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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缘》棺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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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个棺材?···就是···那个木头的棺材?”

我丢开手中的棒槌,这才抬眼看向声音的来处。

门口站着一个顶顶好看的姑娘,青色的衣裳,俊秀的面容,长眉细目,只是眉心里缠绕着浓重的灰败,见我丢了手中的家伙事,静静地将我望着。

作为一个手艺人其实日子委实不大好过,眼见着终于有客人上门,我喜滋滋地迎了上去,忙不迭地问:“姑娘是要什么样的棺木?”

女子先是怔怔地看着我刚刚刷完漆的棺材,紧抿着嘴角,却始终没有说话。

我心说这姑娘满面哀容,但念在人家都死了人的份上,还是敛去嘴角的弧度,又十分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姑娘,你是要给哪位定棺木?你瞧着,这可是上好的楠木,这木头的纹理,这天然的花纹,这木头可保百年不腐,尸虫不侵。”

“我想要一副衫木棺。”说着还停顿了一下,她偏了偏头,那明亮黝黑的瞳孔里阴阴地发沉,语气却带着几分恳切,“你能不能······帮我葬在阿谦的旁边。”

“啊。”我回味着她话语里的哀戚的意味,大脑有些迟钝地转了一个轮回,吧唧吧唧张口:“你要殉情啊?”

她好似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定定地将我看了许久,随即又摇摇头,“我应该要陪着他的,妻子不是就应该随着他么?”

我有些懵,见过许多要死要活的,这迷茫又无助的小眼神又是什么意思,我干笑了两声,“恩,话是这个理,那这?…棺材是要还是不要啊?”

“他住在和妻子的合墓里,你说我要是硬要和他葬在一起,他······”女子有些落寞地垂下了头,“他···会不会生我的气呢?”

“啊。”我微微震惊于这姑娘说的话,没想到我这开门第一遭生意还是小三,真是谋世艰难。想来,这姑娘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而今夫妇二人魂归故土,竟然也惦念着死亦同穴,想一把将人家正房挤下去,这便是有所解释了。不过此事着实不太道德,要是让我大师祖知道了,一顿鞭斥想必是逃不了了。

思及此,便觉得一阵寒毛倒立,我向后退了半步,讪讪地笑了笑,“这应当是会生气的吧,你看哈,人家两夫妻恩恩爱爱,你这一脚插进去,少不得闹个人不得安宁。”有哪个男的愿意外头的找上门来,且不说大房该有何作为,这里子面子都丢个一干二净了,我心下暗叹,这姑娘也是可怜见的,人间少见痴情种,奈何一个两个都要了命了。

“可他分明说过我是他的妻。”女子神情激愤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只觉面上一冷,浓重的杀气呼啸而来又眨眼间消散无影仿若只是一个假想的错觉,不消片刻她又神情癫狂地笑了起来,秀婉的面容显得狰狞可怖,那模样直叫人惴惴不安。

“冷静冷静。”我讪讪地应着,一边急急后退,一股凉气直挺挺地在牙间打颤。我是怕得紧了,先前还没好尽的疤痕还留在身上,感情这又要挨上一顿。

好在没有多久,人便冷静了些许,她慢慢踱步上前,自顾自地坐在里长桌前,我心神稍定,偷偷觑了眼,才略略放下心来走近。

“不急哈,慢慢说,慢慢说。”我故作镇定地浇了杯茶递到她身前,手中的动作不是很稳,一杯热茶好不容易浇满,桌面已湿了七八分颜色。

所幸这姑娘也没大注意这些细节,木然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动作快得甚至让我来不及惊呼,那可是刚烫好的茶!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惊讶,她有些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捧着杯子才缓缓开口,神情里满是迷惘,“阿谦他,总叫我小满,我和他在一起两年了,可他就这样死了,我是真的很想他,所以一路追着他的痕迹而来,可我没想到,见到的却是他与别人的合墓。”

“你,你别难过。”

她顿了顿,“墓碑上落的是祝小满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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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不认识旁的人,她一路跋山涉水只为了寻着她的阿谦而来。

哪怕时隔半年之久,阿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姑娘,不管众人如何哄笑,她只定定地望着他,一遍遍地喊着“阿谦”,那双盛着光的眼睛里是阿谦失而复得难以自抑的欢喜。

