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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花开的地方等你》第18章 凭靠身边人,细嗅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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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瑾南醒了,但他还是很虚弱。在初醒的两天里,他一天都睡十几个小时,醒来的时间里几乎都只能睁着眼睛无力地躺着。高烧似乎因为他的苏醒稍微缓解,但还是不忍离去。固定的退烧和抗敏感药品是每天早上都会到来的必需品,但是尽管如此,他手上的血点和肿胀的淤青依然没有消散,筛查和监测构成了日程表。

第二天午后,杨霏坐在椅子上,看着叶瑾南沉睡的模样。她犹豫着想要叫醒他,好让她知道他的苏醒并不是梦。尽管他醒过来的两天里什么也不能说,眼睑半开半闭。但是杨霏依然能够感觉到那双眼睛里的自己,也能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见脑电波监测仪上不同的线条跳跃。

她就这么看着他,然后把头搁在他的身边,感觉同样的温度和柔软。隔着一层被子,她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听到他双肺收缩的声音。她不禁莞尔,往他身边凑近。然后忽然感觉到他好像在说话,模模糊糊说些词句。

杨霏稍稍抬头,望着他皱眉的样子。他看起来像是个正在努力学说话的孩子。

她凑近些,想要听清楚他的每一句话。

她莞尔,伸手刮蹭着他的脸颊,看着他皱眉。

“永飞……”“杨霏……”“霏……”

她嚅嗫着,说:

“我在这里。”

“不要,走开……你走啊。”

杨霏的指尖一跳,她抬头看,叶瑾南正在摇头,眉心紧皱。

“阿、阿南……”

张绮抓住他的另一只手,护着他动荡的身子,一下一下按着床头的按钮。

耳边响起了单调重复的音乐,仪器的线条以不可捉摸的幅度波动,叶瑾南的呓语中透着坚定的疏离。他的额头横纹毕现,席卷着光芒沟壑。看上去像是噩梦中的孩子。

杨霏站在门外,背靠着门边的墙。水泥作底的建筑在空调下渗出冰丝凉意。透过墙,她还能听到一起嘀嘀作响,一扇门后的脚步声时隐时现。寂静的长廊里,另一头的某个病房传来了不久前出现的呼叫旋律。

杨霏下意识回头望去,空空地看着护士快步走。回眸感觉到身边一道视线同时移动。她顺势抬头,向方敏露出微笑。

然后忽然想起数小时之前她们还在讨论着逃离和拯救的问题,现在的笑容有些尴尬。然后眼里划过连她也不曾意识到的无奈。刚刚那一声声的紫莎,应该是在做梦吧。

杨霏起身侧向方敏,伸出手请她坐下休息。

她摇摇头,看着杨霏的手收回手,说:

“杨霏,阿南发高烧,脑子里都是乱的,不能当真。”

“我知道。”她说。

“好姑娘。”方敏牵起杨霏,轻轻说:“多亏你了。”

杨霏忽地鼻翼一缩,指腹落到她的手背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叶瑾南的手其实来自母亲,两人的手指都是长而细腻,甚至指尖温凉的触感似乎都互通有无。杨霏的鼻子酸酸的,目光不自觉投向半掩的门。

“我之前失礼了。还是那句话,因为是你,我很高兴。很高兴。希望你不要怨阿姨。”

杨霏抬起头,心里突然对方敏生出了一种感激。以至于很久以后她仍然能够在阳光午后因此露出笑意。

“我活了半辈子了,如果不是阿南,也许就跟他爸去了。这孩子看着好,心里倔,老是想着跟他爸一样,做个优秀、顶天立地的人。整个人像绷紧的弦,心里藏着事,自己不知道,也不让人说。如果有失了分寸的时候,请你多担待。”

杨霏摇摇头。

张绮点点头,深深呼出一口气。医生和护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打开门的时候范哲民向张绮微笑点了点头。杨霏心头一颤,莫名想到些什么。但是顿住脚,看着方敏把房门轻轻带上,手上拿着医院的单子。

“没事,没事了。”她轻喘道,也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杨霏说。

抬眸的时候她露出浅浅的笑意,杨霏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杨霏,阿姨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杨院长是我们家的恩人;作为你爸爸,我相信他也是爱你的。你们之间有误会,如果可以,你还是跟他好好聊聊吧。”

杨霏眸色一沉,慢慢地,她点头。然后方敏一笑,伸手划过她的肩,揽着她推门而入。

方敏推着杨霏坐在床边,三个人看着叶瑾南。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烧已经没有之前厉害了,半睁的眼皮底下眸子滑动,目光定在了杨霏身上,然后合上了双眼。

