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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旅馆》第四章 梦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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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又是怎样一番光景,谢小楼并未加以留意。墙壁,他不觉得美观典雅;地板,他不觉得清洁靓丽;家俱,他不觉得奢豪高档;装饰,他不觉得雍容华贵;摆设,他不觉得玲珑趣致……总而言之,一切都没有他想像中的那样赏心悦目了,因为他全身上下都已经被那种可怕的预兆包围着。这时他猛然记起施玉容刚才在楼下说过的那些话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感觉立刻笼罩在他心头,萦绕在他脑海里。他脚底虽然踩着坚硬的花岗石,但是每个步伐迈开时都空落落的,仿佛踩在了一堆棉花上。他终于明白这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他,更不可能属于他。过去,他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他也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姑且莫论大小,至少装璜设计也得与跟前所见相媲美,可现在他知道这种期待是奢望,是空想,是虚假渺茫、遥不可及的幻影。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似锦前程,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白灵就是他的一切。

他带着满怀忧伤,不停地往楼下俯瞰。在一个走廊的拐角处,他看见了白灵,目光一再聚集到她身上。白灵的目光里也带着同样的忧伤。当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他的心犹如悬挂半空,一阵阵地紧张和刺痛。白灵孤独无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见他时,恬淡中竟露出了微笑。然而他知道,她笑得很勉强。——一个人只有在心快要破碎了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走廊的尽头,就是洋野夫人的房间。

房间并不算太大,但很安静,安静得像是完全脱离了尘嚣:四面墙壁是菊黄色的,天花板上的吊灯没有亮,角落里的壁灯透出温暖的光,草绿色的百叶窗帘底下,栽着一株花卉盆景,几朵殷红色的小花早已无声绽放,薄暮里,空气中,有阵阵暗香浮动。地板是用大块柚木铺就的,打扫得非常干净,各种檀香木制成的家俱,铝合金和烤漆玻璃制成的门窗,不锈钢和羊皮砖、玻璃马赛克制成的橱柜,里面陈列的各类陶器、古董和水晶器皿,以及墙上挂着的石英钟、相框、日历、字画和中国结,看起来也全都一尘不染。

谢小楼一进门就感到拘谨。他弯下腰看了看自己的脚,已忍不住想脱鞋,免得把地板弄脏。耳边却听见洋野夫人说道:“别脱,很快会有人来打扫的,就这样进来好了。”

谢小楼道了声谢,也不多说什么就跟着洋野夫人步入房间,一双眼睛四下张望。他很快就发现这屋里挂着三幅字画,上面写的全是日文。南面墙下横着一条棕色真皮沙发,旁边立着一只矮凳;大厅中央摆着一张很漂亮的小圆桌,周围是四张靠背木椅,分别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别客气,请随便坐。”洋野夫人看似热情地打着招呼,自己倒先走到桌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谢小楼一时犹豫了,他既不敢坐在洋野夫人身旁,怕挨得她太近,又不敢往沙发和矮凳那边坐,怕离的她太远。呆了半晌,只有在她对面坐下。

这样一来,谢小楼便清楚地看见了对面墙上挂着的两张照片,左边是白氏一家的“全家福”,右边则是白礼诚和洋野夫人多年前的结婚相,相中的洋野夫人竟没有穿婚纱,而是穿着一套传统的日本和服。看到此处,谢小楼不由心想:这女人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谢先生——”洋野夫人忽然唤道。

“嗯……白太太,什么事?”谢小楼缓缓地回过神来。

“我渴了,想喝东西。”洋野夫人笑答。“你也要点吧。”

“呃……好的。”

“来点什么?这儿有咖啡、奶茶、果汁和甜酒。”

“我想,我要杯奶茶好了。”

“好的,马上就来。”

墙柱上面有个可视对讲机装置,洋野夫人伸手一摁按钮,说道:“倒两杯热奶茶过来。”对讲机内立刻有人应道:“是,夫人。”

片刻,一名女佣端着托盘从门外走了进来。托盘里搁着两杯热奶茶,香气四溢。那女佣缓步走到大厅中央,小心翼翼地将两杯热奶茶分别摆在洋野夫人和谢小楼的面前,然后朝洋野夫人鞠躬道:“夫人,还有何吩咐?”洋野夫人并不答话,只是轻轻地扬了扬手。那女佣便低着头,转身走出房间。洋野夫人笑了笑,向谢小楼介绍说:“这是地道的日本奶茶,别处很难喝到的。不信你尝尝。”

谢小楼也笑了笑,伸手端起面前那杯奶茶,呷了一口,果然觉得芳香馥郁,爽滑清甜,又忍不住呷了一口。洋野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小声问道:“怎么样,味道如何?”