他唤她作“小满”。

小满和别的姑娘不太一样,她不爱同邻里来往,也不喜欢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晒太阳,她会每天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那些枯燥且乏味的书籍用来打发时间,亦会每天将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煮好可口的饭菜等着阿谦回家。

哦,对,阿谦是捕快。这是一个相当吃力不讨好的职业,甚至于在我看来,这份工钱领得也十分委屈。捕快这个行业,上到杀人放火,下到偷鸡摸狗,但凡有点鸡毛蒜皮的事都有他的份。

阿谦当然也有不忙的时候,捕快清闲得的时候也有清闲的活法,他们时常勾肩搭背一起去杏花柳巷里喝喝花酒,去老赌坊里耍耍手气。

但是在小满眼里不同的是,她的阿谦会领着她去高高的山头看尽一树又一树的山花烂漫,会在夜里暖黄的灯下念着一首又一首诚挚的情诗。总之,她将他夸得这样好,以至于让我都不禁有点惋惜。

要知道我好歹也算是在这个村子落脚了小半个月,穷乡僻壤出刁民我见识过,然而像眼前这个小满这样小家碧玉的美女可真真是罕见了,更何况是这浪漫得一流风情的捕快。当然,这样说并不是我对捕快这个有啥歧视,纯粹那一个个光着膀子喊得一口下流话还能顺带着提溜着刀子逮人的形象实在是深入人心了。要是能将风雅和浪漫同捕快想联系起来,这可就相当惊悚了。

这个阿谦是值得一个姑娘惦念这样久了,我这样想着。且这样看着小满怀念又带着分外伤感的侧脸,在我看来似乎也写满了痴情爱恋,可是越是这样那样的想着却让我有些莫名的难过,毕竟一个你喜欢着他,他也分外中意你的故事不外乎缘分二字。

可是说来也奇妙,如果说缘分同时间有关,那我大概是白白空欢喜了二十年,交得了真心也便只能当是喂了狗。

“柚子,柚子!”一道响亮的叫喊声让小满停住了话头,她疑惑地看着我,随即抿着嘴没有说话,手里还握着我屋中的青瓷杯。

我朝着屋外瞄了眼,但远远得见纪书跑来,揣度了一下我这边拿下这个生意的可能,干咳一声道:“不用理会那个臭道士,你继续,我听着呢。”说着又将那空了的茶杯浇满,茶汁稳稳当当地灌满一杯。

小满面无表情地觑了眼愈发逼近的身影,“还是先忙你的事吧。”

心中一顿,忙个仙人板板,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到嘴里又不得不咽了下去。不过想来小满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兴致,片刻,我起身走出门口。

微风袭来,那灰尘劈头盖脸地吹我一脸,才见着纪书的身影由远及近,而后转至门口,我瞧着这厮风尘仆仆的模样一准没干成啥事,想了想,随即挂上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乐呵呵地笑着,“纪书,风餐露宿多不好受,早早劝你改行换业,兴许还能捞个盆丰钵满。”

纪书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身上的灰,“你这神经兮兮的瞎猜,就不能盼我点好,我要是真有心操持家业,何必让大师姐委屈巴巴地居于这小山沟沟里。”说罢还一脸嫌弃地打量眼我精心钻营的“家业”。

我一口老血汹涌地把他瞪着,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身上戳个十七八的洞,方才解我的心头气,

这厮就是专捡我不爱听的话来讲。

纪书也不恼,自顾自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见着冤家没得影,我敛了敛一脸的恼怒,稍稍平缓了一下才挂上原有的几分假笑踩着步子进去。

“你这有客人?”纪书摸了摸空下来还带着余温的茶杯转头问道。

椅子上空无一人,小满已不知去向。我愁眉苦脸地掀了掀眼皮,一屁股蹲上原先的椅子,没好气地嘀咕着,“被你吓走了。”

小满没得踪影,意味着今日的生意又黄了,想想自打开张以来,我这可是分文未进,眼见连根菜叶子都吃不上了。

许是被我这怨气冲天的模样乐到了,这厮一个劲的偷笑。不要以为我没看他那快咧到嘴根的脸,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哎,柚子,你这可是惨多了。”纪书乐不可支地伏在桌面上。我撇了一眼,没搭话。

他笑着一边从怀里掏了掏,随将一个小葫芦放了上来。小葫芦通体漆黑,葫芦口饰着一圈繁杂的花纹,这葫芦我也是见过的,一时间也想不起叫什么,只依稀记着师傅手里常常攥着这么个大小的葫芦,时不时养上一两只小宠。

见着我看向那葫芦,纪书更加得意地笑着,活脱脱像只偷腥的猫,他清了清嗓子,假模假样的作势要念咒,我不耐地觑了他一眼,一把从他手里抢过葫芦。

瓶口倒向,我从这细小的口子里拎出一只灰毛老鼠,老鼠像是受了惊吓,一个劲地想摆脱被我捏住短尾巴倒吊的命运,叽叽叽地乱叫个不停。

“这啥?你养个老鼠作甚?”