杨霏认得那一双眼睛,倒映着她自己,属于他的温和忽闪忽闪。一滴眼泪划过脸颊,杨霏用食指拭去。五脏六腑似乎有些什么在滚动,新的情感在新时刻孕育。她低头看着那只五指修长的手,心头眼眶都有热流穿过。

方敏将一张表放在她的身边,边角的粗体黑字格外显眼。

杨霏抿了抿唇,低下头,咽了口气。

范哲民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门再一次被关上。

“杨霏。”张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您说。”

“这是我今天拿到的出院证明,还有一份转院通知。”

“嗯。”

“我们不走。”

“我说过,阿南这个孩子像他爸爸,认定的东西就不会改变。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看着你想什么,但是我尊重我儿子的想法。”

杨霏抿着早已粘腻非常的嘴,新的空气在身体上下流窜。

“这个拜托你处理掉,好吗?”

杨霏接过那两张报告,点点头。不一会头就枕在了方敏柔软的腹部。方敏的怀抱跟张绮不一样,那里面透着一种坚毅,杨霏后来想想那可能是她深沉缓慢地呼吸,又或许仅仅因为母子身上相同的淡淡的青竹香。

她合上眼,听见体内血液翻腾的声音,这几乎让她想起无法摆脱的温热沼泽。但她努力将此驱赶出外,留下温暖相信。

伤害来自一瞬,恢复似乎仅仅在几天之内。往后的两天里,叶瑾南的烧慢慢退了。第三天早晨当杨霏感觉到阳光熹微的时候,同时感觉到病床上那具身体的力量。

她抬头望着叶瑾南,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专注而欢喜。他刚退烧,虚弱地留在床上是意料之中,但是那双眼睛和里头闪现的神采就让初醒朦胧的杨霏心头一颤。她盯着他眨眼,气息放慢,周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早餐车的车轮声轻轻地响起,窗外的鸟儿有了交谈的声响,但是杨霏只是看着叶瑾南,看着他慢慢地眨眼睛,眸光仿佛穿过迷雾的灯。看着他的喉结慢慢的上下滑动,她想要别过头,但是颈椎却定在节点上,任脸颊变得绯红。

然后她一笑,把自己从轻飘飘的梦中拉回来,眸子慢慢地往两边流动。回来的时候定在他挺拔的笔尖。

“早上好。”

他的睫毛轻轻往下扫,抬眸的时候只是看着杨霏,目光平静如初。窗外麻雀发出了颤音,他的喉结再一次因吞咽上下。

杨霏掖起被子的一角,以为他不会回应了,但他说:

“你岁得横好。”

她扯被角的动作忽地一顿,脑子里仿若电光闪过,然后伸手捏住调侃自己的人的鼻子,狠狠地拽了一下鼻头。

叉着腰坐下,看着他勾起的嘴角,嫣然一笑。

事实证明,人是不能惯的。小孩子是这样,大人是这样,尤其是脑子受过伤的大人更是这样。基于杨霏第一天的“大度”和掩映的快乐,叶瑾南便在接下来几天换着方法逗弄她。

第一天他刚退烧,拿不起勺子,便请杨霏帮忙喂粥。杨霏抬眸看了一眼一旁的方敏,心里莫名有些尴尬。伸出一双手颤颤巍巍地向叶瑾南的嘴边挪过去。

叶瑾南微笑着看她,然后抿一口,“烫……”

杨霏一惊,舀起一勺粥轻轻吹气。

“咸……”

杨霏蹙眉,收回一只手就把勺子往自己嘴里放。

“你可能吃到盐粒了。”她说着,又舀起来吹了吹气。

叶瑾南这回好好的往下吞,没有再说什么,一双眼睛却弯成了尖尖的月亮,隐隐约约透着笑意。一来二去,杨霏便知道了这个小把戏。

当他皱眉推开勺子说“难吃”“烫”的时候,她就请方敏喂饭,然后迅速溜出病房,饭点过了之后才回到病房。她总爱看他看着她进来然后转过眼睛不看她的样子,就像是稚气未脱的孩子逞强斗气。

第二天晚上,当杨霏走到他身边坐下的时候发觉他定定地看着窗外,一双眼睛睁得正圆。她往外看,墨绿色的窗户外只有模糊的路灯光影。转过头,发觉叶瑾南的眉头忽地一皱。她一惊,

“阿南,怎么了?”

