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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花开的地方等你》第3章 浮游在水面,潜没于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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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着小雨,街道上弥漫着一片薄薄的水汽,风依旧有力。四周的楼房阳台上有明亮的花草点缀,无人的环境显得清静。目光所及之处像蒙上一层细纱,身边的紫红花色显得明媚。

杨霏刚走出小区街道,一个塑料袋就被递到了她手上,她听着保安的交代,陷入了思索。昨天晚上送东西来的男生,难道是叶瑾南吗?

杨霏抿了抿嘴,打开包装袋看见了一块绿茶蛋糕和一盒牛奶。想起昨夜街头的少年,她又不禁莞尔一笑。淡淡的绿茶味道入口留芳,蛋糕意外地易化,牛奶拿在手上有了凉意。她还记得昨晚临分别的一刻,那张诱惑的脸让她在不知觉间靠近,那个定格的距离让她怀念。她的心里被注入了一股热浪,无意中为她驱逐寒冷。她笑着,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办。在那个未知的人带来的变化里,她似乎只有等待和逃离两条路。她知道自己也许不应该这样,毕竟高二了。两年多,超过四年的孤独时光。她已经习惯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对待感情。邱

紫莎站在操场一角,望着阳光下运动着的两个身影。李科阳和叶瑾南并肩跑,李科阳在左边。他总是笑容满面的,尽管校服已被汗水浸透,也还是能一步一步有节律的跑。叶瑾南同样是红光满面,但是笑容有些牵强。他在喘气。

“几圈儿了?”是樊彬的声音。

“七圈了。”紫莎说。

“一圈有200米了吗?”

“有了。”身边传来了一声轻叹。

“老师也不用这么训练他们吧!这得多累啊!”樊彬对紫莎说,眼睛却望着他们。

“他们活该!拿那么多奖杯,瞎显摆!”紫莎大叫出了声,似乎是故意让他们听见。声音中显出了呢哝的鼻音。她转身去小卖部买了瓶水,猛喝了一大口,又往瓶子里吐着口水泡泡。

“你干什么呀!”樊彬抢过她手中的水说,她受不了紫莎作的样子。

“你觉得……我把感冒传染给他怎么样?”

说完,不等樊彬说话,紫莎就跑到阳光底下,朝操场的另一边奔去。手中的手表反射着阳光,闪光刺人眼。

阳光照在操场上,温热而灿烂。叶瑾南和李科阳一圈圈地跑着,不时甩动头发上黏滑的汗珠。望着李科阳,叶瑾南不禁打量起来。他棕黑色的头发上沾着汗滴,汗水流过了脸庞,浸透了衣裳。从那里,隐约可以看见他富有线条的身体。腹部的起伏缓慢而有力,呼吸和脚步总是那么规律。他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现闭合,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脸颊上又总是有笑容,一幅充满活力的样子。他像一个太阳,永远都那么热烈、鲜活。

“你怎么样?”李科阳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问。

“没有,我觉得今天的圈数多了点,今天已经有了晨跑,老师却还让我们跑。”李科阳微笑着,没有说什么。

“还有几圈?”

“一圈。”

“还有一圈儿……”叶瑾南笑着嘲弄道。

李科阳望着他,说:“撑不下去了,马上倒地,我就可以……”

“把我送进医务室……享受空调……”他们相视而笑,李科阳举起大拇指,眉眼跳动。

“转移注意力,想想我请客。就没这么累了……”李科阳说。

就等你说这句。

叶瑾南说着抬起头,望见二楼一个熟悉的身影,杨霏。他想起了昨夜,感到一股温热的血液流遍全身,顿时有了力量。他跑完了全程,却看不见楼上的人了。

“刚才那一圈感觉好多了吧……”李科阳说。

“有福利嘛……”这下他们都沉默了,直到走到操场的一边,李科阳看见了自己的手表绑在一瓶水上。

叶瑾南笑着看李科阳,说:“看起来紫莎挺体贴的嘛!”

李科阳微笑着昂起头,看着水奔涌入口,点点消逝。

中午,走廊外人头攒动直到消散,宽阔的教室像晴天树上的空巢一般寂静。

叶瑾南站在座位旁,回头望着刚入睡的李科阳。他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变得干爽多了,错落有致的头发看起来像不均匀对称的芒果花。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干净而慵懒,感觉清新迷人。衣服上的焊机干成一片蛋黄,像是被调皮的艺术家泼了米黄水粉。从他撩起的袖子,可以看见它黄白相衬的上臂肌肉。叶瑾南心里有一种无声的欲望在悄然升起,他想起李科阳那一夜对自己说过的话,突然也想让彼此间来一场斗争。叶瑾南压制着这种欲望,又忽然听到门咯吱的声响。

杨霏站在门边,用手晃了晃手中的水,脑袋往走廊一侧。叶瑾南明白了她的所指,走到她面前接过水,微笑着与她走出走廊。

叶瑾南喝着水,望向杨霏。她总是一副镇静的样子,像是跟所有人都隔着一层膜。这层膜也许说厚不厚,说薄不薄,但是只有掀开了才会看见她真实的面目。他欣喜地望着她,像是马上要哼出歌的样子。他以为他已经掀开那层膜了,就在昨晚。杨霏沉默着,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这个场景似乎说什么都奇怪。她等他开口,打破沉寂。

“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

“那这个……”他摇了摇水瓶,说。

“我加了些盐。”她答非所问。

“可是,为什么?”杨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开始有些不自在了。

“谢谢你昨天晚上……食物。”她只能说到这儿了。

叶瑾南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在杨霏耳边回响。她感觉到一阵眩晕,脑中仿佛正在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革。抬头她看见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又低下头。

“我先走了。”杨霏说,眩晕在继续。直到身后响起自己的名字。杨霏望着他,一瞬间错愕,但在下一秒又被掩藏。

“杨霏,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他靠近她,笑容近乎异常。叶瑾南望着她眼中闪过的无措、犹疑,他开始紧张起来,害怕留给自己的又会是一个干脆的背影。但他只是望着那双眼眸,沉默着。

杨霏快速移动开她的眼,感到那股热浪仿佛正在体内翻腾,她躲闪着,压制着它的上升。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说,快步走开。一双眼带着少有的温柔注视着她的背影,笑容可掬。

你知道,你是。你是喜欢我的,杨霏。

“他们是朋友吗”樊彬望着走廊一边的男女,问。

“应该是吧。”邱紫莎回应道。

“他……喜欢她吗?”