“哎,松开,松开。”纪书一脸心疼地拍开我的爪子,托住老鼠小小的身子,顺着灰茸茸的毛薅了薅,“这可是灰毛鼠。”

我翻了个白眼,这傻逼气息简直不能太浓郁,“我当然知道这是灰毛鼠,这灰不溜秋的毛色你当我瞎啊。”

“你懂什么?这可是能探测妖气的灰毛鼠,我磨了好大功夫才借来一只,可宝贝了。”

“……”我委实不能理解这老鼠的神通广大,见着纪书这般认真的模样也不好太过打击,只得装着恍然大悟地应了句,“哦~,原来如此。”

“这样高阶的品种在你这犄角旮旯里想来是少见了,没事,师弟我原谅你没见识,只是往后可别在外头丢了这个脸。”纪书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直让人牙痒痒,我着实没得话可说,想了想锅里还热乎着的两斤老鼠肉,果断决定吃独食。

“你跑这来作甚?”我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灰毛老鼠上移开,端起茶杯抿了口,正正经经地把话题重新扯回来。

“仙岩镇不是出了起命案吗?”

“恩?就是那个富商的独子死了的那个?”说起仙岩镇的命案,这几天我倒是略有耳闻了,更何况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前两天卖猪肉的王小四还神神叨叨地说是有妖怪作祟,什么七尺大蟒都出来了。谁不知道妖怪一向离群索居,怎会无缘无故杀人。

“恩,是啊,被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被破坏的差不多了。”纪书施施然拿起杯子浅饮了一口,“不过嫌犯逃了,逃走的时候还害死了一个当值的捕快,圆月大师手下尽是些学艺不精的子弟,这不才委托上你师弟我。”

“所以这是真是妖怪作的?”我一脸兴致盎然地追问,十分上道地捻起壶柄将他手里的茶杯浇满。

纪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的动作,很给面子地又浅饮一口,淡淡道,“凉了。”

我一脚勾着坐椅,自认为隐秘地挪了挪,靠近点,“不打紧,不打紧,有的喝就不错了。”

纪书轻轻地搁置下杯子,将老鼠兜在掌心里,酝酿了片刻,“是,也不是,一只七尺大蟒。我未在现场,所闻不详,听着像是已经化人的大蟒。原本收押在牢里,只需等着将其收服即可,这应当是十拿九稳的,却不曾想是牢中发生了什么,惹得这畜生现了原形,打伤不少人,这才让他逃了去。”

“啧,感情传闻也是真的呀!不过人家也未招啥深重的杀孽,你们这样追着人家不放?”我笑吟吟地托着下巴,指尖百无聊赖戳在灰鼠柔软的肚皮上。

我听着他叹了口气,随即轻轻拍开我的手,“柚子,你可知你这般生意寥寥是何种缘故?”

我不解地摇摇头,这棺材能卖出去纯粹是看天灾人祸吃饭的,倘若犯个杀孽,我固然欣喜若狂,恨不得拍手称快,有道是发死人财,人死财至嘛。不过而今太太平平,我也只得靠这寿终正寝来混口饭吃。

“他确未造成什么深重的杀孽,都说那小儿是死在那畜生手里,不过是发现了个尸体并无其他证据,左右是县主无能将案子推给妖怪,二来,那当值的捕快虽因他之故而亡却并未是他直接害死的。”

我望着他低垂下去的眉眼,睫羽弯弯遮去了神色,可话里也叫我也琢磨不透这之间的干系,只得装作了然的样子连连点头。

“我一路追查他的行踪,确确实实发现些有趣的事。”

我斟酌了下语句,点点头:“所以大蟒是在我们这落脚了?那同我生意不好有啥干系?”