“我……头疼。”

“后脑吗?”

“头顶……”

杨霏看他皱眉更甚,合上了眼睛,急忙上前环住他的后颈,托起他的后脑,心里有了擂鼓的阵势。

他脑后的绷带已经拆除了,手术缝合的位置贴着半指厚的纱布块,看上去没有褶皱,也不曾掀开,没有出血。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轻拍他的肩膀,正想伸手按床头铃的时候,锁骨上方似是有了细微的气息流动。

“杨霏,别怕。我不疼。”

她抬起的手一定,然后猛地推开了半侧着身子倚在身上的叶瑾南,推开的时候又伸手一挡他的后脑,让他落在摇起的病床。这两个动作太快,以至于她脚下一滑前倾,一双手撑在了床头和床沿。

“叶瑾南!”

倒在床上的时候,杨霏好像听到他的一声粗喘,垂下手,望向他。脸颊绯红,心跳如擂鼓,紧张、恐惧到震惊的起伏为心脏提供了大量的血液。杨霏没有想过告诉叶瑾南刚刚她有多害怕他会不舒服,害怕他晕倒,也没有想过自己最后推开他到底是因为羞涩内敛还是因为想起了曾经蔓延一地的温热血液。

“你……”她站起身,但是仍然靠在床边。

叶瑾南抬起头,坐正,眼眸像是杯子里澄澈的白开水,细细的瞳孔在浅褐色的瞳仁像是特别的装饰。杨霏低下头,望着他突起的喉结缓缓滑动,鼻翼轻轻外扩,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两三滴汗珠。

“杨霏,我做了很多个梦。我听见你在叫我,我看见你走过来。我很想你。”

“我想告诉你别怕,但是我动不了。我觉得你在我身边,我知道一直都在。”

“身体一下子像火炉,一下子像漏风的墙,有时候感觉在凝胶里,钝钝的,很模糊,有时候好像很清醒,看到好多模糊的人和影像。但就是看不见你。”

“所以用力地醒过来,想要见到你。我只是想抱抱你。刚刚我转过头了,没有做坏事。”

杨霏的手垂在两边。她咬了咬唇,然后上前去,抱住他。硬硬的短发透过衬衣刺到身前的肌肤,麻麻的触感慢慢从前往后蔓延开来。叶瑾南伸手轻拍她的背,呼出的气息从侧面拂动她的衣袖。

“我没事。”

他轻轻地说,然后贴得更紧了,只是为了让她安心。

杨霏有些哽咽,她吸了吸鼻子,想把酸涩往内消弭。但是眼泪不听使唤,到底滴落在他的头顶。

白炽灯还在头顶散射光华,灯尖偶尔出现圆圆的光圈,像是泡泡经过凸透镜一样。

“我知道。”她说。

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要面对什么。但是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在。

阵雨来到的夜晚,杨霏感冒了。她在家里发起了低烧,第二天低于36℃。张绮和余柏把住门留她在家。

大雨将至,她坐在窗边,听着电话那头叶瑾南的声音。他已经好很多了,尽管还有些眩晕,但是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他总爱跟她说话,像是开锁后的潘多拉。有时候是过去,有时候是遥远的期待。杨霏撑着半个脑袋听着,每一次眼睑下垂的时候,都会在一阵沉静当中苏醒。

“怎么了?”

“你睡得很好。”

“我没睡。”

“才不。”

“没睡。”

“才不。”

“没有,眼睛都没合上……”

“有。”

“哪有,明明没多久。”

“我都录音了。”

“叶瑾南——”

“好些了吗?”

“嗯。”

“那怎么不来?”

“有点烧,家属在把门。”

“好好休息。别在桌子上趴着。”

“嗯,快出院了?”

“在等报告。”

“那……”

“也在等你。”

大雨又接连下了两天两夜,窗外的阴云还是没有散去。乌黑黑的云朵凝聚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沉沉的砖块。

杨霏坐在床边,等着一个电话打过来。

她忽然想起一个多星期前发生的事,脑海中忽然闪过余柏在树下干净的背影。

一个多星期前

杨霏去找杨置,碰巧他在开会。她坐在办公室一角的沙发上,静静的等待。好一段静谧以后,茶杯已经见底了。她撑着身体,不耐地张望,从书架到画作,一直到浅绿色百叶窗覆盖下的玻璃外墙。