“我不知道,她对每个人都这样,不是吗?”邱紫莎误会了,盯着少女的背影说。

是啊,他一向如此。总是阳光,总是对人温和有礼,总是那副美好的样子。否则那笑容又怎么会在许多次樊彬文章落选时,用无意的对视给她支持,让她深陷。

樊彬叹了口气,转身下楼。邱紫莎望着她的无奈,心中升腾起一把怒火。她开始厌恶起杨霏那张脸,那副让身边人的心都为之波动的脸庞。她跟在樊彬身后。樊彬的失落在一定程度上浇熄了紫莎心中的不忿。如果说她偶尔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那么樊彬就是一棵粗壮挺立的树,牵制着她。樊彬慢慢地走着,一股酸气从喉咙深处冒出来。她低着头,像一朵衰败的野菊。她看见了杨霏,叶瑾南跟她走在了一起。她想不到,她想用力靠近的人轻易地就走向了别人。而这个人,竟然是杨霏。樊彬走得越来越快了,甚至忘却了身后还有紫莎,她不想说话。

初春的风仍然有些凛冽,凉气总在不经意间侵入身体。迎着风,感觉衣服像是在被拉扯出缝隙,寒凉之气在身上悄悄蔓延。紫莎望着前方少女微缩的背影,有些心疼。樊彬的双手夹紧了衣服皱角,原本宽敞的校服在她纤细的腰上显得紧致有力。她还在一路向前,如运作中的机器一样心无旁骛,走过一条条走廊。

邱紫莎跟紧了她,皱起眉头,耐心正在走过的一步又一步的路中消磨成灰。紫莎走到樊彬面前,手有力的捉住了她。她猛地站住了脚,望着眼中喷射着怒火的紫莎。樊彬想起了两年前,开学后的一天。

一个女生站在一个男生前,用同样闪现着熊熊火光的眼眸盯着他,质问着他。双眼变得通红,似乎只需一阵微风泪水就会失去控制下落。男生只是望着她,似乎还说过几句话,模模糊糊的令人听不清晰。他又望着别处,沉默着直到女生停止了诘问。然后,女生转过身飞跑着离开,像所有故事的结尾一样,洁白的校服背面沾满了落寞的灰。男生低下了头,转身时身边隐约晃动着他紧握的手。

那个女生就是邱紫莎,至于男生,是叶瑾南。

“喂,彬彬,想什么呢你!”紫莎拍打着她的肩膀,眼中的火焰被关切所掩盖。

“没什么。”樊彬微笑着说,转身朝来时的方向折回。紫莎觉得心中那一把无名的火重新燃烧了,她将这看作是自欺欺人。这种简单而模糊意义的把式感到不耐烦。于是,她又伸手抓住了樊彬。这一次,发白的指尖抓得人生疼。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就说出来,不需要装蒜来敷衍我!”

“可我不想说!你不要吃饱了撑的捉住我的情绪好不好!”樊彬又添上了一把火。望着紫莎诧异而且愤怒的样子,内疚浮现在心头。

“我……我先回班里了。”

“是因为杨霏对不对,因为她你才这么不高兴。”樊彬听出了她的嘲弄,脸色一瞬间黯淡了。

“没有,不是她,是我自己的事。”

紫莎望着她愈走愈远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她的陌生,像是真实一下子消失的样子。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中不可名状的哀伤。

三月的杭州迎来了春天却没有带来多少温暖,几场雨淅淅沥沥地下,天空被蒙上了厚而灰白的云雾。风仍是夹杂着凉气,为湿闷的空气注入一些新鲜的气息。桂花树上挂着细碎的小花,绿叶紧紧附在纸上托着飘落的花瓣。细叶榕还在散落着发黄的叶片,那点点澄黄像降落伞一样飘飞旋转在半空。

杨霏站在灰白铁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邱紫莎,目光中闪现的怀疑让杨霏为之一颤,尽管她转身时脸上带着微笑,但是杨霏还是觉察到了她微抿的嘴角。

“杨霏,你来了,”袁才向她招了招手,说,“你和瑾南、紫莎一起筛选文章吧,试着写点批语。”

办公桌上放了两箱信件,应该是这一期送来文学社的。

邱紫莎一边用她的笔刷刷写着一篇文章的批语,一边认真地把文章分类。叶瑾南又与袁才交谈起来,似乎在讨论着一篇文章的优缺。袁才的眉头紧皱着,堆砌在额头上的横纹显露无疑。灯光下,黄白相混的皮肤让他看上去有些颓然,这能让人看出他的焦躁。

“可是,袁老师,今天不是轮到我。”杨霏说。

袁才用最后的高音结束了与叶瑾南间的对话,视线重新落在一旁的杨霏身上。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了什么?”他问。

“怎么叫我们来写批语?”杨霏走前去,说。

“这段时间的文章太多了,”袁才不耐烦地说,“你就快去吧。”

杨霏没有再说什么,她走到紫莎身边坐下。想去拿文章,却不知道该从哪里拿起。她犹疑着,目光飘出窗外。

走廊花坛上的枝叶轻晃着,黄绿色的嫩芽在枝头窜起,蕴含着一种新生的意义。

“打开粘着胶布的箱子,那一个盒子里的文章没动过。”紫莎说。

杨霏转头望着邱紫莎,她低着头,像是从来没出过声一样。她按照紫莎的话拿起一盒文章翻阅。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在同一时间停滞了,并排坐着的男女耳边渐渐只听到纸笔沙沙的声音。偶尔几声门响,袁才急匆匆的脚步声总能打破这份安宁。而桌面上一篇篇的文章被拿去翻阅,后来沾上两重笔墨印子的文章被端正的送去文印室。至于最后封存还是出刊,似惊喜,无从先知。

——“我迎着阳光去寻找我的伙伴,只见她披上一身绿衣,双手放在身前背对着我。长发落至腰间,看不清是黑是蓝,是深是浅。我微笑着,压抑着欣喜,轻唤她的名。她回过头,面容没入阳光。只一眨眼,消失了,似烟云梦幻。”杨霏呆住了,目光停滞在透亮的纸上。她下意识瞟向右上角,靛色的纸张钉紧了所有的信息,指尖刮着着那一抹靛色,心血却已经飘到了别处。

“霏霏,我们做伙伴吧。一直一直做。”樊晰笑着说,摇晃着杨霏的手。

“伙伴?怪怪的。朋友也行啊。”杨霏问。

“朋友充其量不就是个‘伴’嘛。你想,两个‘月’凑一块儿,突出的表现就是友好。伙伴呢。浴火成人,还有个“伴”。就是说当一个人身上有麻烦了,或者危险的时候另一个人也会陪伴他。这种人之间有争吵,有分歧,但最后还有陪伴。”

樊彬的口气很轻很慢,像蚕在吐丝一样的感觉。

杨霏哽咽了,有些飘忽不定的感觉,望着樊晰,觉得她也有与自己相同的感觉。

“所以,我们是伙伴。”樊晰笑着说。

“你总爱玩这些文字游戏,叫我怎么接?”杨霏侧着头,无奈又调皮地说。

樊晰朝她欢快的吐了吐舌头,说:“那就别接。因为,我决定了!”