“你的聪明要是有个正形……罢了。”他笑了笑,随即答了我心中的疑惑。

古人并不十分注重安葬之礼,但若是死的是个有钱的,不仅是要挑上一副上好的棺木,还得叫上像圆月那个秃驴小僧这样德高望重的来做上个七天七夜的法事。然世道多艰,但凡坟头上吃的上像样香火的无一不例外是钱权之人,绝大多数穷苦人家大多草席一裹,草草地往那乱葬岗上一扔,哪有个像模像样的身后墓。

可问题就出在乱葬岗上,按着纪书所言,乱葬岗上自然是新尸旧骨埋混在一起。可他一路探查,乱葬岗干干净净得出人意料,更为人费解的是当初那富豪小公子的尸身就是在乱葬岗上找到的。

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了几分苗头,感情乱葬岗里出了个清道夫,难怪我这棺木生意可怜巴巴。我长长地叹息着,“故此,大蟒是把那些尸体当零嘴了,可怜一个好端端的小公子杀了就杀了还被抛尸到乱葬岗,这锅他不背谁背。”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那蟒化人这性质自然就不同了。”纪书抬眸,眼底的幽光如茭佳的月色,眉梢化开淡淡的冷意,淡到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我有些无趣地嗯啊两声,趴在桌子上。纪书说的这些事里或多或少沾染着这世间的腌臜,我心知纪书为人庄正,哪怕是个非我族类的妖怪,他亦恨透内里阴私的小人,况且此事实在是让人愤慨。

“我还听到个有趣的事,想来你会有几分兴趣。”

“恩?”我微微歪了歪脑袋,赶忙立起个耳朵。

“那个大蟒化的是个姑娘,据说是来找他的心上人,修行一途上本就不易,凡心易动,本心难守。有人说那妖怪只是单纯地追随着自己的心上人,无意伤人,更遑逞害人性命。”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像旧时那样摸着我的头,黝黑的眸子里满是认真,“柚子,我这么说你可懂?”

我心中哽得慌,纪书说得这么明了了,我又怎会不懂,大抵意思是让我不要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轻易地失了自己的本心。可他不知道的是,喜欢这个东西又怎么能是自己控制住的,要是真真这般容易,世上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

可到底是不好拂了他这般苦口婆心绕这么大个圈子来教导我的心意,我佯装赞同地应下,然后岔开了话题,“是了,那接下来要做什么?”

“唔,我也不过就顺路歇歇脚,瞧瞧你过得是怎样凄凄惨惨的日子。”纪书轻松地笑了笑,**裸的嘲笑让我老脸一热,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口热息,随即表示了我的强烈抗议。

他自然地起身,风轻云淡地道了声再见,身影渐渐消失在昏黄的光下,我看着夕阳下不断拉长的影子有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就像是做了一场久别的梦,梦醒茶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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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日薄黄昏之际,我再一次见到了小满,她同第一天见的时候又更憔悴了。美人总是容易惹人生怜的,我自然也不例外,人死不复生,奈何徒留生人悲伤。

“你能尽快帮我做一个杉木棺吗?”小满哀切地请求着,她的眼角通红,像是哭过一番。

我心有不忍,却不知从何劝起,我干巴巴地回了句,“我这里有现成的,你如果要随时可以取走。”

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难的得笑了笑,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没有犹豫地褪下身上的耳坠,手镯,发钗放在桌面上,“这是酬劳,我明天晚上来取。”

我目送着她离开,噙着她最后所说的“头七”若有所思。

在我的印象中,这个村庄并不大,七天前的新坟寥寥,也并不难找。

最终我的好奇还是大过了恐惧,我思及早先师祖对我的千叮咛万嘱咐,既心虚又惶恐,蹑手蹑脚地捂着胸口的白玉吊坠一块块墓碑看过去,终于在一个边边角落里瞧见了那个让小满复杂万分的墓。

墓十分简单,上面只写了“宋谦与妻祝小满之墓”几个字,但是胜在干净,墓前还燃着几根香烛。

我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精铁匕首轻轻地在食指上一划,汩汩的血串流出,这一抹嫣红很是打眼,好奇心伤身,师祖诚不欺我。

秋日的太阳总是去的格外早,等我将咒符画在墓碑上,这初入夜里的凉意让我不堪打了好几个喷嚏。坟前阴冷,按理说我着实不该走这一趟,八字轻,易招小鬼,说的就是我这样的倒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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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谦是个好捕快,也不是个好捕快。他能存着几分耐心为百姓做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能在县主面前溜须拍马为自己谋出一点私利,他也的确不算什么好人。

