，是必大展经纶手，微施三折肱，治得姐姐病愈，乃吹灰之力也。”千灵、灵素都笑道：“我们轩辕哥哥最是拯弱扶危的，姐姐有什么疑难事只管说出来。”孔箮听了，便点头叹道：“草木之无情，有时而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物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神力之所不能及，且又忧其智之所不能行，奈我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余之疗治，亦何无恨乎弓声！”李轩辕因道：“凡所修行，一念回机。世言无医者，是无方故也。你今若肯疗治，病虽险，却也不难。”孔箮听了惊疑，问道：“你能治我之痼疾？”轩辕未说话，云罗先笑道：“我二哥虽不是神仙，却天地不足以一握，况此小疾，有何难哉！”

众女听她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陆雪凝也撑不住，只掩袖抿着嘴笑。云敷笑道：“显见得是好妹妹了。”说着，只管发笑。云罗也不理，因向孔箮道：“你所以久病难痊，于昔时不遇至人，汲汲修炼，虽保余年，皆籍谷精以培后天之精气，无复有先天之元炁矣，安能长生不死哉？”孔箮擎觞在手道：“今我残年能几许，徒有余息筋力羸。无缘至人岂易偶，愿此颐养丰肤肌。”说毕，饮干了酒。李云罗接着说道：“汝之疾在心府，以致阴阳衰乱，神气积沉。再者，你如今伤之既久，先天之元炁暗损，日无所养，反有所伤，丹田闭塞，玄府郁结，此所以难痊也。我虽不通，大略也还医得好你。究竟人之本初原自虚无中来，禀阴阳而资五行，是故病虽殊，其理则一也。”灵素道：“病与阴阳何干？难道病也有阴阳不成？”云罗笑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古之善诊者，察色接脉，先别阴阳。审清浊，而知部分；视喘息，听声音，而知所苦；现权衡规矩，而知病所主；按尺寸，观浮沉滑涩，而知病所生。以治无过，以诊则不失矣。”又向孔箮道：“如今病因既明，我与你一个宝贝，握一会子就好了。”孔箮听了，只是纳闷。云罗腰间取出混元珠来，递与孔箮道：“此名道珠，乃先天地之真炁，即是人之至宝也。常言道，一心疗万病，不假药方多。你如今玄府壅塞，且开险路于情田，再将此炁引入五脉，会通六合，各从其经。如是则内外调和，阴阳卷舒，不医而自愈矣。”

孔箮听了，方知是至宝，忙接了，一面道谢说：“多谢姐姐。”云罗笑道：“你且把伤治了，咱们再说话罢。”孔箮点头说：“是。”即便捂珠胸前，烂昭昭兮溢目，若明月之入怀。于是合目静心，定神御气，眼不视物，耳不听声，一心内守，调息绵绵，微微轻出，似有如无。既而玄窍洞辟，遂导引混元之真炁入五脉，充润六经。少焉，竟有一点元阳真炁从玄府而出，降黄庭，入土釜，贯尾闾，穿夹脊，上冲天谷，下达曲江，流通百脉，灌溉三田，穿关透节，无处不到，如长江大河之行也。驱逐一身百窍之阴邪，涤荡五脏六腑之浊秽。未几，阵和气透，酝酬灌顶，周流肾水入华池，补得丹田温温热。

彼时，白凤凰早已醒了，见孔箮合目吹息于座上，身光明照，不可以正视。白凤凰看了一会，因向李云罗道：“姐姐，你这珠子可能医得我母后之病愈也？”云罗笑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母后之病，非此可医者。”白凤凰听了，若有所悟。一时孔箮睁开眼来，见珠光已潜息矣。孔箮两手捧着珠子，递与云罗道：“姐姐深恩，万劫不忘也。”云罗收了珠子，笑道：“有什么谢处。我为的是我的心，今你也不以在意。”孔箮听了不解，因又向李轩辕道谢。轩辕乃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也是你修来的缘法，何功于我哉？”云敷笑道：“古人云，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姑娘也不念念于兹，十分感恩德，他们原是‘神人无功’，我们也倒不要谢的。况且太上有云：‘修道之人，施其功行，守终如初，大之与小，无不成矣！’我们游历天下以拯溺救焚，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譬世之无良者，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贾之好趋有利以为图，此皆婪财射利为自得也。常言‘与人为善，于己为善’，因此，姑娘不以在意。”孔箮听如此说，心中感佩不已，左思右想，无以感恩分，只得拿起壶来，斟了三杯茶酒，递与轩辕、云罗道：“平明酒醒便分手，今夕一樽君莫违。千恩万分，尽此一杯。”二人见说，只得饮了。正是：三杯竹叶酒，一曲鹍鸡鸣。