她就这么叫着,笑着,跑着,直到消失在街的拐角。

那是三年多以前的春天,那时她们都是十六岁。一切都那样普通而弥足珍贵,她们都不知道未来将有何方物。

杨霏还在刮着文章边角的封纸,尽管印痕已经出现了,但却未停下。

“杨霏,杨霏。”叶瑾南在一旁低声叫着看起来失魂的她。

“怎么了?”

“文章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杨霏沉默着,过一会儿才点点头。

“这一段,怎么样?”

叶瑾南静默着接过文章,他的手指拨动着有些皱褶的页面,那是刚才杨霏的手停留过的地方。

——“我认为,只是一个幻觉,一个梦境。但是后来我又不相信这仅是个梦。这里,有她的气息,她的足迹,还有她留下的点滴。我又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看过了迷曚的晨光,望见了下垂的夕阳,就是没再见到她——那个穿绿衣裳的美丽姑娘。我的伙伴,你在哪?我在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下了雨,透明的玻璃上有了薄薄的水雾。花坛上的枝叶摇曳着,挺立着像一个柔韧而倔强的女子、杨霏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淡绿色的背影,那是新生的颜色,曚昽阳光下的嫩绿,确实梦幻。

“不错,有意思的联想,”叶瑾南说,“他没有按一般的思想套路,写的自然真挚。虽然没有特别的手法,但是第一人称的写法很容易让人产生共鸣。”他还在看着这篇文章,似乎开始觉得本身也捧着一个梦。文章的主人想必是个感情丰富的女生,能有如此笔力,也不是易事吧。

我想见她。

心里突然冒出的想法让他感到愉悦,似乎是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一样轻松自然。叶瑾南抬头一抹淡绿色的背影,那是新生的颜色,曚昽阳光下的嫩绿,确实梦幻。

叶瑾南抬头望向杨霏,恰好对上她的眼眸。她望着外面,一双眼不时眨闪,轻慢的小动作让他的心莫名的震颤。她的眼像空灵的宝石凝固沉稳。杨霏好像察觉到了被望,指尖触碰着纸张。她与叶瑾南的目光交织着,微笑,又转过头,继续翻阅着文章。叶瑾南低下头时也笑了。手中一篇文章里有这样两句话:感谢你。因为你,我尝到了棉花糖似的美好滋味。

“觉得刚才那篇文章怎么样?”叶瑾南把头转向走廊围墙边的杨霏。杨霏凑近了花坛,闻到了淡淡的泥土的芬芳。

“不错。”她说。

“是啊,确实不错。出刊的机会应该很大。也许很快就知道他是谁了。”

“你认为这篇文章该出刊,”杨霏问道,“他可以进文学社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做不了主。”

他说:“这是件好事,我们该向老师推荐一下。”

“是吗?”杨霏抚摸着砖块上小片小片的雨迹,说:“再看看吧。这篇文章结构上太过松散,主旨不明。”

“依我看,好想法自然应该受到推荐。这又不是考试,太多的陈规滥调反而死板,机会还是该给的。”邱紫莎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听不出波澜。

杨霏望向她,说:“你说得对。最后作决定的人是文学社的人,好文章总会经得起考验。”邱紫莎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向杨霏,朝她翻了翻白眼。

“该给的肯定还是要给的。说别人主旨不明,自己也没了态度,还有什么资格说。”

杨霏挑了挑眉,“文学社的审稿本来由老师负责,他会做合适的决定。”

邱紫莎转头面向杨霏,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只是她刚准备开口,就失了话语权。

“也是,那还是交给他们决定吧。好事多磨嘛。”叶瑾南说。

邱紫莎最后还是没把话语继续下去,大家就在楼道口分手了。叶瑾南平息了这场险些爆发的争论,他实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了,他只想能找到更多关于那篇文章的信息。并且相信,他很快就能做到。

阵雨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取而代之的是明媚阳光。云朵一片一片聚拢,只留下斑驳的蓝天。缕缕阳光像一支支箭,穿过云层透出光点。傍晚的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太阳把光芒洒在了云上,一下子学校周的一切都显得明亮。云层周边闪出的光,是只有太阳迟暮时才能感受到的轻柔。阳光是人退去锋芒的目光,在其中只能看见盼望,不舍和依恋,它静静地守候着每一个等待入夜的人,然后消于西山。

图书馆里,叶瑾南沿着书架的过道走。书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深灰色的铁架像战士一样伫立承担着或多或少的书籍。他停留在一个架子前,找一本书。漫无目的,直到目光凝注在一本褐色封面的书。抽出时,他发觉手指沾上了尘埃。

这里到底尘封多久了?