初见时,祝小满一身嫩黄色长裙曳地模样既娇俏又动人,舀酒的动作飘逸流畅,他向旁人探听,原是十街长坊的刘老头的孙女,酿的一手好酒,且貌美心甜。

她长眉细目,低头浅笑的样子让他心头一荡,胸腔里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直直要破冰而出。他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结账的时候拿着荷包的手抖个不停,恼的他一咕噜将荷包撂下,慌不择路地跑了。

他听见身后有人脆生生地喊着,“哎,你的荷包!”他不曾回头,生怕一眼跌进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里,便再迈不动步伐了。

捕快的工作有时忙得天昏地暗,等歇下来的时候他会假装路过朝酒肆张望上一眼,见着了便满心欢喜一天干劲十足,若是未能远远瞄上一眼他就失了神一般,只恹恹地打发着时间。

见之欣喜,思之如狂!

这样好的姑娘应当配的上世间顶好的儿郎,他这样想着,愈发强烈地厌恶着自己为虎作伥的行径,他想抽身,他想清清白白地娶她为妻。

手下有人猜度着他的几分心思,趁着那道身影远远忙碌着,竟跑去和刘老头打听姑娘。

“你说我家小满啊,哈哈哈,我家小满今年刚及笄呢!”

“哎,什么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家小满早早地许给了隔壁的温才子,就等着今年春闺好把小满娶回去。”

她原来早早定了亲事了吗?她是喜欢这样文雅的书生吗?

他苦涩地咽下最后一口酒,酒不醉人自醉。

此后的时间里他再没有路过这间酒肆,他再不敢偷偷看上一眼那姑娘的笑颜。

再接到报案的时候是如此猝不及防,他不禁慌了神,直把小吏摇成一团浆糊才松手。

温良死了?她是不是很难过?是不是在哪个角落里偷偷地掉眼泪?有没有人好好的安慰她,她会不会伤心到食不下咽?

他还没来得及再理顺思绪,嫌犯是祝小满这个消息直把他吓得七魂八魄纷纷离体。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杀得了人?”宋谦气得头脑阵阵发黑,不住地质问手下。

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找借口躲了去。

他没想到再见到她是这样的场景,牢房并不整洁,到处是乱糟糟的,简易的木床上都是臭烘烘的茅草。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角落里,头埋进膝盖里,她还穿着案发时的衣裙,裙摆处还沾着黑色的泥巴。

他道,“小满,你会没事的。”

她身子颤了颤,抬起头来,眼角红红,鼻子也红红,见到他的一瞬间,眸中的怔松迅速褪去,布满血丝的眼里溢出来的竟是恨意,那一瞬间的恨意触目惊心,他一时怔怔愣在原地,她没有说话很快又把头埋进膝盖里,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小兽,试图用这一方之地圈起自己的悲伤。

事发三天,除却第一天的庭审小满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再没有说过话。

那些天里他在现场一寸一寸地找,试图能找到一点点的蛛丝马迹,然一无所获。

那个老人仿佛一瞬间老了很多,满是皱纹的脸上干枯得像块树皮,老人佝偻着背走到面前,跪着求他,沉甸甸的荷包里是他们所有的希望。

后来他想,如果回到那天晚上,如果他不这样做,她会不会少恨他一点。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一场雨,秋夜日凉,且牢里本就湿冷,女子体弱怎么受得住这番秋凉。他没有犹豫,用雨披紧紧包住棉被往牢里跑去,雨下得极大,平日里松懈的看守也不见踪影,牢房里灯火明亮,往里走去才传出几声喝骂和抽泣,他心头直愣愣地发着慌,加快步子走到尽头,眼前的景象让他怒火中烧。

小满衣裳被扯得稀巴烂,只堪堪蔽体,一个牢头紧紧禁锢着小满的四肢,另一个人压在她的身上。

他大步上前,几拳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慌张地跑出去。

她满脸通红,领口自下露出雪白的肌肤,盈满泪水的双眸里有惊恐还有不自觉撩人的媚,他强忍住心神,上前想将被子裹在她身上。小满受惊一个劲地往后退去,脑袋磕上身后厚厚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他再忍不住一把上前将人抱在怀里,心中微微发疼,这可是他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姑娘啊。