杨置的办公室里建了一个小隔间,斜斜地装在办公桌一侧,挨着窗户。两米高的屏风像是厚重的凝脂挡在眼前,纯白玻璃做的校门虚掩着。杨霏走了进去,推开的玻璃门在松手后缓缓拉伸关上。

隔间里摆着一张床和架子,走近可以发现那是医用的滑动架子,跟护士用的像是同款。她低下头,瞥见一双蓝色和红色的拖鞋,静静地摆放在床的一角。杨霏目光一凛,忽然听见办公室大门打开的声音,转身的时候听见了梁彩的声音。

伸出去抓门把的手因为一个陌生的声音一顿,然后背过身去望向窗外。

“姐姐。”柔和的声音由一个女孩的口中发出。

“回杭州这么多天也不给我来个电话,玩得高兴吗?”是梁彩,听上去很高兴。

杨霏放下手,轻轻后退坐在床上,合上眼睛。

小房间隔音效果不错,两人低声说话的声音隐约传入,并不扰人。杨霏放松下来,并没有偷听的心思也没有打扰的想法,坐在床上竟渐渐有了睡意。

然而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打破了朦胧的氛围。

“去哪儿玩了?”

“到处转转——见了个朋友。”

“哦?是什么朋友啊?”

“高中同学。”

房子里忽地寂静下来,有了些让人放松的沉静。

“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文件夹“啪”一声合上了,梁彩站了起来。高跟鞋的声音在地毯上轻轻叩响。

“你明知道是不是?”

“是,我知道。”梁彩的声调似乎从未暗沉如此。

杨霏闭着眼眉心一皱。

“那么重的伤,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姐姐,要是我知道,我绝不会走的。”女生站在玻璃幕墙前,一双眼透过玻璃直直地望向梁彩。

“不走?不走又怎样?”梁彩说,“留下来被人指责、被起诉?还是延迟毕业、把大好的时间和机会搭在他的身上?”

“这毕竟,”她转过身,说:“是我的错。”

一段沉默。

梁彩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看见了悬崖,又像是看到了孤单的背影。她心里忽地一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一半因为悲伤,一半因为震惊。

“不,不是你的错。”

然后是沉默,不久只有梁彩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剧目的独白。

杨霏坐在床上,身旁的窗纱轻轻颤动,光被挡在外面结成金黄色的笼。她合上眼,低头。抬眸的时候瞥见床头灯下露出了发黄的小角,伸手抽出一张残旧的纸片。翻转,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幼小、稚嫩、笑容单纯。照片有些发黄,似是揉皱了又被展平一般,摸上去有些粗糙。

杨霏把照片翻转,轻轻抚摸着右下角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字体。一只青鸟在心头掠过,拂着心尖。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玻璃门外的声音渐渐远去才把照片放回原位。压着的照片依然露出小角,那是她羞怯又渴望展现的过往。

杨霏低下头,翻转手机屏幕,没有看见来电。

窗子外面一片灰蒙蒙的轻纱笼罩了半座城,几滴雨撞在玻璃上溅成水花,又来了几滴,沿着前者的印迹斜斜地撞过来,滑下的过程里凝结成水珠慢慢地、不甘心地变成细而长的水流。

很快,大雨来了。偶尔两声响雷闷闷地发泄不满,远处高楼闪烁着黄灯,恰似千里之上的灯塔。四周的寂静昏暗像是海洋的中央,唯一不知是否还有暗潮漩涡。

飞流一般的雨水从打开的窗缝里闯入,灌进来的风带着沁凉,发丝自在地翻飞耳侧。她想起了那个稚气的少年,在走廊里奔跑追逐,莞尔一笑。

张绮走进来放下一杯热饮,起身把窗户关紧,轻轻拉下一扇百叶窗。

“烧了两天还没好。这么大的风怎么就不关窗呢?”

“我不冷。”她微笑着说,低头抿了一口蜂蜜柚子茶。

“你不冷,身体冷。早前些时候,明明就不舒服还去医院,死撑着,现在我把你留在家还不好好听话,你呀……”

“妈,我真的没事。”

杨霏眼眸一定,滑过窗扉望向桌上压着的一张白纸。

“任何选择都有理由。只要你想清楚,妈妈都支持你。但是你要想清楚啊。”

手机铃声忽地响了起来,张绮拿起她床头的几件衣服,走出房间。

杨霏接起电话,听那一头人均匀地呼吸。

“吃饭了吗?”叶瑾南问。

“吃了。”杨霏说。

“好些了吗?”他问。

“嗯。”她勾唇。

“累吗?”