他走过图书馆大厅时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17:19。钟声掩盖了他的足音,整个图书馆都能听清指针转动的声音。书页一张一张被翻过,沉默的手势契合着宁静显现在灯光下。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周围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气氛。直到叶瑾南的目光脱离书本,他看见窗下,蒙眬昏暗的角落的桌上伏着一个人。他踱着步子朝那里走去,钟声依旧在耳边响,呼吸渐渐有了声。一束长发铺在桌面,一本打开了的书被压在发下,桌子的一边搭放着一只手。

是个女孩儿。

叶瑾南侧着身子走进,莫名地想看清她的面目。长发松散地搭在她的脸上,柔软地卷成了小圈。望着朦胧下起伏的背,叶瑾南心中徒生一种亲近之意。他靠近她,向她伸出手去。在触碰到那一抹乱发前,他的心紧绷起来,规律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乱发被轻轻拨开,暗淡光线下的容貌看不清晰。

忽然,想有什么东西在其中颤动的错觉,惊得他松开手往后退。心像是被抓紧的棉团,皱缩得快要隔绝空气。图书馆还是无人迹似的死寂,在这里反而透出了一种原始的气息。

良久,叶瑾南的紧张缓和了,他低下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回到了原本的座位。书页停留在最初的页面,边角处微微卷起。眼睛瞄向那个伏在角落的人,又翻到之前阅读的页数,低头不语。指针刚好指向整点时,叶瑾南迈出了图书馆。

昏暗角落里,一双眼透过纷乱注视着他的背影。她直起身,理了理肩上的乱发。深深的吸入一口气,不晓得其中还有没有他的气息。门外的脚步声愈加清晰,她背起包朝大厅走去,一个男人比他早入了图书馆。

“孩子,到点了。该回家了。”馆员是一个将近退休的人,他用很厚的声音说,目光中道出了关切。

“好,谢谢您!”杨霏说,微笑着走出图书馆。

栀子花树绿叶繁密地搭缀,浅色的花苞隐匿期间。但是,盼望夏季的人总会嗅到,那一抹清淡的味道已悄悄渗入每一个气息。

夜,降临在每个人眼前,不可遏制的黑色潮涌淹没了整座城市。几颗属于自己的一颗星在天空。但这个迷惘的夜晚,总会浇灭人心中的期盼,落入停滞。窗下,靛色的长裙遮蔽着一个躯体,墨绿色的披肩贴在领后包裹裸露的双肩。

杨霏站立着,过去犹如汹汹猛兽随着黑暗的江水侵占她的思绪。

“霏霏,家里的酱油没有了,去帮爸爸买一瓶好吗?再买点吃的。”

杨置蹲下身地给杨霏钱,柔和的面容一如往常,微笑中吐露出温柔的纯音。但是杨霏没有接过钱,她站在杨置面前定定地望着他。这一招已经对她失效了。

杨霏摇摇头。杨置抖了抖手上的纸币,塞入杨霏手中,手臂朝她背后拢。

“去吧去吧,乖……路上小心,慢点儿啊!”

杨霏被推到门口,步子还没有站稳就听见身后金属门柄的碰击声。她倚在门上,探头向屋里望去。地上的人应清晰可见却一动不动,隐约能听见报纸被翻动的嘶嘶声。恐惧迅速漫上心头,血液跳动着,心失了平和的节拍。她知道,又一波纷乱开始了。

“怎么,把孩子使唤走了算怎么回事?又想走了是不是?”李淑娟说,声音中听不出动荡。报纸得嘶嘶声仍在继续,像是又重回寂静一样。

“被我猜中了?你真准备跟她走?那贱人就那么好?”她挥舞着手臂,懊恼与说话声同生共存。地板上的人影闪动着,杨霏猜是妈妈拉住了爸爸的手。

“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梁彩她......”

“她当然不是我能想象的,不然第一次见她我怎么会知道她是个贱人!”

“淑娟,话不要说那么狠。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那是个意外啊!而且都过去那么久了……”声音中带着哭腔,杨霏想象到她流泪的模样。

“来不及了,她怀孕了。”杨置的语音不大,远一些也许就听不见了。

杨霏退到楼梯口,攥紧了手中的钞票,克制住哭泣。房内的人再次陷入了沉默,直到鞋柜门发出吱呀声。

“正好,她生个儿子,你就省事了。”李淑娟抽噎着说,口气中带着嘲讽。

“你说的什么话,我省什么事了?只是这件事发生了,我该负责。”杨置说,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

“你对她负责,那我呢?我呢!”她叫喊起来,阵阵碎裂声响起,惊得杨霏猛地一阵颤抖。又是一段可怕的沉默。杨霏抓紧了扶手,开始朝楼下走去。她突然发现,这里的楼梯这么小,小到支撑不了她站上一会儿。

白茫茫的墙壁贴着灰黑的水泥地板,橘黄色的吊灯与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相称。眼睛睁大着目光却有些散乱,手指捏揉着那一张纸币,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艰难。

“我不要你说这句话!一点用也没有!”李淑娟的声音像一阵雷响在本已灰暗的天空,杨霏停下了脚步,紧紧握住扶手的手掌渗出了汗液。房子里似乎想起了别的声音,但传到杨霏耳中只有细碎声。接着又是一阵碎裂声。杨霏转过身,望见杨置走出门。她看出了他的恼怒,样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样。

杨霏抓住他的手,问:“爸爸,你要去哪儿?”尽管她已知道答案。

杨置沉默着,目光游移。他露出微笑,说:“霏霏,爸爸要出差,你要乖,等爸爸回来。”他紧抱着杨霏,深深地呼吸。他起身,拨开杨霏的手,朝楼下走去。心中的怒火被谎言点燃了,一种耻辱感油然而生。

杨霏扬起手,把手中的钱朝杨置的背影丢去。楼下的人猛地停下了脚步,望了望身后这处皱褶的纸币,诧异的望着她。

杨霏在楼道上,眼睛一眨一眨盯着他,直到他转身消失在大楼。她扑地蹲倒在楼梯上,颤抖着啜泣。

既受伤害,又何必纠缠,只可惜人去楼空心伤难愈。

尖锐的铃声突然响起,杨霏去接电话。

“喂,霏霏。”电话那头是杨置,一声焦急的语气。

“喂。”杨霏暗暗提了口气,心中莫名有些不安。“霏霏,我找到你妈妈了。”

“什么?”杨置的话在杨霏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心里有一根弦崩的一声断开。

“我看到dna报告了。我找到你的亲生妈妈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喜悦,杨霏想象到了他在电话一头的笑容。

杨霏没有出声,杨置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说:“我们后天来看你,等我们哦!”

杨霏模糊的应答着,脑袋一片空白。随后,杨置又说了些关于见面的准备。她挂了电话,感觉到天旋地转,跌坐在沙发上。

她真的不是爸妈的孩子,那么裘富说的,是对的?她该信谁,又该怎么办?