当下天色微舒，大家舆漱已毕。孔箮引着，复又上山而去。但见桐花雾卷，竹实烟销，柯叶相幡，与风飘飓，高或参天。又见那青枝低雾湿，绿叶高云凉。发地龙盘千尺梧，冲霄凤峙百丈竹。又行了半日，忽抬头看见山巅有一株巨木，郁结轮菌，花开若丹凤之冠，叶舒如飞凰之羽。蟠根任厚地，发叶近高天。是时曈昽初出，霜销雾薄。晞朝阳之素晖，藉晴云之彩映。上有栖鸾，下有盘螭。一树灼如丹火焚，千枝灿若山霞摛。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焜昱错眩，照燿辉煌。火树风来翻绛焰，琼枝日出晒红纱。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有诗为证，诗曰：

发地三千丈，蟠根已有灵。

峻茂撑青空，绝顶鸾难穷。

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

艳夭宜金院，条长称玉廊。

本是口中物，今为天下芳。

千枝相向背，万朵互低昂。

照灼连碧落，玲珑映紫墙。

风来添意态，日出助晶光。

渐绽胭脂萼，犹含琴轸房。

离披乱剪彩，斑驳未匀妆。

绛焰灯千炷，红裙仙万行。

此时逢国色，何处觅天香。

恐合栽金阙，衔将献玉皇。

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

未几烟霏云敛，天高日晶，仰见奇花千万朵，如喷火蒸霞一般。众人见此灵木，果然是根柢盘深，枝叶峻茂，是其烟霞之所熏，雨露之所润，若彼濯濯也。又只见那奇萝仙藤缘木而上，清冷苍翠，红实累垂，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更见山巅奇葩并异卉，石畔瑶草与琼芳。众姣问道：“此花何名？”孔箮道：“此名凤凰花。当日，凤凰口中血，滴成枝上花。”云敷笑道：“凤乃百鸟之王，此既是其精血所化，亦当为百花之王也。”众姣因问孔箮道：“此树高经几何？”孔箮道：“高经三千六百五十丈，大二十四围，枝叶扶疏，垂荫数畮。”众女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比山还高呢，是诚百花王也。”孔箮道：“此木今经千纪古，撑天叶茂四时春。八节花期浑无谢，二十四气开欲然。”因念云：“凤凰山上花奇怪，不似花红似火堆。今日多情群芳到，每年无故为谁开。宁辞辛苦行万里，更与留连饮两杯。犹有一般辜负事，不将歌舞管弦来。”孔箮吟罢，乃坐于桐阴之下，援琴而歌之曰：“碧落云垂，紫霄风起。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其琴韵悠扬，歌声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云霞为之凝遏，花叶为之摧落。

白凤凰听此弦歌，心中忽有所动，也不觉心酸起来。孔箮站起身来，袖了瑶琴，躬身向众人道：“妹妹一时忘情，姐姐们别见笑。”又道：“今将至午矣，请大家随我饮凤泉看花去来。”说着，引了众人往饮凤泉来。原来这饮凤泉出在桐根之下，只有七八尺方圆。其中涌泉滑滑，而稍不溢注。饮凤泉边，仙花馥郁；栖鸾树下，异草芬芳。自古道，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这正是碧梧桐下泉波绿，曾是惊凰饮水来。众人站在饮凤泉边，却早见日光正午。孔箮道：“此名轮池，又名饮凤泉，直接璧池之波，一阴一阳，阴阳相应，心花成形。”白凤凰道：“心花在哪里？”孔箮指道：“那不是？”众人留神看时，只见无数枝菡萏自泉中出。众姣惊疑，方欲说话，忽一阵风过，万枝千朵，一齐都开。众姣道：“这是怎么说？”孔箮道：“这是最后一验，试人真假之二心也。凰母说：‘人心不足，欲壑难填。欲乃伤心之剑，贪之必定遭殃。’故设此心之验也。”白凤凰道：“似这般不啻千朵，哪一枝才是我的？”孔箮道：“潜心默祷若有应，当即己之所属也。”因又说道：“看着虽有万枝千朵，不过幻影之空花耳。此乃迷人眼目之虚象，其真者自乱之千万之中而不可别也。譬如凡人心沦没于众生之内，日久而不复辨其本来之真性，以其不能内观于心故也。”