“不累。”她又笑。

窗外的雨下得正盛,天边的阴云团成厚重的花,显出斑驳的靛色天空。

“这些天,累坏了吧。”

杨霏眺望着远处,眉梢轻轻一挑。

“怎么这么问?”

“听妈说,你每天都来。”

“嗯。不然怎么让你梦见?”她眺望十里迷蒙,轻轻说。

电话那头的人一下子没了声音,但是没有挂断。簌簌地呼吸声在话筒那一头缓缓地传来。杨霏垂下眼睑,望着那一滩方才洒进来的雨水。已经有些干了,溅开的花朵由立体变成了平面。

“阿南?”

“嗯。”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她感觉有些不对劲,眼珠子滑溜溜的从左到右,心头也像是开了一朵雨水溅的花。

“没事,今天出院。”

“嗯。到家了吗?”

“没有,在路上。”

她抬头望窗外,浅灰色的纱幔飘过了整座杭城,越来越多细小的雨花在窗上绽开又落下。

“阿姨呢?”

“在车上,我们都在车上。”

杨霏眉头一皱,低头不语。

如果他在出院回家的路上,方敏一定在他身边;如果在车上,方敏就在旁边。如果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她,说的话就不应该是这样。

他在说谎。

“杨霏,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杨霏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带动了这样一句话,她隐约觉得有些什么自己没有发现。然后就听见他说:

“我看见了报纸头条和杂志封面,我......”

“叶瑾南,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

他报了地址,杨霏出门了。

“阿南,等我,别看杂志,别看报纸,等我。”

别信他们。

半小时后,杨霏下了出租车,朝着路边的男孩跑过去。

叶瑾南接住了她,把她护在怀里。

“阿南,听我说,不要相信他们。我是被杨家收养的孩子,十岁的时候爸妈闹离婚,妈妈走了,我们家就散了。后来我搬出来住。你受伤是意外,是理三班的两个男孩子扔的水瓶。我只是害怕躲在了柱子后面,那天夜里我也在医院。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叶瑾南都没说话。她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停。抬起头跟他对视的一瞬间,听见他说一声我知道了,然后又忽地被拉入怀里。

“我不知道之前还有谁说过、做过什么让你对变数充满紧张。但是,杨霏。我不相信谣言,不相信长辈,也不相信媒体,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杨霏下意识伸手挡了挡发酸的鼻尖,喉结缓缓上下。她深深地把这四个字咽下去,融在身体里。然后身体就像是园丁手下刚刚埋好种子的泥地,徐徐地透出一股子新生的热。

“所以,如果需要,你能不能,大胆叫我?”

“阿南,我需要时间。”

他捧起她的脸,眼里竟然有了一些晶莹的亮光,还有心疼。

“好。我可以等。杨霏,在我面前不用那么小心。高三一年都在我都在跟你说话,但是我其实想听你说。我跟你在一起,爱你,并不是让你忍耐的,你在我身边可以做你想做的人和事,跟我说你想说的话,向我展示你的阴暗面。我在等,等那一天你能跟我说你的过去。”

杨霏哭着听完了这些话,十八岁的叶瑾南并不知道他的这些话给同样十八岁的杨霏怎样的撼动。他只拥着她,简单而温暖。

雨天,雷阵雨,电话铃声被雨滴拨响。

“醒了吗?”

“没有,”她一笑,“中午没睡。”

“在做什么?”

“想着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拿主意。”

“什么事?”

她眉梢上扬瞥一下桌上那张森森的白纸和资料介绍。

“小事。都是他们心血来潮,你知道的,大人嘛。”

她一笑,听到那头的他也笑。他们心照不宣地听着彼此的暗语,面带微笑。

“伤好了吗?”

“刚换药,医生说愈合得很好。”

“我也是。”

“那怎么不来?”

“因为你在家呀。”

“那也可以。我妈已经习惯了。”

“老往家里带人,总会习惯的。”

“没有,你一个人还带不够呢。”

杨霏忽地想到方敏在他身边,急忙道:“叶瑾南——”

他笑,“你害羞了?”

“我要挂电话了。”

叶瑾南叫住了她,于是又说了两句,才挂电话。

走,还是不走呢?