风穿过窗台入屋,拂动着秀发。月半圆的定在一片黑色潮流中,宛若明珠,周身闪射出柔和光芒。乌云挪动了一次又一次,星星变得时明时暗。窗台上,一株紫红在风中摇曳,静静期盼着黎明。

阳光透过纱窗,映照在光洁的地板上,闪射出光圈。风不曾停止流动一刻,将清新悄悄流露。晴空万里堆积着层层松散褶皱的云,像是被揉成团的纸张,杂乱地,却有一种出奇的自然。阳光如一把热火,烤着大地,夹杂着水汽成雨成雾,这就是入夏的杭州了。

今天,是他们相约见面的日子。杨霏忍耐住焦急,静静地等待着一阵铃声的尖叫。突然,门铃响起,声音充斥环绕着整个房子。杨霏像扯线布偶,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打开门,视野里是一个女人。她大约四五十岁,中等身材一身黑色紧身职业装,手臂上挂着一个看不见牌子的包包。杨霏望着她,犹豫着该不该请她进屋。

“你好,请问是杨霏杨小姐吗?”她试探地问,一双眼飞快抬起望向屋内。

杨霏发现了她浅淡的眼袋,再无他想。

“是,你是?”杨霏没有望她的眼,目光游移着装作观察她的样子。

“我是小区物管处的工作人员。”说着她扬了扬胸前的卡片,杨霏没回应,一脸茫然。

“上个月,你这里的管理费没交。我来询问一下情况。这是单据。”

杨霏终于点了点头,接过单据,喃喃道:“可是,从来都不是我交的啊。”

“是这样的,签约的杨先生说今天这个时间他会在这,于是约我来这里见面。”管理员微微露出了尴尬的面容,解释道。

杨霏再次点点头,说:“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家里有些事情要处理。兴许,他要推迟很久到。不如我稍后补全管理费用,今天您先回去?”

林管理员不多说便走了,脚步声单调地在楼道回响,“咯咯”的高跟音色,干脆而凄楚。

杨霏转过身,周围一如既往的安静。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休息吧。她望着粉色单据上笔墨留下的痕迹,扯起嘴角。

他们应该快到了吧。

洁白的固话摆放在桌上,蒙上的布层吸附着细微堆积的尘埃。手中纸巾大小的手机还是那么沉静,杨霏一时像断线的风筝与所有人失了联系。黑白指针转动了不知多久,毫无倦怠的节奏还要一直下去。偶尔还能听见门前经过的脚步声,就是再也没有听见一阵铃音。

镂空白花的布层一下被掀开,糠糯的滋味在空气中四散开来。透明白亮的按键上响起了浓厚的提示音,话筒中音乐过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

“爸,你们……到了吗?”杨霏问,手指轻抚着按键。

“还没有。我们今天不来了,我们有些事要处理。”杨置慢慢地说,尽量压低声音。杨霏的手停在了电话屏幕上,眼睛一下一下地眨,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有事?很重要吗?”她嘟囔着,声音中显示出一丝怅然。

从前的她是绝不会这样的,但今天,心里有些东西在不断地浮动。但是,杨置是不会知道的。

他说:“是。有事,很抱歉,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杨霏拎着电话,隐约听见话筒的忙音。

“所以,只有我是不重要的。”她抿着嘴,把话筒往屏幕用力砸去,眼眶发干得有些刺痛。她伸手放回电话。杨霏装起一杯水,倒入干涩的喉咙。手指微颤地捏紧了水杯,眉心紧皱,环视整间房子,勾起一抹清冷的笑。突然,杯子在桌上发出轰的一声,她拎起书包冲出门去。

水滴落地面,即使蒸发也难回最初的纯净。风中奔跑的女孩,谁知到底有着怎样的敏感。

杨霏站在门前,轻轻叹了口气。白炽灯照亮了半个楼道,夜幕正悄悄降临。想起前日,杨霏牵起嘴角。那个令人失望的夜晚,她还没忘呢。

突然,门被打开了。杨置站在门边,眼中闪过惊异,下一刻又恢复平静。

“霏霏,回来啦!”他转身入了大厅,杨霏注意到大厅中的另一个影子,心头一紧。走入大厅,只见一个女人端坐在沙发上。她大约四十多岁了,面容姣好,梳了一个简单的头髻,搭配一身蓝白色的衣裙,显得朴素得体。她转过头望向杨霏,目光中有一种无法阻挡的感情,强烈却不至令人防备。她的眼渐渐泛红,然后迸发出泪水。她腾地窜起拥住了杨霏。她颤抖着,嘴里不断呢哝。

“霏霏,霏霏……”杨霏任她抱着,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头上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她伸手揉了揉,疼痛缓解了,脑中却是一片混沌。

很久以后,她松开手,拭了拭泪。杨霏望着她,陡觉一种亲切,却又做不到感动。她转过头,望见杨置高兴的样子。这好像是他这几年第一次对她那么开心。可惜从很久前,她便不在乎他的这种情绪了。

“杨霏,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张绮。”

“我的,妈妈?”杨霏喃喃道。

“是啊!霏霏,我是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张绮牵起杨霏的手说。她在笑,泪却在流。

“对了,我去拿dna报告给你……”

“不用了,我不想看。”杨霏打断了杨置的话,她向后退了几步,怀疑地望着眼前人。气氛就此凝固了。

杨霏握起双手,不忿和委屈一瞬涌上心头。她好像一只受击的小兽,尖锐地面对着所有。张绮眼中流露出一种惊讶和茫乱,红肿的眼眶没有再流出泪水,笑容变得尴尬。杨置则像被浇了一盆冷水,阴郁地站在杨霏身旁。大家都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忽然,杨霏转身走向家门。她想离开这里,她突然不想见到任何人,至少现在不想。

“杨霏!”杨置叫了一声,语调中的怒气把她钉在了原地,“你想干什么?”

“我要出去。”她停下脚步,用冷淡回应了他。几个脚步声慢慢靠近,她转过身,杨置就在面前。有时杨霏觉得他像一座山,能带来阳光,也能将其遮掩。

杨置宽厚的鼻孔呼出粗重的气息,竭力维持着表面的亲和。

“别出去了。我们吃顿饭吧。我们还想尝尝你的手艺呢!”

