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眼睫轻颤，睁开了双眼，浑身经脉是被碾压过的疼痛，。

是的……他又熬过了一天，在这锁灵蛊下又多活了一天。

唐昭敛眸，拿起账本，在那还未写完的正字上落下了最后一笔。

219个正字，1095天，日日夜夜，他都在锁灵蛊的折磨下苟且活了下来。

唐昭支起身子，随意披上一件墨色外袍，推开门。

如他所料，安华端坐在院落的石椅上，悠悠地抬起了眼眸。

桌上两小盘单笼金乳酥，两小碗碧粳粥，一碟糖蒸酥酪，一叠茯苓糕，两对象牙箸，皆是冒着热气。

唐昭很不争气地肚子饿了，厚着脸皮坐到安华对面。

安华唇角微勾，笑道：“猜到夫子约莫此时醒来，便叫人早些布置了。”

安华用餐十分文雅，小口小口吞咽，不急不慢，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好看，唐昭暗道宫廷礼仪害死人，几口喝完碧粳粥，拿了几个点心囫囵塞下去，倒是满嘴留香，说不出的好滋味。

二人不言不语，顿觉尴尬，偶然间二人目光对上，也是匆匆移开。

“今日圣上为贵妃庆生辰，群臣吏民皆去祝贺，人多眼杂，难免生事端，还请夫子一同前去……”

半响，安华擦拭手指，悠悠开口，话语间带几分试探。

安华的声音很好听，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磁性，他的声音偏清冽，柔和，倒是异常得好听。

唐昭微微点头，微笑：“自然。”

安华目光滑过唐昭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容，似要找出一点破绽，可是遗憾的是，即使听见“贵妃”二字，唐昭依旧是波澜不惊。

安华不禁怀疑，唐昭和杨贵妃的关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安华甩去脑中的杂念，苍白昳丽的面容在墨狐裘的衬托下一时间变得几分阴郁。

……

歌舞盛宴，推杯换盏。

各路来客，沉醉于生辰的金碧辉煌，美酒佳肴间。

安华纤瘦的手指轻轻执着夜光杯，美酒晕染上他苍白的唇，白色的团纹绸鹤氅，略略被美酒浸湿，他似醉非醉，却是比任何人都清醒。

玄宗身旁的美妇人在匆匆纱幔下轻声笑着，一阵清风吹来，那张绝美的面容展露出来，当真是艳丽得如同芍药一般，妖娆多姿，同李白那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华侧目望着宠辱不惊的唐昭，不知是不是酒劲上了头，轻声问道：“好看吗？”

唐昭微怔，望着安华略带几分醉态的面容，意外的柔和，在众人笑语盈盈间，那双眸子愈发清明澄澈，唐昭暗鬼使神差答道：“我见过更好看的。”

安华略有几分诧异，似是有几分困惑，别过头再去望着那高台中央。

下一秒，再多的酒意也被驱散了，高台上，一位彪形大汉拖着一根有手臂粗的铁链，随着铁链被层层拉动，一阵阵低沉的喘息声传来。

接下来的一幕，让安华瞳孔微缩。

那是一只有一个人般大小的恶狼，面露凶相，身上满是干涸的鲜血，看样子已经饿了很久了，它颈子上有一个铁圈，一端被大汉拉在手上。

大汉将铁链随意地系在高台上，一位身着铁盔甲，手拿长刀的金吾卫新兵上了高台。

安华瞬间一身冷汗，这是……这是要人与狼搏斗？！

唐昭倒是没有反应，只是眸色微沉，轻声呢喃：“玩脱了可是要出事啊……”

杨玉环见状吓得花容失色，躲在玄宗怀里瑟瑟发抖，玄宗温柔地安慰着她，让她提起性子一起观看。

新兵上来便是一刀砍上去，十分没有章法，径直地砍断了狼尾巴，恶狼怒吼一声，碍于铁链，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冲撞又被反弹回来。

一次又一次的戏耍，恶狼身上遍体鳞伤，它赤红的眸子看到周围的人尽在嘲笑，它什么都不知道，它只想要杀光所有人，一次次的扑向新兵，一次次的无功而返。

唐昭望向铁链，终于面色微变，推了一把安华：“你看……链子有点松了。”

而观战的众人却是浑然不觉，一个劲得呐喊助威，连杨玉环也被逗笑了。

安华猛然起身，怒道：“不行，得阻止它。”

语音刚落，铁链松了，恶狼扑向了新兵。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血溅当场。

“啊！！”

杨玉环惊呼一声，娇颜惨白，捂住了自己的面容，四周一片惊叫逃离声。

恶狼再次扑向皇位上的玄宗……

唐昭冷眸望着这一切，对安华轻声道：“把箭给我。”