杨霏转过身,向坐在床边的妈妈露出一个微笑。张绮是在他们谈话中途进来的,大概猜到了他们说话的内容。但是却什么也没有问,为此,杨霏谢谢她。她们说了几句,大都是些要置办的东西,或者说是她和余柏认为需要的东西,提了提考试之后的安排。杨霏之前一个人住的时候,从来不曾有过跟谁人商量事情的时候,这样一来聊的颇为欢畅。说罢,张绮就出去了。

房门合上的时候,杨霏心里依然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暖的气团上下浮动,说不清道不明,却感觉再也放不下了。

晚间,雨似乎下得越来越大了,窗户外依稀能看见枝桠掩映,远处就只剩下朦胧的瓢泼大雨了。

她驱动手机,给那人发了个消息:

睡了吗?我有事想问你。

回复来得很快。

我在,你说。

她反倒犹豫起来,抬头却只看见一帘浅黄映衬着天花的灯光。窗外大雨敲击着玻璃,风似乎要撞破墙壁。

班里好像有人要出国,可能有三四个吧。你想过出国吗

她按了发送键。窗外的风雨依然很大,但是血流从心的声音更大。她呼吸间,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她想要跟他一起走。但是,他呢?

她等了良久,没有回复。

第二天,杨霏睡到很晚,期间感觉万籁俱寂,又感觉有人进出。她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闪着绿灯的手机。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八个未接来电,当然,是他。

他的信息是这样说的:“想你了,今早8点,我在公寓外等你。”

她猛地下床,天晴了,桌上的时钟指向了9的数字。

公寓外,叶瑾南安安静静地站着,定定地望着栅栏内的那一栋楼。

他的头顶还留着一片纱布,看上去显眼的很。他眼中却平静如水,手里抓着许久不曾响动的金属壳。杨霏跑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

杨霏在他面前站定,喘气的时候瞥见他深深地目光,眸子一滑又看到了那块纱布,心里一揪。

“怎么这么早?刚下完大雨,你没带伞就出门了?”

他微笑,伸手拨了拨她的乱发,“不用跑这么快,地很滑的。”

“对不起,我迟到了。”

她看他的眸子,深入潭水,仿佛一下子被吸进了那个漩涡,回到了坐在漫天落叶里的那个少年旁边。

“睡晚了吧。”

杨霏点头,“起晚了。”

他们一起沿着马路开始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道邱紫莎和李科阳时,杨霏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她转过头望叶瑾南,他的眼睛里还是深深地褐色,没有变动的光彩。

“我们会分开吗?”

他忽地停下步子,转过身看着她。他的睫毛扫下的时候,杨霏的心里酥酥的。

“不会。我们不会分开。”

“杨霏,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过去你都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爱你。我记得你拿错了那一份卷子,记得我在树林里发现的你,记得我们在舞台上等下课,记得你给我的拥抱和跟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晚上。”

“如果你要出国,我就在这里等你。如果你不出国,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你去了别的城市,我就去那座城市。一切都不会变,你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话毕,他俯下身,给她深深的吻。

杨霏还未从震惊中回神,眸子里便映出了他靠近的脸和眼中炽热的火焰。随即,嘴唇感觉到他的探入迅速打开,那个柔软的引子在其中上下滑动,越来越深入。

她扬起头,挪动着身子,但很快又被他环在了臂膀里,慢慢地、慢慢地吸气、吸入他的气息。身体在慢慢的发烫,由内而外,最后到气管深处。她猛地睁开眼,正正对上那直直投射而来的目光,忽地感觉他的手攀上了自己的脖颈,身下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她的腰。一股子酥麻从头皮末端蔓延到心尖,她猛一颤动,伸手抓住他的后背,仿佛溺水者抱紧了救生圈。

他的眼里忽地多了一些晦涩和隐忍,但是那团泄出的火仍然缓缓淌出,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熔岩,一点一点攻城略地。

他把他的信任和感激、他的不解、不舍、不甘,他的喜欢和爱在这时光停滞的缝隙里缓缓放出。头顶和颈椎传来了钝钝的疼痛,但还是抵不过汹涌喷发的血液和激情。

如果她想走,他就放她走;如果她要留,他就陪她走。反正,他不会放手。

大雨后,泥土气息甚重,桂花落了一地,散出悠久清淡的芬芳。他将她拥进怀里,把头放在她上下浮动的肩膀,细细嗅着她的味道。那是一种别于花香的味道,似是寻常肥皂和洗衣液的结合,又带着无法言喻的清凉和轻薄。

杨霏。

“杨霏。”

怀里的小人稍稍扭转头。

“告诉我,你爱我吗?”

怀中软肉一紧,双手往上攀至他的背。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他不曾到达的风景。她的喉上下一动,粉色的唇微微泛白。

“是,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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