“可是我不想。我出去吃。你们好好吃吧。”杨霏回答着,压抑着心中不满。

“那我们一起出去吃好吗。你喜欢哪间店?”张绮微笑着说。她觉得,杨霏的反应是因为她的出现。其实杨霏心里,怒的是杨置不在乎她。

“不,我走了。”杨霏转身,一只手却抓住了她。

“杨霏,回来!不许这么没礼貌。”杨霏恨透了他这种腔调,像是怒火爆发的□□,杨霏一下子变作一只刺猬。

“没礼貌?爸,你知道什么是没礼貌吗?我没礼貌!你让我等了一下午,说一句话就不来了,这是礼貌?楼下管理员像拿了圣旨一样上来催交费,那个说要帮我承担的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这就是你说的礼貌?”她愤怒地瞪着目瞪口呆的杨置,气愤地叫道。

“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我们确实有事来不了!听着,有些事我们不能对你说,但不代表那是坏事。我很抱歉,可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那就去忙啊!何必再走这一趟。我过得很好,反正我也没有想过打扰你们,你又何必急着把我推出去!”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都不能就这样出去。”杨置呼出一口气,望了望身边的女人,说:“我们为你花了不少时间,准备了很久,你不能一时冲动否定一切。你不行。”

“我没有冲动!”杨霏叫着退后,声音在降低,“我只是不想就这个样子。你找到她,验dna,你们一起过来。所有事你做主,可你管不了我。我不想就是不想,你凭什么干涉!”杨霏与杨置对视着,他眼中喷射出一道噬人的火焰,脸色变得铁青。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把他惹怒了。奇怪的是,她不害怕也不伤心,甚至还有了快意。直到杨霏看见他对自己亮出巴掌。

张绮刚冲到杨霏身边,杨置的手已经从她脸颊甩落。杨霏没有动,她愣在了原地,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她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身体,寒意像射线炼成的网朝四经八髁扩散。

“你怎么动手啊!”张绮向杨置吼道。她回头抚摸着杨霏的脸颊,说:“是我不好,什么都没安排好。你有事要办就去吧。”张绮的声音微颤又有些浓厚。她又哭了。

杨霏转头望她,她双眼通红,脸上沾着参差的泪痕。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不像是香水,是花香和皂粉的味道。

你应该是个好妈妈吧。可为什么,我会害怕呢?

杨霏在心里轻轻叹息,拨开了张绮的手,走出门外。

幽暗的白盏灯光沿着灯罩向桌子四面播散,周边的桌座已经被人占了,其中多是一家的老幼。服务员移动着轻快的步子在各桌各位边点单上菜,职业性的微笑挂在嘴边,右手在左手的餐牌上飞快的圈点,一抬一侧的目光似乎都随时察探着客人所想。端菜的人员从后厨一路旋转到厅堂,在阵阵人流中踮脚起步,端正姿态,犹如走壁的侠客,当手中盆子端完时,又挥手洒汗开始新的一轮。整个餐馆都是热闹非凡的场景。

杨霏坐在里座,一边看着菜单,一边观察着身旁的服务员。她大概二十六七岁,脸上化了淡淡的妆,但却又被油脂粉饰。一身标有餐馆标志的黑白职业装,紧身的装束下小肚腩微微突出,拱起的纽扣显得有些滑稽。她笑着却又有些勉强,杨霏隐约看见了她眼角浅露的皱纹,想着在油烟中忙碌的日子一定分外辛苦。她点了一份快餐和一杯浓缩咖啡。听着服务员口算的价格递出钞票。

餐馆的效率很高,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白衣的服务员旋转到台边,放下了杨霏的晚饭。杨霏很快地吃完了饭,她喝了一口咖啡。很苦。有一股酸涩的滋味在喉间回荡。桌子的一角摆放着糖罐,里面是满满的方糖。咬紧嘴唇,她伸手夹了几块糖放入杯中,小勺在褐色的涡流中搅动。她呼出一口气,又喝了一口。感觉上那股酸涩消失了,开始有了淡淡的咖啡香。

站起身,杨霏感到一阵眩晕,眼睛周边像被黑纱蒙蔽,伸手扶了扶桌子。摇摇头,黑纱已然褪去,脑袋却感觉开始变沉。她迈步走出餐馆,门前的空调风不知何时变得猛烈,扑打在背上让人不禁颤抖。

杨霏扶着一棵树,眩晕接踵而至。一股酸腥的味道溢上舌尾,只一呼吸,黄绿相杂的汁液就从口中喷涌而出。她俯下身子吐得七荤八素,后来索性蹲下。她喘着气,粗厚的鼻息在耳边呼呼响起。

一只手递向她,洁白的餐巾纸被塞到手上。她眯着眼回头看,是一个穿白衬衫黑夹克,头发梳得油亮的人。

工作人员。

“小姐,你还好吗?”杨霏低下头,用纸擦了擦嘴,说:“没事……”

她扬起右手,刚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呕吐又开始了。

不知过了多久,杨霏站起来。眩晕已经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变得清晰明亮起来。她站在餐馆西面马路边的一颗树旁,街边的商铺里开着或明或暗的灯光,照耀着商品和过往的路人。前方马路的红绿灯应该是闪着红光,车辆停留在沥青路面上,偶尔闪出刺眼的光芒。这里距离公寓有三条马路,隐约可以望见公寓外楼的轮廓。她背起背包,陡觉无力,脚下轻得有如正踏着棉花,太阳穴突突跳跃,有顿顿的痛处出现。

杨霏走向公寓,现在她只想要一个能休息的地方。她走得轻快,平底鞋节省了她的用力。可是没多久,眩晕伴随着乏力有一次袭来,她勉强支撑着往前走,直到碰上什么东西,如失重的娃娃,轰然倒下。

模糊中,她似乎听见有个人在叫自己,声音是那么地熟悉,手被动地摇晃,扑楞着扇动更大的寒冷。

时间仿佛停滞了,似乎要这样一直一直下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手背上感到一阵尖刺的疼痛。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后来,又渐渐出现了人影,单调闪烁,看不清楚。一个声音响起,像隔了好几层膜的声音不齐地传入耳中。

“霏霏,你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让杨霏皱了皱眉,想让手摆动起来却又无法移动。她像是在砧板上的鱼,动弹不得。一股热辣的火焰逼上心头,全身如同在炉中被烤斥一样。几丛强光扫射入眼,刺目朦胧的光让她闭上了眼。大小的红色光晕还在旋转,周围出现了模糊的杂音。她眯起眼,眼皮渐渐变得麻木起来,眨闪之间似乎没有了触感。

又是一个人影,这次她看见了那人的轮廓。

“霏霏,好些了吗?”是樊晰,当然,也是樊彬。

“樊晰……”

杨霏吐出这两个字,顿觉一阵无力。她合了合眼,又从那一条线中望向迷蒙。

是梦吗?

