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里研好的细茶被沸水冲得倏地散开了，沉渣在漩涡里凌乱地着打转。斗茶的时候“咬盏”是最困难的，茶叶注入了沸水调成膏状，点茶人一手执壶点水，一手用茶筅浮动茶汤，要起了嫩绿的泡沫久久不散才算好。撷枝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泄气地说：“我输了。”

云嫣道：“你太心急了。”

“我自然是比不过姐姐心灵手巧的。”撷枝含笑着拿手绢擦拭茶叶罐子。

“昨夜睡得香不香？”云嫣已然看见撷枝眼下乌黑，还是问了问。

撷枝眨了眨眼睛道：“多亏了姐姐的安神香，睡得很好。”

撷枝又低头把玩着那一组骨瓷天青釉绿梅闻香杯，一时欣喜地抬起头道：“我觉得这个还不错。”

却见云嫣对她使了个眼色，顺着那方向看过去竟是陆止萧，一袭豆绿暗绣竹纹绸衫，负手而立，温润如玉。

“我忽然想起还有些别的事情，就不作陪了，”云嫣又冲陆止萧挤了挤眼睛道，“刚巧李公子也来了，只能劳烦他陪妹妹聊天解闷了。”

撷枝并不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将茶盏递到他手中：“刚沏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茶汤滚烫，他虚呷了一口，蹙眉道：“还不如云乔沏的。”

“有那么差吗？”她拿起他搁在案上的茶杯亦轻轻啄了一口，恼道，“我平日给人沏的茶一直都是这个味道，你可别唬我。”

陆止萧“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撷枝这才觉察自己适才用的是他用过的碗盏，一时脸颊绯红若天边云霞。

“原来拾芳楼的头牌不懂茶啊。”

“那也和你没关系。”

她垂首不语，陆止萧却直直把手伸到了她眼前。她嗔道：“干什么？”

“我的手帕。”

帕子被撷枝掖在衣襟处，他既问她要了，她也不过取了丢到他怀里，愤愤道：“拿去，谁稀罕你的东西。”

他接过帕子，只觉一阵幽香浮动，原是手帕上沾染了她熏衣服的玉露香，不由又攥紧了一分。指尖触到浅浅的余温，丝丝缕缕的暖意漾进心头。他凑近了问她：“这些日子你一直随身带在身上吗？”

他原本是正坐在席上的，现在半个身子都倾过来了。撷枝怕他一个不稳扑到她身上来了，亦是仰着避开他。他要逗她，便真的又往前凑上几分，她惊得差点往后倒下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他故意使了使力让她栽进了怀里，趁势用手臂环住她，让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撷枝用力掰着他的手指，道：“你别发疯了。”

陆止萧低下头试探着把嘴唇贴到她鬓边的发丝上，温存道：“别动。”

声音这样慵懒，销蚀了她最后一点挣脱他的力气。她放任自己蜷缩在他的怀中，额头一阵灼热，他的吻像烙铁一样落下来。一股暖风呵在她的脖颈间，挠的她发痒，她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本来只是单纯怕痒，这样一笑倒更叫他意乱情迷。她涨红了脸，手心亦是滚烫发热。

冰鉴里的冰渐渐化了，水雾袅袅娜娜地升上去，凝成了一道不透风的墙。她身上玉露香的味道更是分明，直让人骨头都酥了。她身子不住微微颤抖，将头埋到了陆止萧的胸口里。陆止萧伸手去攀她的衣带，却见她耳垂发红，一时情难自已忍不住朝她的粉颈吻了下去。

“陆止萧，”撷枝忽然喊道，他手中一滞，她才放低了声音，“你喜欢我吗？”

陆止萧仿佛犹疑了一下，才答道：“是。”旋即又去解她的衣带，蝉翼纱的几叠大袖衫瞬时如轻薄的纸笺飘落了一地。他将她横抱起向帘幕深处走去，她的手亦紧紧攀着他。他有一刻看见她眼角似有泪痕，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悲伤。

他忽然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即刻松开了她，道：“对不起，我……”

“不必说了，”她翻过身面对着墙壁，声音竟有一些哽咽，“帮我把衣服捡起来。”

陆止萧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将散乱了一地的衣服捡起来叠好放在被褥上。

“我不能这样，”陆止萧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方才的行为，只胡乱找了个理由，“你知道的，我们并没有成亲……”

“走吧。”她轻声打断。

“我和崔荻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她忽然开口，“我和崔荻是朋友，是知己，但是并没有男女之情。外边有些不实的传闻，也是因为我时常把他搬出来挡了许多人的非分之想。如果你心里不安，我可以去向他道歉，如果你担心影响到你和他的关系，那我也可以暂时瞒着。”

“你要是想向他坦白，那便去说吧。”陆止萧神色倦怠道。

犹疑了数日，撷枝还是同崔荻实话实说了。当崔荻亲耳听到撷枝的解释时并无惊讶之色，只是神色凝重地望向窗户，徐徐道：“果真如此。”

撷枝当下十分忐忑，竭力平心静气道：“崔公子，是我对不住你的一片真心。”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你和陆止萧，一个是我钟情的女人，一个是我信任的兄弟，却这样欺瞒我。我一片真心，就是让你们这么践踏的吗?”崔荻忽然大声道。他从没有跟她说过这样重的话，虽然措辞激烈，可是还是极度克制着不致语气尖锐。

“对不起。”除此，她亦无话可说。

崔荻扼腕道：“那日我见陆止萧的手帕这样眼熟，忽而想起就是那日在你屋里见到的那一块。那时候我还心存希冀，想着没准只是花样颜色相近，这世上一模一样的手帕那么多……可那上面分明就是你衣服上的味道。我又想着，一块手帕也说明不了什么，许是他落在你那了，不小心沾染了香料的气味。”

“公子……”

“你听我把话说完，”崔荻道，“我并非刻意监视你，也并非要用什么绑着你。只是眼里心里有你，便忍不住留意你的一举一动。从前我送你什么首饰，给你买什么吃食，你都是十分欢喜的。你笑得那样开心，绝不会是虚情假意。可如今，你却这样刻意疏远我。我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不对劲……”

撷枝低下头不敢看他：“公子，你是这样好的人，从不会因为我是青楼女子轻贱我，也不曾像其他公子哥一样轻薄为难我，我自然是愿意与你这样的人亲近。甚至若非知道您有这样显赫的家世，我大抵也会痴心妄想，想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吧。可是既然我已知我的情爱所系，就不该再与您暧昧不清。”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有些事并不是我能够左右的，就像……就像我不能左右我喜欢谁。陆止萧对你很愧疚，他不知该怎样同你解释，所以这些话只能由我来替他说。”

崔荻冷声道：“他要是真的愧疚就不会明知我对你的心意，还要横刀夺爱。”

“公子，说来也是我们相识在前。倘若我们真的有这个缘分，难道还能等得到陆止萧横刀夺爱吗？”

他似有万千愤怒郁结在胸，最终只轻飘飘吐出一句：“原是我自作多情。”

她苦涩一笑，道：“你是极好极好的，是我配不上你。”

崔荻扶着桌角的手颤颤滑落，他本是要起身离开的，又忍不住嘱咐道：“并不是我含怨中伤离间……我觉得陆止萧对你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我担忧你伤了自己。你要多留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