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弘羊与贺中舒，二人吃喝一顿，打了一架，算是交了个底。面对当前的乱局，二人都没什么底气，都有互为奥援的意思。

酒酣耳热之余，见盘中菜，壶中酒，也都一干二净。贺中舒取出一本书，递给商弘羊。“商兄弟向来一心练武，这外边的世界，却了解的少了。我等当前大敌，就是光明教。我这里有本《大光明经》，是光明教的根本典籍，还是昨日镇抚使汪大人给我的。商兄弟不妨仔细看看。时间不早，我就不打扰兄弟。如果有事，随时找我。我就住在你斜对面，三号房。”

商弘羊接过，谢了。那贺中舒又拍了两下巴掌，那长随进来，收了杯盘碗筷。

商弘羊见此，心下羡慕。却知不能比。

送罢贺中舒，返身沏了一壶茶，见天色已晚，又点了一根蜡烛。取过《大光明经》细看，巴掌大小，百十页，字如蚊蝇。“这就是光明教的根本经典？”

翻开一看。

明尊曰：

明神开天地，普照万物长；明尊传大道，众生沐金光。

闻道信光明，归真入天堂；子孙百世继，百世大吉昌。

一日三礼拜，洁食念本章；课税以十一，传教以身当。

教友皆兄弟，女为姊妹行；相逢须友爱，遇难宜互帮。

闻道不皈依，异端已昭彰；势弱虚应承，力足暴强梁。

夺彼妻女来，生我众儿郎；夺彼地与财，促我势力壮。

行教天地间，织我明神网；传法遍六道，圣火永堂皇。

这是《大光明真经》的肇端章，称之为光明真言。

肇端章后面，就是细细的解说。明神如何开辟天地、创造万物；如何启发明尊，降下光明教。明尊如何于那邪神当道的各族围困中，一路崛起，传播正信。大部分都是征伐、烧、杀、灭绝异端的文字，其余部分细细规定明徒的衣食住行，举凡男女恋爱、婚姻、行房、生育、教养、丧葬、祭祀、饮食，穿戴、大小便、沐浴更衣， 商弘羊想到的日常琐碎，经中全有细致的规定。使得明徒处处与众不同，尽可能割裂于周边异端的联系。明尊担心后人改变经文，特别强调此经乃明神启示，一字不异，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改变一字，都是异端，所有明徒当击杀之。

据经中记载，明尊得明神启示后，于闪电中取得第一朵光明火，以信仰之力融合，称之为光明祖火。明尊有弟子十三人，从祖火引得火种，以自身信仰之力融合，称之为圣火。而后以这十三圣火为火种，绵延开来，几千年来，点燃的光明火何止十亿？

任何人，从明徒处引得火种，点一火堆，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虔诚念诵光明真言，即可成为光明教信徒，中土百姓又称之为明徒，而后系三匝腰带，象征着在思、言、行方面做到至善。

明徒贡献自己的信仰，信仰力量最终归集到光明祖火，光明祖火转化信仰力量为神力，加持到信徒身上。神力小时，身心康泰，神力大时，能增益加持技能。降下神力时，火种传播中涉及的所有信徒层层分润。

是以， 明徒获得神通的方式有二：虔诚信仰，这是明教存在的根本，是以经书对明徒生活细节的极致规定，无不为强化信仰而设。 二是积极传教，下线信徒虔诚信仰，降下神通时，作为引导人从中分润一点。量虽不大，但如果信徒多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蔚为可观。是以明徒热衷于传教，对叛教者心狠手辣，绝不容情。这是几千年来明教生生不息，越演越烈的根本。

待得烛火摇曳，烧近底部，商弘羊已翻完经书。

放下书，闭目回味着主要内容，只觉得不寒而栗。

这世间，多是软弱无助的世俗之人，虔诚信仰就能获得神力，身心康泰，仅此一点，就能吸引大部分人。兼且神力的大小，除了取决于虔诚与否，数量多少更为关键。就使得明徒有足够的动机去传教，去消灭叛教者。这就使得明徒只进不出。

纵观明徒的一生，一切围绕着信仰进行。虔诚信教，积极传教，多娶老婆多生孩子，自己是孩子的天然引导人，孩子受自己自小教育，天然的虔诚。

至于耕种生产，那都是次要的。有那么多异端存在，寄生于他们之中，夺取他们的财富，自己专心信仰，专心传教，这才是最合算的。况且《大光明经》肇端章就有言：夺彼妻女来，生我众儿郎；夺彼地与财，促我势力壮。

可是，如世间所有人都信这明教，做那明徒，日日以虔诚信仰为第一要务，那衣食住行，势必停滞不前。往哪儿寄生？ 从哪儿夺取？ 势必要内部分裂，相互残杀。创立这教的明尊，就没想到这一点吗？