若梧等笑道：“既如此，一势儿都折了，真假自见，岂不省了些心神眼力？”孔箮摇头道：“不可，不可！此花折不过三，一而盛，再而衰，三而歇。设若一折错了，其花则败矣。因此，须一举而折之，其效最灵。”因向白凤凰道：“妹妹如今欲折其真实者，须要冥心静神，闭目而视，目之所见，即为汝心之真实也。”白凤凰依言，即便蹲在泉边，潜心默祷，闭目而视，目之所见，冥冥蒙蒙。既而豁然开朗，俄见红莲一枝，干不盈尺，折之而起。孔箮见了，先点头称赞。白凤凰方欲欠身道谢，孔箮忙止道：“这是妹妹精诚所至，我何功之有哉？”白凤凰又躬身谢轩辕、众女道：“妹妹这番出来采药，幸蒙姐姐们扶持之恩，感谢不尽。”云敷笑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这是你孝顺之心感发，所以千里之外应之。我们原不过是来这里游玩景致的，何劳致谢？”孔箮向众人道：“你们不折取么？”若梧、如是等都笑道：“我们原不是为了采药才来的，原是特为往这里来瞧瞧凤凰之迹者。”孔箮听了，点头笑道：“原是这样。”说着，便向腰间取出一个玉瓶来，贮了半瓶醴泉在内，笑着递与白凤凰道：“这是半瓶子醴泉，且把花儿培着罢。”白凤凰果然接过来，方欲插时，飕的一声，早已吸入里面。孔箮将小玉塞子盖上，又嘱咐她道：“待水化开，便可饮服。”

白凤凰听了谢过，将瓶揣在怀内。孔箮因道：“想必你此时急于用药，我如今就送你回去。”白凤凰忙欠身道：“姐姐们指示之恩，虽刻骨镂心，妹妹岂能得报于万一！今只求姐姐们和我一同回去，妹愿作婢，朝夕伺候。若姐姐们不肯同去，妹亦不敢自回。”说着，拉住孔箮、柳若梧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央求。那孔箮自来在山上清净惯了，从不愿意往人间是非场去沾染。然自见白凤凰时，也不知何故，竟有似曾相似之感。今见她楚楚的说了这些话，情动于中，亦百般不忍分离。若梧见她说的情切，心内犹豫不决，只看着李轩辕。轩辕道：“游者纵意所如，万事随心而已。”若梧听了，便向白凤凰笑道：“我们同你去便也罢了，只是不可叫人服侍。我们也不惯别人伺候，也不要你作婢什么的。何况你万金之躯，谁敢使唤你不成？”白凤凰道：“都依姐姐的。”若梧道：“既这么样，我们便同你回去。”白凤凰十分欢喜，又恳求孔箮。孔箮也愿意同去，白凤凰更又喜欢。

一时，白凤凰又拉着孔箮的手笑道：“好奇怪！我初见姐姐时，就像是我的亲姐姐一般。”孔箮道：“凰母曾说我姓本白，因就取名叫作灵素。我看着妹妹也似曾相识，你也像是我的亲妹妹一般。”白凤凰便笑道：“原来我与姐姐同姓，咱们或是同宗一族，也未可定。如若姐姐不嫌妹妹蠢笨，我今日就认姐姐作亲姐姐。”孔箮道：“妹妹不弃我，就认了才好。”白凤凰道：“咱们一言而定。”孔箮道：“一言而定。”说着，二人执手相视而笑。若梧笑道：“依我说，你们两个也不必认了。若说你们不是亲姊妹，只怕告诉人人还不信呢。”说着，大家都笑了。孔箮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青丝来，吹口仙气，变作一根白翎，与她簪于鬓上。白凤凰只觉身轻如鸿毛，飘飘而欲飞，因诧异道：“姐姐，这是什么？”孔箮道：“这叫作‘孔雀翎’，簪于鬓上，身体如风之行。但只是我如今道行不足，只能可飞三百里之遥。咱们如今只从云路而行，这一翎也尽够了。”说毕，又欲拔与众人。若梧忙止道：“不用。我们都是修炼之人，可以御风而行。”孔箮听了，点头微笑。

