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岳开始郑重地打量眼前的李易，然后在脑子里回忆十几年前关于这个人的印象，然而或许是当年便没有交集，又或许是这些年来自己性子越发张扬的缘故，对这个人没有丝毫印象。

他此时已然有些下不来台了，便把眼看向缩在后头的老太公。眼神很明白：这事总不能到这个地步，他难道要在大喜的日子里被人赶出家去……哪怕现在这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老太公觉察到牛岳的目光，纵然是见惯世情，也明白这事可算是“坟头亮灯——见了鬼了！”然而自家孙子的前途全着落在牛岳的身上，加之此事牛岳前后的走动，他也不得不开口。

“嗯哼……易哥儿呀，你今年多大的年岁了？”

李易倒知道，不可能轻易的就把这群家伙赶出去，若是这么简单，哪里对得起他这几天来思前想后的说辞：“蒙老太公挂念，今年三十有一了”

周围的武林人士倒在心里诧异：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斯斯文文的，倒是像个书生。只是三十出头便有了正五品的官身，至少也是个有本事的，至少混的来官场。

李易若是知道这帮人的想法，估计要笑出声来，若是混的来官场，也不至于被踢回老家……

“呵呵，易哥儿看起来倒不太像三十几的人，那算起来你来到我们富阳村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七八了？”老太公眼睛眯起来，干瘪瘦弱的身子里，藏着八十多年的阅历，如同藏在身上的一柄利刃，直戳要害。

老太公姓梁，是富阳村年纪最长的宿老，也几乎是整个富阳村的长辈。朝廷发给八十以上老人的鹿头杖被他拄在手里，形同超品，见官不拜！整个村里哪家的情形，他都了若指掌。

李易眉头一挑“不错，我刚来富阳村时正是十八岁的年纪”

“这么说来，其实易哥儿的籍贯并非我们富阳村咯？”梁老太公老姜辛辣，直接说出了李易至今没对任何人说的问题。

“要是这么算，那确实如此！”李易并不着急，平静的道。

“原来竟有这样的原委，这下看你如何用宅田压人！”在坐的江湖人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哪怕是赵主簿也是如此。

历来唐人最重乡土，外乡人本就要在本乡本土苦上一代人，只有他们的下一代出生，才算得融入一方水土。若是外乡人掉转头欺负本地人，那还得了！

“呵呵……哈哈哈”李易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半天他才擦去眼角的水渍，然后盯着老太公。

“老太公要跟我翻这样的旧账？”李易顿了顿：“当年我确实是流落到富阳村的，身上连身份文牒都没有。不过老太公怕是忘了，元新六年募兵的时候，富阳村是必须出两个名额的”

李易的目光飘忽不定，似乎回溯到了当年，自己独自一人时的无助。“本来是抽着谁来着……哦，是梁家公子和您儿子吧！”

老太公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眼角都抽搐着。当年抓阄确实是抽的他儿子和梁家公子，不过梁家当年一心让儿子读书考功名，所以给了一大笔银子给李家。当时正好她妹妹秀儿生了重病，所以虎子在夜里自作主张去改填了自己的名字。至于李易……

“我当时落魄得连饭都吃不上，是李叔救济的我，毁了他家的一片麦地，帮我盖了个屋子，让我有了个栖身的地方”李易自顾自的走到李叔身边，王驴儿让开之后就扶住李叔，“是您当天夜里来的我家，恐吓我说若不去当兵，便去衙门里报我身份不明，到时候被当流民发配到西北区。所以我才顶了您儿子的差使不是，第二天填交的簇新的身份文牒可是您亲手填的，您不会忘了吧？”

“哇……”厅里的动静这么大，自然有朝里面张望的乡邻，得知这个消息，自然是一阵惊呼。虽说当年便知道这里面的事有些见不得人的猫腻，可现在听到李易这样一说，还是觉得震惊。这老太公也太不厚道了，为了自己儿子，吧一个十七八的娃娃弄到战场上去了，那时老太公的儿子怕也是快四十了吧！

“我记得我那身份文牒上写得清清楚楚：云城县富阳村籍，”李易带着些嘲讽，“难道我还算不得富阳村人？”

此刻老太公的尊严被撕扯得一分不剩，看着厅里厅外那些人别样的眼神，整个人摇摇欲坠，还是一旁的捕头算辈分是他侄子，连忙将他扶住。

依然骑虎难下了，老太公只好舍了老脸道：“身份文牒上虽是这样写的，但你毕竟不是富阳村生人，算不得本村人”他觉得嗓子有些干，沙哑的道：“既然不是本村人，自然不能占本村的田产，哪怕勋田也站不住脚，需得请户部另行安排！”

“可以啊”李易满不在乎的说了，李叔悄悄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轻轻摇头示意无妨，“还烦请烦请梁老太公亲自去衙门和户部，勾销您亲手写的身份文牒！”

李易的话音刚落，老太公的心反而又提起来了。

“不过……”李易闭口不言。

“不过什么？”老太公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过当年募兵可是圣上发下的圣旨，盖的陛下的玉玺，兵部、吏部和户部联合盖的朱砂堂印！您老私填文牒，扰乱募兵，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李易扶着李叔从牛岳身旁走过，来到门口站住，对着正朝里面偷听张望的乡邻：“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您老人家有御赐鹿头杖，朝廷怜惜您年事已高，或许不要您性命。可这村里与您沾亲带故的，恐怕……”

外面的乡邻本是看热闹，哪里想得到竟然会惹火烧身，一个个的都吵闹起来“谁说易哥儿不是咱们富阳村的人？”“易哥儿明明就是咱们村儿的人，如今做了校尉荣归故里，是我们所有人的荣耀呢！”

听着厅外咋咋呼呼，生怕牵连到自己的人们，老太公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嘴唇大白，无话可说！

本想着从官面上敲定牛李两家的问题，让正好有官身的李易吃个哑巴亏。却不曾想李易压根不接这一茬，直接绕过不提，只说牛家这镜湖山庄的归属。偏偏从官面上找不到痛处，一下子弄得牛岳这边完全下不来台阶了！

老太公此时已经恨死李易了，经此一事，他这个宿老的话恐怕没几个人听了，只当他说的是年老昏聩的胡话了。他此时真希望牛岳连和他的师兄弟，连同他的江湖朋友一起发难，将这小子砍作十段八段才好。所以这老太公竟又把头抬起来，目光里带着些鼓动看着牛岳。

此时几番起落，在坐大多数江湖人都意兴阑珊了。也有性子冲动的想跳起来，直接将李易砍死了事，其中也包括牛岳！

牛岳本是想这样做的，然而被二师兄的眼神制止了。他们的手弩也不是吃素的，况且他还能在同乡面前大开杀戒么？

江湖人可不兴法不责众，公然围杀有正五品官身的家伙，与造反无异。

看着沉默不语的牛岳，李易脸上的笑又明朗起来了：“牛大侠还要在舍下逗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