还有这教义，明显有碍皇权，有碍州府政令，却为何不被禁止？

商弘羊这一夜，功也不练了。尽是思索这《大光明经》。可惜商弘羊久居深山，见识浅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有心去隔壁向贺中舒请教，太晚了不便打扰。

次日一早，连饭也不吃，就去敲贺中舒的门。

贺中舒打着哈欠开了门，见商弘羊着急模样。不觉一笑：“可是一肚子问题？我当初也是如此。且请进来详谈。我那长随已去同庆楼买饭。等下边吃边聊。”

商弘羊顾不得其他，开口就是：“我久居山间，对此教不甚了解。观其教义，甚是恐怖。党同伐异，对异端全无半分仁恕之心。朝中和地方州府，如何千年来一直放纵，以至有今日？”

贺中舒微微一笑，让商弘羊坐下，不紧不慢的泡了一壶茶，尔后洗了两个杯子，为自己和商弘羊各斟上一杯。尔后才缓缓说道： “中土史上各朝，暂且不说，就说当今大乾朝吧。大乾朝廷中，内阁大学士、六部，五军都督府，御史台，大理寺，已经有很多明徒，各地州府，也有大量的明徒于其中掌权，就是那科举教化，也被大量渗透，就连孔圣后人，也有加入光明教者。明徒闹事，现在都不敢明着提，只说盗匪闹事，最多有几个明徒掺和其中。”

“何至于此？光明教和那儒门，当是水火不容才是。儒门最重孝道，光明教唯拜明神，祖先都不拜。”

“呵呵。别说儒门，就连儒门圣人孔子，后人中都有信那光明教的。”贺中舒不屑一笑。

“八百年前，孔圣有一后人孔彦卿于巴州为官，于盗匪手中了救了一名大食女子，女子父母兄弟都被杀了，只以身免。孔彦卿见其无处可去，遂留了下来，不想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娶了做妾。几年后正室病逝，又扶了正。而后几年，生了三个儿子。这一天，女子对孔彦卿哭诉，嫁了异端，死后恐入地狱，如之奈何。孔彦卿问如何挽救，女子说孔彦卿和三个儿子信那光明教即可。孔彦卿本人，对那怪力乱神，本是不信的，因此对于信那明神，本就可有可无。为那讨女人的欢心，就和三个儿子信了光明教。开始只是系三匝腰带，饮食遵循光明教规，而后一日三次对火礼拜。而后逐步加码，那孔家父子四人，渐渐就成了言行如一的明徒。孔子这一支后人，就世代成了明徒。”

“如此这般的故事，大乾全国各地上演，始于英雄救美，终于全家入教，子孙万代入教。”

“还有明徒，不和异端做生意，有那立场不坚定的，为了和其贸易，就假装信了，自己信了，然后老婆孩子，最后全家都给套住了。”

“如有人不尊父辈的信仰，不愿意信那光明教，给直接给杀了。官府一来，就纠结几百几千人闹事，地方官怕事情闹大了，乌纱帽不保，又没有苦主，就息事宁人，大事变小，小事变无。千百年下来，再也无人敢违背了。”

“明徒平时也读四书五经，但只当做官的工具，朝堂官场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

“现在，朝廷内外，州府上下，明徒充斥其中，无孔不入了。这陆安中，就有近千明徒抱团居住。这巡检司中，也有不少明徒。你日后一言一行，得万分小心，惹了他们，千人一起上。知府提督，也是毫无办法。毕竟陆安府百姓虽众，但远没有他们团结。”

“据我所知，此番赣州和安州鄱阳湖大战，死伤其实并不多，不过几千流民北上，其实也不是流民，都是明徒假扮的，为首者十人，都是光明教圣火祠的贤者，合称潘阳湖十贤者。一路北上，一路要求那潜伏的明徒表明身份，杀一名异端以正信仰。从鄱阳湖到陆安，已经有十余万人了。沿途裹夹，要么死，要么杀一名无辜的异端证明自己是虔诚的明徒，然后一路北上，都没了退路，越来越大。”

“安州刺史府和陆安知府还在掩耳盗铃，假做流民对待，想将之引往他处。镇抚使汪少君是个明白人，可惜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商弘羊想不到要蹚如此浑水，并不是英勇杀敌就行。搞不好杀死一个明徒，就要面对几千几万明徒的围攻。这大乾天下，虽然汉人更多，更架不住对方对你形成局部优势，各个击破啊。

明徒最显眼的标志，就是腰间三匝腰带。日后见到，能躲就躲吧，自己势单力孤。朝中大佬，地方知府提督尚且避之不及，自己何苦冲上前去？

一时间，商弘羊有了退缩之意。

也许，真不该应征巡防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