手指抖动了几下,回应的是钻心的疼。

“别乱动,我在这儿呢。感觉好些了吗?”

杨霏艰难地摇摇头,她不好,一点也不好。她扯起嘴角,感觉到的又是一阵眩晕。她闭上眼,失去了知觉。

“霏霏,你没事吧!”樊晰蹲在她身边,双手抓着她的手。

“没事,不就是摔了一跤嘛……”

杨霏站起身,伤口上是细细的红色横纹,血正从中渗出。她皱着眉微笑,慢慢走到一边。

“还说没事,整个膝盖都在出血,很疼吧……”

樊彬注视着她的伤口,一片透亮的水膜蒙上双眼。

她总是那么好,每次受伤都在她身边。

一颗水珠滑出眼眶,似乎是在沿难以触觉的轨迹流动。手上隐约感到刺痛的响应,一团白在左右摇摆。杨霏把头侧着面向床沿。眩晕消失了,但仍是一身乏力。她闭上眼,听见模糊不辨的声音,听不懂词意,只是隐约觉得熟悉。

一阵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在耳边响起,杨霏睁开眼。一个灰白的阴影遮掩了炽亮的光芒。手被提起来放在身上,动荡着的光影令人迷茫,痛楚有那么一瞬间穿行血液,她皱眉动了动。一双手近乎粗暴的按压着她,她这才发现那双手的滑嫩和轻柔。翻转过头,透明的管子挂在架上,黄色的液体缓缓滴流。

生病了。

她闭上眼,抵挡敲门的疲倦。

“霏霏……”

杨霏的眼蓦地睁开,眼前的影像第一次那么清晰。右手上覆盖着另一个人的手,她轻抚着杨霏的手臂,动作小心而轻柔。一缕发丝不知何时攀上脸颊,即使她转眼望向床沿也没被发现。心在激动跳跃,杨霏知道,她是樊晰。

樊晰坐在她的跟前,替她拉了拉被子。杨霏瞄了她一眼,却只见她抿着的嘴角。也许是因为床的角度,她看不清樊晰的全貌,樊晰也看不见她初开的眼眸。樊晰伸出手拨开贴紧杨霏额边的碎发,指尖停在太阳穴边,而且似乎在慢慢靠近发际线。杨霏预料到什么,想要阻拦却只是静静地躺着。那一双手抚摸额头的疤痕时,杨霏的左手刮着身下了薄薄的被单,闭上眼,另一只手背上的疼痛汹涌而来。

许久,那双手离开了额头,重新搭放在她的右手上。一滴、两滴,冰凉的液体接连滴落在手臂上。杨霏眯着眼,意识到那是谁的泪水。

有时候,躲开就是因为担忧。她总怕那份悲伤感染到樊晰,却最终还是躲不过。

“怎么出了这么多事,你始终宁愿一个人”她说,不时抽噎。

杨霏无力地垂下了眼睑,不知该说什么。

“杨霏,倔强如你,就不会伤到身边的人吗?”她的声音很小,却足够在杨霏心里泛起波浪。杨霏睁开眼,白炽灯的强光刺激到眼底酸涩。

“晰晰……”

开口的声音带着沙哑,偏偏樊晰听得清楚。她闭上眼,努力清了清嗓子。有一双手压在了右手臂上,她清楚那里不能再动。

“我……”

“我知道,别担心。”

樊晰的话像是有一种莫名的魔性,让杨霏本来的不安消失了。杨霏移动着头望了望她,她在微笑。彼此沉默着,直到樊晰再站起身。

她要走了。

杨霏轻唤一声樊晰的名字,可是影子呆呆的倒在地面,没有得到回应。杨霏尝试支起身,却只感到疲惫。身心被蔓延的无力拖延,眉头垂至眉梢,白茫茫的棉被衬着洁白的灯光。

终于,樊晰转过身。

“好好休息。”她说,身边伴随着有一阵金属器具的碰撞声。

杨霏的下巴碰了碰被子,表露的肯定没有被发现。

还是那双粗糙的手按住杨霏,一下子,疼痛像流动于血液中的尖刺。这时樊晰绕过床,向一盏灯下的小门走去,绿色的标志成了昏暗转角中唯一持续的光。

杨霏不知道已经朝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望了多久,她张了张嘴一阵恶心却从胃上涌。着白衣的护士听见了她的小声叫唤,无意中按抚着她的手臂。

杨霏才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想倔强下去。没有人能倔强到底。

清晨,杨霏在突突跳跃着的疼痛中醒来,她下意识想摆动手臂,却被另一只覆盖在臂上的手阻碍。抬起头,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士坐在床边,轻抚着她的手臂。这个女人看起来是一位护士,三十好几了,面容有些暗黄。见杨霏醒来,她微笑着坐近了些,杨霏回应她的笑,挣扎着坐了起来。

杨霏正坐在输液厅的一张床上,明亮的灯光照映在每一个输液的人的脸上。衬出浅浅的黄。厅中央的大钟不慌不忙显示这时间,窗外的天空布满了云,只射下了几缕朦胧的光芒。

“你躺了一夜,终于醒过来了。”她微笑着说,是最平淡的口吻。

杨霏微微扬起嘴角,抬头望那一下一下滴落的药液。

“你发了一夜的高烧。不过幸好天亮前退了,好多了吧!”

杨霏朝她点点头,又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问:“昨天送我来的女孩呢?”

“……她走了,快天亮的时候走的。”她又低下头,一边在桌子里翻找着什么,一边说:“她告诉我要按住你的右手,省得你乱动。她说对了,我从来没见过手还爱动的人。”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杨霏只是低头看了看苍白的右手。

接着,护士把一张折叠了几次的纸递给杨霏。

“这是她走的时候留给你的。”那个女人回过头,望了望远处,说:“你醒了就好,有事再叫我就好!”