“嗯,确实很不错。”谢小楼很享受地点了一下头说,“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奶茶了。我记得两年多前,我和小灵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就在市区一间叫做‘迎香阁’的甜品屋里面喝过一次日本奶茶,之后就没有再喝了。”

“唉——“洋野夫人听了谢小楼的话,竟皱起了眉头,喟然发出一声叹息。

谢小楼见状便不由自主地一阵紧张,吃吃问道:“白太太,你为何唉声叹气?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洋野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答道:“不,谢先生,你并没有说错什么。我只是……只是想不到就连一杯奶茶也能让你提起小灵!我这调皮捣蛋的小女儿,也常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跟我说你和她是怎样认识的,曾在哪里吃过饭,逛过街,去过哪里玩耍,拍照……说得起劲时还一边指手划脚,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真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由此可见,你们俩在一起真的蛮快活,蛮开心。”

谢小楼展颜笑道:“是的,两个人只要是真心相爱的,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会给彼此留下许多温馨甜蜜的美好回忆。浪漫是一种感觉,在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心中永远也不会衰退。”

“说得不错,浪漫是一种感觉。那么幸福又是什么?”

“在我眼里看来,幸福就是一对有情人能够风雨同舟,终生厮守,到老到死也不舍不弃!”

洋野夫人端起杯子,慢慢移到唇边,低头呷了一口奶茶,然后说道:“实际上幸福也是一种感觉,是一种责任感、安全感与归宿感。谢先生,我知道这两年来你一直都很用心、很专一地爱着小灵,使她能够从你身上找到这些。可以坦白地说,从来没有任何男孩子像你对她这样好过,就连我也能感受到你们之间那份热切真挚的情意。我实在很感激你,这种感激完全发自内心,因此你不需要怀疑。”

谢小楼立即用强调的语气说道:“我没有怀疑,白太太,真的,一点都没有……。我只是有点儿纳闷,你老人家有什么话不能当看大家面说出口,非要叫我到这儿来不可呢?”

“真是不好意思,谢先生。”洋野夫人捧着茶杯,略带歉意地解释道,“其实我要跟你谈的远不止这些。你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好的。白太太,你说吧。”

“听着,谢先生,我是这样想的: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吗?天底下任何一对男女从相遇、相识到相恋,都是因为有缘份。世间万事万物之中,唯独缘份是无法解释的。就拿你和小灵来说,你们俩的身份、地位和背景有天壤之别,居然能够走到一起,这种缘份就很不可理喻,甚至叫人难以接受。而最难接受这个事实的人,首当其冲就是我和白先生这些为了养育儿女含辛茹苦、为了维持家庭呕心沥血的为人父母者。站在我们的立场和角度上说,恕我直言——我总觉得你和小灵之间的这段经历,真的是一种孽缘。”

洋野夫人的这番言语深深触动着谢小楼的心,并已在无形中造成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谢小楼有些透不过气来;她的语气越是委婉诚恳,谢小楼的心里就越是感到苦涩沉重。

“白太太,”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和思考,谢小楼郑重地对洋野夫人说道,“我知道我比起其他人来,经济条件很不优越,而且我在各方面都无法与小灵相配,我和她是本不应该相爱的。可是我们两人年纪相仿,性格相近,趣味相投,因此拥有许多共同语言。在这两年多时间里,我们对音乐不舍不弃,对生命充满热爱,对爱情坚贞忠诚。是心灵交往形成的默契和信任使我们爱上了对方,而不是金钱和物质;这样的爱是纯洁、健康和高尚的,而不是肮脏、畸形和肤浅的。爱情是一种无条件的奉献与牺牲,途中难免会有许多艰辛坎坷,困难波折,我和小楼都深知这一点,所以才对这段缘份倍感珍惜。我日夜祈祷,翘首期盼我们最终会有一个美满结局。白太太,能够与白灵——您这个最疼最爱的小女儿相遇在茫茫人海,是我今生最大的意外。你知道吗?对上天的这个恩赐,我一直都是心怀感激的。因为自从有了小灵,才使我清楚地看到了未来生活的方向,才使我这辈子有了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白太太,你必须相信我,我真的已经离不开小灵了;为了她,我真的愿意付出所有,放弃一切!”