温热的身子紧紧贴上的一瞬间,他僵直了身子,既不躲开,也没有迎合,均匀又带着灼热的气息在脸上扫过,他心中有愤怒也有庆幸。

坚持已久的小满终于溃不成军了,她紧紧地勾住他的脖颈,浓密的睫羽之下是浸湿了的双眸。将她紧拥入怀中时,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花,那夜雨声大作,唯独那满是泪水的脸庞和透进肉里的疼痛提醒着他,小满终于是他的了。

能当上头头自然不会是什么蠢货,他冷眼看着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跪在脚边,心下复杂万分。

“哥,我是真的拿你当哥,你看,你喜欢那个丫头喜欢得整体魂不守舍,我只是想把温良那小子绑个几天给你出出气,谁知道这一棍子要了他的命,我真是为了你呀!哥!”

“我没想过杀人,哥!帮帮我。”

“那丫头看到了,她什么都知道。我还有个老母亲,我不能有事啊,哥!”

他大概是知道了为什么那日小满眼里都是恨意的缘故了,左手是兄弟,右手是女人,他,进退两难。

手下来告诉他,小满爷爷昏倒在衙门口的时候,他甚至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把小满从牢里偷出来,可是谁能料想人的生命会如此脆弱不堪,那一面竟是永别。

小屋里光线并不好,老人躺在充斥着霉味的木床上,浑浊的眼里缓缓淌下一行清泪,声音嘶哑难听,“我求你救她,你们就是这样糟践我的孙女的!”

而她再没有见过那个疼爱她的老头,一捧清灰带走了她所有的羁绊。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害死温良的是他的兄弟,他不忍;说出无心之言害死老头的是无辜的牢头,他不能。

他以为带着她远走,给她一个美好的婚姻,时间总会磨平一切。日复一日的相处,她可以对着他的老父亲老母亲笑颜如花,对他始终好似空气。

可世间对她何其残忍,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爷爷死去的事同他怄气同他大吵大闹,他气极了,将装了草木灰的小瓷瓶丢到她面前,恶狠狠地告诉她世间再无她的亲人。

小镇之后是一座座绵延不绝的大山,她跑进山里再无音讯,有人告诉他在密林深处看到她被大蟒吞食,他抄起所有的武器独身跑进山里,绕着山头找了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最后只在一处嫩绿的草地上发现了一滩黑红的血迹和一个圈着红绳的小瓷瓶。

“原来是这样吗?我就是那个祝小满。”一阵轻声的呢喃在耳畔响起,凉意顿时漫上脊椎,我微微打了个寒颤,收拢了手臂哆哆嗦嗦的站在原地。

“怎么不继续?”

我低垂着头朝地上看去,月光将身影拉得很长,意识到这是个人,我方才稳了稳心神,回头看去。

小满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棕色的瞳孔里在夜里泛起一道道绿色的光。我大惊失色,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心在寂静的夜里砰砰作响。

小满不在意地觑了我一眼,慢慢地走到墓碑前,她半蹲着身子抚摸着冰凉的墓碑,嘴里喃喃道,“原来我该是恨你的吗?”

我只觉浑身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坟前,又惊又怕,身后的冷汗浸湿了我的里衣,微风吹的我心头发凉,想起师祖的循循善诱,而今只悔不当初,果然好奇心害死人。

小满突然抬头望向我的身后,我寒毛倒立,那分明是一双兽瞳,她眼神直直地望进虚空里,我不由得一愣,正想回头看看,不料一道凌厉的剑风贴着我的脸颊而过,转瞬间就要落在小满的身上,此刻却突然阴风大作,风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我拿手遮了遮,好半晌等我再看清的时候只有一张近在咫尺的肃容。

看着这分外熟悉的眉眼,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还没等我开口,纪书一脸无奈地转身就走,我悻悻地在他抬脚的一刻将之给拽回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衣角不放。

在他即将发火之前,我赶忙捏了捏嗓子,可怜兮兮地道,“小师弟,我吓坏了。”说着还紧紧抱住他的小腿,装模作样的摇了两下。

这句“小师弟”果然管用,纪书俯下身子,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淡淡道,“可是伤了哪里?”