于是孔箮携了白凤凰，大家同御风而行且游。俄顷至城外无人处下地，骑上马，一同从北门进城而去。云罗因把马让与孔箮姊妹，却自己与轩辕共坐一匹，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时失公主已七日矣。正是离家采药去，王城七日还。众人距城百余步，有守城兵卒见了，星飞报入王宫。初白凤凰出宫，婢女觅之不得，急而告王。王遣兵穷搜山城，并无踪绪，惟见北门外山谷中止一马存焉。这日正在宫中看视凰妃，忽闻侍婢飞报：“公主回来了。”凤王听了大喜，忙问：“公主在哪里？”侍婢回道：“方才北门兵卒飞马来报，公主正同着一群姑娘进城呢。”凤王即忙派人前去迎接公主回宫，一面又忙命人传与厨房整治珍馐。凰妃病中忽闻女自回，心疾仿佛如烟而散矣。凰妃便欲褰帷下榻，侍婢连忙揭帐扶起。凤王想其久病卧床，如今急急的起来，如何禁得住？因忙开言劝止，说道：“如今你今心疾未愈，这会子起来作什么？”凰妃思见女儿，自觉神欢体轻，乃笑道：“我如今听见凰儿回来，这病不觉就好了一半。”当下众侍婢丫鬟忙伺候着更衣洗濯，梳状画眉。须臾妆毕，即分乘凤辇凰车，径出宫门而去。仁哉凤王，德哉凰妃。德行若颜回，言语若子贡。响乘气兮兰驭风，德有远兮声无穷。闺闱之内，奉令于凰妃；阃阈之外，受教于凤王。有诗为证，诗曰：

凤王失女欲断肠，无心饮食百味香。

城外忽传凰女归，初闻涕泪满衣裳。

卧疴王妃将欲醒，九华帐里梦魂惊。

却看宫娃愁何在，漫卷罗帷喜欲狂。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金钗欹亸下堂来。

揭起鸾台理新妆，打开云屏更羽衣。

画轮宝轴出门去，传声走马如飞翚。

鸣鞭后骑何躞蹀，宫妆襟袖皆仙姿。

骊驹吐沫一奋迅，路人拥篲争珠玑。

却说轩辕和众女进城，只见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周庐千列，徼道绮错，辇路经营，修除飞阁。看不尽花容玉貌，风流豪侠。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诚所谓歌舞升平，宴乐昼夜。香弥丝纬，酒溢阁廊。六街三市称王功，万户千户颂后德。白凤凰引着，径回王宫而去。一时，来至王宫门首。此时凤王凰妃正乘出宫门之外，忽见迎面也过来了一群人马，慌得司舆停车不迭。白凤凰看时，认得是父王母后之凤辇凰车，忙下马上前请安。凤王凰妃听见是女儿的声音，喜的忙问：“是凰儿么？”白凤凰躬身道：“是凰儿回来了。”凤王、凰妃二人听了，揭起车帘一看，果然是女儿。众司舆即打起车帘，扶凤王凰妃下车。轩辕和云罗并不在意，若梧等却都留心看时，只见那凰妃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众人看了，心下纳闷，观其形非卧疴之容，不知是什么缘故。

白凤凰见母已能行动，喜得忙上来搀扶，一面笑问道：“母亲身上已大好了？”凰妃紧搂她在怀中，滴泪说道：“这几天你往哪里去了？”凤王在旁听了道：“可是。如今人心险徼幸者，你一个公主女孩儿家，从小儿娇生惯养，世事莫识，就敢独自出门？若有个闪失，也是玩得的！你的胆子比斗还大。”又向凰妃道：“都是你惯得她，我只和你说！”凰妃见女儿不但平安回来，而且容颜比先更加娇艳，心中十分喜悦，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因又抚其头颈笑道：“好好的，你出城去作什么？你瞧，又惹气了。”白凤凰方欲说话时，只见父王在旁问道：“这些与你一同回来的是谁？”白凤凰忙道：“他们都是凰儿的大恩人。”说着，便把采药之事细说与父母听了。然后又携了孔箮的手，乃向父母笑说道：“从今以后，父王和母后又多了一个女儿了。”凰妃听了，先便一把拉住孔箮的手，细细看了一会，笑道：“好，好！一个女儿出去，两个女儿回来。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个“好”。

凤王笑道：“咱们如今又多了一个公主，诚万千之喜也。”因向众人道：“请各位到寒宫奉谢。”凰妃一手拉着孔箮，一手拉着白凤凰，笑向众人道：“今日天色将晚，请各位同到宫中歇息，聊谢众恩。”众人看着轩辕，轩辕道：“大家去留自决罢。”如是因道：“咱们玄门中人，不知王宫礼数，莫如就此去罢。”众人点头。若梧便道：“我们游历之人，粗知山水之乐，不识王宫规矩礼数，恐见笑于王庭。前日偶遇公主，亦是有缘，何劳致谢。今公主既已平安送回，我等亦就此告辞。”凤王和凰妃听了，方欲说话，只见孔箮姊妹一齐上前跪下道：“如若姐姐们不肯留下，我姊妹情愿长跪于此。”不知众人去留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