“付出所有,放弃一切?”谢小楼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对于自己这番肺腑之言,洋野夫人的反应居然是嗤之以鼻。她凝神注视着谢小楼的那种目光,就好像是一部自动聚焦的照相机,要将谢小楼的整个轮廓都清晰地摄入脑海里。而她的嘴角却微微上挑,唇边发出一种颇不以为然的讪笑,冷冷地质问谢小楼道,“谢先生,冒昧地问一句,这两年来你究竟为小灵付出过什么,放弃过什么?我想你这个连自己父母姓甚名谁都不晓得的野孩子,最多也只不过是为她消磨了两年光阴,耗费了两年精力而已吧?可是小灵呢——为了你,她无心念书,荒废学业,竟主动放弃了出国留学深造的大好机会;她主修的课程是国际贸易,原本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接触很多商界名流和富家子弟,从而大展拳脚,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为了你,她又把这些放弃;还有,正如你所言,她喜欢唱歌,爱好艺术,表演欲和上进心很强,而且从小就有当歌星、演员或模特的愿望,但为了你,她放弃了参加歌唱比赛和进入电视台演艺班培训的机会,将这两年宝贵时间都白白浪费在你一个人身上;更可气的是,她身后本来有众多追求者,那些人当中不乏位高权重的青年企业家,在大公司里身居要职的白领阶层,更不乏家财万贯的大富豪以及出国归来、事业有成的华侨和留学生,但又为了你,她竟连一个都不去考虑,她使白氏家庭的脸面不晓得往哪儿搁,也使她自己跟家人的关系变得紧张,父女、母女、兄妹之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与隔阂,我们作父母的万分焦急,而她自己也说不出的伤心难过……所有这些你都懂吗,了解吗?青春易逝,年华似水,人的一生能够拥有几个像这样的两年,你好好算算!因为你的存在,给我们一家带来多大影响,给小灵的身心造成多大压力……谢先生,你究竟想过没有?”

谢小楼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咬着嘴唇,吃力而冷静地回答说:“我想过。白太太,虽然我不太清楚你们白家这两年来因为我和小灵之间的事,到底发生过怎样的冲突,也不太清楚小灵在和别人相处和交往过程中的一些细节,但我发誓我真的有仔细、彻底地想过!事实上这两年来我心中不只装着小灵,还有你们全家,我为你们设身处地地考虑过,反省过,脑子里总会出现一次又一次应不应该和小灵继续这样下去的思想斗争。这种思想斗争是异常激烈的,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带来不幸,让我不断被惊醒。然而每次醒来我都会鼓励和安慰自己,给自己增添勇气和信心;我还是觉得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要用生命去爱小灵。因为小灵给我的爱是热切而真实的,我一定不能够辜负她。她虽说是一个涉世未深、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但她可以用她的勇敢和执着去面对那么多痛苦创伤,挺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我为什么不可以?她为了我承受住了种种折磨和打击,如果我辜负了她,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洋野夫人忽然放下手中的茶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可不这么想。谢先生,要知道人是易变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与关系也是需要讲求条件的。再热切、再真实的爱,一旦遭遇生活危机和经济困境,最终也只会落得个支离破碎、不堪收拾的可悲下场。谢先生,你为何不回头想想,小灵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全家人都宠她宠得不行,而你却穷成这样,养自己尚且困难,哪里还能养得起她?就算你养得起她,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况且你还要购房添衣、缴款纳税,什么水电费、煤气费、交通费、手机费、物业管理费……一大堆使人发愁的问题涌上来,以你的能力恐怕还无法妥善处理。所谓浪漫和幸福始终是要面结现实的,而现实又是如此残酷无情……我看,你还是得听我的话,必须择善而从之。”

“择善而从之?”谢小楼忍不住浑身一颤,连声音也跟着发抖,“白太太,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谢先生,——既然明知情路艰辛,命途坎坷,就不应该一条道走到黑,更不应该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样拖下去既会累坏了你,又会害惨了小灵,两人一块煎熬受苦,最终却得不到一点好处。试问一句,你又于心何忍呢?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没有结果的事情就无所谓继续下去了;谢小楼,看劝你还是趁早和白灵分手的好!”

洋野夫人讲到这里,脸色便阴惨惨地沉了下去,像是笼罩了一层寒霜,说不出的僵硬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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