杨霏点头,等她走远了才打开那张纸。

熟悉的字迹一如既往,看的人心却在微微颤抖。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杨霏,是我,樊彬。药费我已经付过了,好好休息。我会帮你请假。

你的……

樊彬杨霏放下了握着纸张的手,她望向铁架子上半瓶透明的药液,呼了一口气。

良久,她小心地叠好那封信,按下了身后的电钮。

打开铝制的大门,茶柜里如往常一样陈设着茶具和茶包,器皿安安静静地立在茶几上。

那个说是妈妈的女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吧。毕竟,昨天她的态度真是不如人意。

关上门,杨霏走向自己的房间。她放下了手上的药袋,从旧棕木的衣柜里扯出一件衣服。

她想去冲个澡,医院的消毒水味让人难受。

杨霏再回到房间里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她换上了一条米黄色的睡裙,丝一般的面料上点缀着流苏。发烧带来的眩晕仍未消退,一夜补充的精力并不剩多少了。她胡乱吞了几颗药,塑胶味的溶液还在喉中停驻,睡意已涌上心头。杨霏躺在床上,勉强拉动被子盖住上身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傍晚。

斜晖和煦地落在窗边,照映着大半个房间,云层缓缓移动着,窗外的几户人家里发出亮白的灯光。杨霏起身倚坐在床头一张被子整齐的覆盖了她的双腿。她望了望房间四周:书包立在书桌一旁,大小的药瓶被规整地放在架上,椅子倚在墙边,房门虚掩着。

是谁动了这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绮手捧一碗汤走了过来。她看见杨霏睁圆的双眼,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近。她把汤放在了床头柜上,坐在床沿。杨霏猜那是碗鸡汤。张绮微笑着,好像遇到什么喜事似的。

“醒啦!”张绮笑着说,伸手捧起那碗鸡汤。

“来,喝点汤,补充一□□力。”听到张绮叫她的名字,杨霏感觉自己猛地瑟缩了。

她想说不想喝汤,但是没有说出口。她看着张绮捏着勺柄舀汤,在她准备喂她时接过那碗汤。低头的一瞬她瞥见张绮那变得窘迫的模样,随即入眼的是汤面闪烁着的黄澄澄的油光。

直到杨霏喝完了汤,张绮才又站起身,拿碗走出房间。

张绮再回到房间时,杨霏坐在床上,望着她走近。

“怎么了?不舒服吗?”张绮问,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杨霏摇着头避开,“没有。我爸呢?”

“哦,他昨晚出去了。今早来了个电话问你,要我去给他回个电话吗?”

“不用。”杨霏说。

不用打她也知道,杨置肯定在家里陪梁彩母子。现在这个时间,是不会联系到他的。

杨霏突然想起,高一快开学,刚搬出家的夜晚她生病了。那几天她都没去上课,可是根本联系不到杨置。

从那以后,杨霏知道他已经把工作之余的时间丢进他家里了,她的爸爸是别人的人了。每次杨置家接电话的人不凑巧全是梁彩,她总是说杨置在做任何不能接电话的事,咿呀的童声总在向她宣扬难言的幸福。这种幸福听的多了,也就不想去领略了。

回过神来,杨霏发现张绮在一边望着自己。她躲闪与她相视的目光,低下头。

“昨晚,你一直在这?”

“嗯,我看到这里有些乱,就收拾了一下。”张绮说。

杨霏望着她,发现她换下了昨天的那身衣服,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和亚麻色裙子,她的目光是会让人安心的温和。杨霏脑海中突然间浮现出一个女人夜里空空等待的情景,有些伤怀。她想起了自己刚搬来这里的日子,孤单的苦涩霸道地占据了整个黑夜。

“我想看报告。”杨霏说。

张琦点头,不一会儿就把dna报告送到了她手上。

灯光下,杨霏一字一句地默读着报告。白纸黑字成为眼中一道清晰的印记,直到许久之后,杨霏都仍然记得那一刻她看到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字。

“都是真的。”杨霏合上文件,呢喃道。

“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但是既然已经确定了,我们可以慢慢来。”

“抱歉,我是……你只有一个孩子吗?”杨霏问,像是再问一个陌生人。

“不,你还有个哥哥。”张绮说,“他比你大两岁,可没想到你们见面竟然会这么多年后。”

杨霏望着她无奈的笑容,却想起了李淑娟的话。

私生女?这个想法让杨霏感到不安。

肯定不是,杨霏否决了这个可能。

可是十多年前,不少人因为家境贫穷而抛弃孩子,何况,她已经有一个儿子了。

“是你,丢了我?”杨霏的声音不起波澜。

张绮在刹那间愣怔了,模样像是听见了难以置信的话。

“我、我没有。天啊!这怎么可能!”

张绮眼眶一下子充红了,泪水附在眼睑。她没等杨霏回应径自说:

“那一年你才两岁,样子粉嘟嘟的,每个人喜欢你、疼你。我和你爸因为有公司需要打理,只好把你交给你爷爷和保姆。可是有一天,保姆把你带走了。之后我们一直找一直找,可就是没有消息……”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刺激着张绮的脸颊,她拭了拭泪,抬头望了望一脸茫然的杨霏。

“五年后,我们举家搬迁到了新加坡。可是我一直在找你,直到几年前警察找到了保姆。我才找到了杨置,找到你……”

说完,张绮起身走到窗边。房间陷入了沉寂,仅剩下缓缓的呼吸声。

良久,杨霏走到了张绮身后。

“对不起,我不知道。”杨霏凝视她,期望能给他些安慰。

“没关系。”张绮握起杨霏的手,露了浅笑。

杨霏也笑了,她的手很温暖。

“那……他们呢?”

“你哥在上海念大学,不过我已经告诉他了,他不久后就会来杭州。”

“你刚刚说到‘公司’,对吗?那现在呢?那......他在哪儿?”她还是没办法称那个人为爸,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张绮知道她在问谁。她的眼中微波荡漾,看着柔情似水,又如无际深渊。

“他走了,”张绮转头眺望出窗外,“两年前,金融风暴。公司没有撑下去,他的身体垮了。”

杨霏的笑容收敛了,她轻轻握了握张绮的手心。

“我……”

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杨霏就感到一阵颤抖,下意识得用鼻子吸了吸气。这时候,两个人才发现,夏天就快要结束了。

“快回床上去,别又着凉了。”张绮说着把杨霏推上床。

黑暗中,杨霏伸手抓住她。

“妈。”

那只手忽地顿住,即使在昏暗当中,杨霏依然能感觉到那一道炙热的目光。

良久,寂静中没有回声,她呼出一口气,松手的一刻被反手攥住了。

张绮的声音有些沙哑,“霏霏,再叫一遍。”

杨霏哽咽,任由自己没入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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