我低低地说了声:“恩,我身子软了。”虽说这样示弱显得我很没用,很没骨气,但想想能尽早回到我温暖的小房子里,这点面子又算的了什么。

纪书抚在我头上的手顿了顿,随即传来一声低笑,“柚子,你总是这般……”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而后像是轻声叹息,“真是不让人放心。”

我有点受伤,又觉得是自个活该,委实不是我不太让人放心,因为在那个家里面我总是最让人省心的,又几时会让人不放心呢?我没有说话,突然就有些难过起来,我总是克制住自己不去想的事情总是在那些不经意的时候就突然冒了出来。

纪书虽打趣了我一番,但到底是没忍心将我一个人丢下。我抱着松软的被子滚来滚去,没过多久就陷进梦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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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蒙蒙亮,我看着身侧这个人不由得有些埋怨,“你既要盯梢,做什么要将我也叫起来。”

纪书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他看着不远处已开始忙碌起来的人群,淡声说道,“左右你也是闲着,我不想再有人给我添乱子。”

我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时间过得总是分外的快,眼见着太阳已经下山了,也没见着小满的影子,我嘟囔着咬下一口大饼,含糊不清地说:“她也不一定会来找宋谦的父母啊。”

纪书很淡定地将吃完的纸袋揉成一团,神色从容,“她会。”

我没趣地看了眼已经熄去烛光一片黑暗的小屋,将手中的大饼吧唧吧唧地咬得生响,也许是周遭太过安静,以至于这个声音格外清晰。

纪书终于忍无可忍地瞪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催促着,“你就不能赶紧吃完。”

我热切地将手中的大饼送到他眼前,“你要吃?”

他很是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将头撇开,“不要。”

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侧脸看去,他的五官在光下愈发柔和。咦,哪里来的光?我正微微疑惑着,身侧的纪正就已经猛冲了出去,空气里只留下一抹残影。

我只才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是小满。一阵阵的光从小满的身上晕了开来,她倒在地上紧紧捂着头,她神色里似乎十分痛苦,眼里闪着愤怒和疯狂的意味。

纪书正提着剑不紧不慢地朝小满走去,嘴里念念有词。这番动静终于闹醒了本就难以安睡的老人,宋母颤颤巍巍走近几步,看清倒地人的样貌微微一惊,随即看向神神叨叨的纪书,我心知不妙,赶忙小跑过去,不料有人更快,纪书没有防备地被老人家扑倒在地,咒术被打断。

等我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的时候,只有倒在血泊中的宋父,嚎啕大哭的宋母,以及紧按着眉心焦躁的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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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起来,有一个儿郎每每坐在近门前的桌子那头只闷闷地喝酒,近门吵杂,许少有人喜欢坐在那头,可他只坐在那儿,时不时定定地看着她,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又赶忙将头转过去。有一次结账的时候竟然紧张地连荷包都丢给她,她觉得好笑,她又不会吃了他,怎地这样怕她。

可没过多久她便再没见过他,温良遇险的那日她本在他房中为他研墨,听到声响后走了出来,然却见倒地的温良以及常随他喝酒的人。那人慌张极了,口不择言地将实情告诉了她。她愤恨地说道,青天在上,定会将恶人绳之以法。可哪有那么多的清官,她辩解不了,只能日日待在见不到日光的牢里,那夜下了很大的雨,那些平日就不大正经的牢头竟然下药,她很绝望,不知是上天垂帘,他来了,她看着那硬朗的不甚清晰的面容痛到泪流满面。

她是恨他的,如果不是他,她本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他待她极好,怕她自尽,日日夜夜的守着她,她想大抵是因为愧疚吧。

如果不是温母的到来,她不会知道原来爷爷早已经被他们活活气死,她不会知道杀人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她又有什么颜面苟且偷生呢?

我设想过很多的场景,我想着小满哪怕是身死之后再度归来,此番也是会搅弄风云的,所以当我们安顿好老人家赶到墓地,看着那被掘开的墓也并不意外。

只是我没想到小满的话也不曾做假,她果真是想和宋谦合葬的。

眼见那宽敞的棺木里,赫然躺着的是早已腐化的宋谦,以及渐渐凉透的祝小满。小满面容安详,一只手放置小腹,一只手紧握着宋谦,身上披着一件崭新的喜服,白皙的颈部挂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事后我曾问起纪书这件事,他笑了笑,眸色深深看着我刚刚粉好的棺木,良久才开口,“那捕快姓宋,死于乱箭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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