安华蹙眉，道：“如果伤了陛下……”

唐昭厉声道，再不复平日里的温和：“把箭给我！！”

唐昭不顾安华，夺过一旁长弓，捻起一支白羽箭，对准了恶狼，他的手却是在轻轻地颤抖。

体内内力紊乱，一次次地冲击着经脉，唐昭知道自己的锁灵蛊又犯了，可是每当这个时候，痛苦越强烈，他却是越清醒。

费力地运转内力，聚集在箭头，唐昭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失去了这机会，后果不堪而想。

唐昭松开了手，白羽箭飞速地向前，划破空气，直直地刺入了恶狼的头盖骨，贯穿了整个头颅。

恶狼……倒在了地上。

杨玉环面色惨白，依偎在玄宗的怀里，眼角依稀带着泪水：“陛下……”

玄宗还在恍惚间就看到恶狼倒下，不由得一颤，长长舒了一口气。

“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金吾卫皆簇拥过来，围住了恶狼死不瞑目的狰狞尸身，皆齐齐跪下。

玄宗恢复了几分气色，只感觉怒火涌上心头：“废物，你们这群废物！朝廷养你吗们有何用？！”

杨玉环脸色仍是惨白的，我见犹怜地垂下一行泪：“不知是哪位豪杰救了陛下？”

安华微惊，刚欲开口，一身着铁盔甲的人便站了出来。

“是属下。”

那人生得一副愚蠢呆愣的样子，嘴唇极薄，身材肥胖，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

玄宗顺过气来，望向那人：“你是何人？”

那人赔笑，肥胖的肚子一颤一颤，道：“在下安禄山。”

安华大惊，心间隐隐泛上几分怒气，正欲要点破这一切，唐昭却轻轻地执起安华的手，两根手指轻轻拍打着安华的手背，示意他镇定下来。

那两根手指轻轻触及安华的手背时，亲昵地宛若十指相扣，安华手指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他微怔，默默的抽回了手。

玄宗眸子微眯起，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肥头大耳的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突然想到什么似得开口询问：“范阳节度安禄山？”

安禄山小鸡啄米般地点头，笑得那是一脸春光灿烂。

玄宗斟酌着言语，半响才道：“世人皆说你秉性聪慧机敏，胸怀大志，看来却是如此。”

闻言，杨玉环轻声娇笑道：“陛下说错了，应该是肚怀大志。”

语罢杨玉环望着安禄山拖在地上的肚子，轻轻笑了起来，引得玄宗也哈哈大笑。

安禄山也不恼，随着哈哈大笑，只不过目光一直瞥这杨玉环不走。

玄宗笑着望着安禄山，和善道：“你救驾有功，不知要何奖赏？”

安禄山眼珠子微转，望着盈盈一笑的杨玉环，讷讷道：“微臣见识不广，也没啥眼力见，见娘娘好生亲切，就如同家中的母亲一般，微臣斗胆想要成为娘娘义子。”

杨玉环微惊，颦颦一笑倒觉得此人甚是有趣，依偎在玄宗怀中不语。

玄宗倒也觉得甚是新奇，见杨玉环一笑便知道了答案，也轻轻笑了起来：“你这人倒是有趣，功名利禄不要，反倒要做朕爱妃的义子？今儿你救驾有功，朕便允了你与贵妃母子相称。”

生辰开头，认亲结尾，无论过程是多么惊险，结局却依旧是啼笑皆非，就宛若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那上去逗弄恶狼而死的新兵被人随手丢到了一个大麻袋里，不知道明日会出现在那片乱葬岗的死人堆里。

唐昭静静地望着这一切，语气浅淡，桃花眸一如既往的古波不惊：“因果报应，不是吗？”

安华不语，只是望着那宫殿内仍然残留着鲜血的地面，眸色明明暗暗，看不出神色。

“你太冷情了。”

半响，安华轻轻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疲倦。

安华有几分知道，唐昭射出那箭，根本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夺得什么他的筹码。

这是安华第一次出口干预唐昭的事情，唐昭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表情，静静地望着安华。

“这个世界，不正是需要像我这种冷情的人吗？”

唐昭嘴角半勾，一如既往的柔和，带几分莫辨的撩人。

唐昭望着地上暗红色的血迹，眸中一片淡漠，只是怕污了鞋子，轻轻挪开了脚。

“你真是一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那人死前的话语回响在唐昭耳边，他微微歪头，紧紧攥住了手，眸中是几分厌倦。

怎么会想到那个死老头了呢？

厌倦中带几分迷茫……迷茫中染几分挣扎……

世上本无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