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失望吗？”我缓缓抚摸着她的手心说。

“有点。”

“听见我这么说很失望？”

她点点头，抓住我正抚摸她的手，“虽然猜到音山会这么说，可真的听见时还是很失望。”

“那么宇慧是希望听到我说别走，别去什么美国，别管什么遗传病，永远陪在我身边，我们永远在一起这样的话吗？”

“是想听到这样的话，可音山会不会这么说呢？”

“不会。”我异常坚定的说。

她静静想了几秒跟着眺望远处的海面，积雨云越聚越多，仿佛是场同类的聚会，恐怕不久后就将在天穹之上热闹起来。我的心暖暖的，即便和她在说的是足于让人伤心欲绝的对话，但我没有伤心，我只是感觉到了在拥抱她时的温暖，这温暖是要拥抱一个人成百上千次以后才会产生的，并非抱上一次两次，一夜两夜即会出现的美妙感觉。我们，真的是在恋爱。

“宇慧。”我用轻的只传入她耳中的声音喊道。

“什么？”

“我是因为害怕才这么决定的。”

“知道。”她用和我相同的声音说，“我也是因为害怕才会失望的。”

“我害怕你会死。”

“我害怕你会离我而去。”

“‘死’和‘离我而去’是不是都代表不存在的意思呢？”我问。

“嗯，死是代表不存在这个世上，离我而去是代表不存在一颗心上。”

“我们都是在害怕啊”我像是在感叹害怕似的说，“那有没有办法让我们坚强点呢？”

宇慧略略沉吟，从她的脸上我看到了她的回答。我们是走在一座只有入口而没有出口的迷宫中的情侣，以为总会有个出口，可走到精疲力竭也逃脱不了。

停靠在码头上的大型货轮沉沉鸣响汽笛，这阵阵笛声让我想起了青山寺的钟声，汽笛声与钟声之间仿佛有着非同寻常的联系，那些曾经敲响青山寺大钟的不幸之人如今幸运了吗？那些曾经聆听这祈福钟声的人如今又怎么样了呢？没有答案，钟声与汽笛声一同流入阴暗的海底。

“音山，我们跑吧，搭上这些船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重新开始。”宇慧淡淡的望着不远处的大型货轮说，“像你信里说的那样，我们悄悄潜入那船，去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开始我们不为人知的生活。”

她将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接着说：“我常常会想，其实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次偶然中相遇并且相爱，但世界很大，如果不紧紧抓牢，一不小心就会找不到对方。”

“所以，请不要让我走，给我点勇气，让我不要走，好吗？”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听着她像哭求般的让我将她留下。可这又怎么可能呢？宇慧明知这么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但还是在苦苦祈求。忽然间，我发现她在祈求的人不是我，她是在祈求某种看不见也摸不着，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巨大力量让自己不要离我而去。

“还会再见的，不是吗？不管多久我们都还有再相见的一天。”我用苍白的语言安慰道。

她落下泪来，一如在无息的山林中下起的无声的雨。宇慧的眼泪总是落的这么安静，像是并非在为流泪而流泪。她轻轻把头发拨到耳后，用手抹去眼泪。在黑暗中的她的眼睛头一次闪烁出光芒，幽幽的静谧泪光。不为任何人而落下的泪，很快消失。

“音山，你在哭吗？”已然看不清我脸的宇慧开口问道。

“我没有哭，只是在流泪而已。”

“哭，不就是掉眼泪吗？”

“不是，哭是有理由的而掉泪却没有。”我深深吸入一口从夜幕之上刮来的凉凉晚风，接着说，“宇慧有康复的希望了我为什么还要哭呢？”

她用刚抹去自己眼泪的手指帮我也抹去眼泪，而后将脸静静的贴过来，聆听我平缓的心跳，说：“我们还很年轻，是吗？”

“还年轻的很呢。”

“嗯，听上去也很年轻。‘咕咚、咕咚、咕咚’像有人在很深的山洞里打鼓。”她勉强笑了笑继续说，“也听听我的？”

我用和她相同的姿势把耳朵贴近她的胸口，仿佛听到了她的心跳。这种律动听起来脆弱而缓慢像是随时都可能消失，如同一支在夜风中左摇右晃的灯烛，当稍大一点的风吹来，周围即会一片漆黑。

“听到了吗？”她问。

“嗯，可听不清楚，像有人在拍击水面一样。”

“因为每个人的心跳都不一样，这种不同只有用耳朵贴着胸口才会发现。”

“是嘛…..”

“好舒服。”她闭起眼睛感受因天上雨云增多而刮起来的清新海风，“随时可能被这风吹走啊。”

我也闭上眼睛感受这阵海风，但没有宇慧的那种心情。一闭上眼我的脑中即浮现出同她在一起的一幅幅画面。从头一天在返校时的相遇，到桥洞中避雨，在海边教她游泳，一起为考试补习，在半夜送她回家的路上第一次把她拥入怀中，再到灯塔上的表白，一同去水族馆，一同看晨曦，在长毛兔厂谈天说地……过去的画面无比清晰的一幅接一幅映照在眼前，我们或哭或笑、或喜悦或感动、或忧伤或思念的存在于这些画面中，即便再不想承认，但我们的爱，是走到了尽头。

“音山，在这里坐上一夜可好？”她问我。

“好。”

“看从那里落下的太阳再重新升起。”

“太阳可不会从落下的地方再升起来。”

“那会不会从升起的地方落下呢？”

“也不会。”

“所以，人也是不会在分离的地方相遇的咯？像太阳一样。”

“……”

“原本世界上有一个专门用来让人相遇的花园，曾经分离的人在那个花园里相遇。而在这个花园的旁边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用来分离的花园，相遇的人在这里分离。人们不停进出于这两个花园之间，相遇后分离，分离后相遇，久而久之这两个花园之间的墙壁消失了，人们不再分离也不再相遇，行走在人海之中，那些曾经与我们相遇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擦肩而过了。”

我不作声的听宇慧说完，远处有一艘客船正驶向码头，船上亮着色彩斑斓的灯光，隐隐的还能听见从上面传来的音乐声。有一群人正在那上面载歌载舞。而在岸上，有两个人正拉着对方的手盼望明天一醒来一切如初，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改变。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感觉到了处于这广大世界中的自己的渺小。我抱着与我同样渺小的我爱的人，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全世界。但这可爱的想法被时间硬生生的消磨殆尽。我们的渺小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就算有一亿人，十亿人，一百亿人聚在一起渺小还是渺小，它不会因为我们聚在一起就变得巨大。时间还是在流动，四季还是在更迭，我们还是在分离的边缘苦苦挣扎。

“音山，你说…..海的那头有什么？”宇慧像是在盼望明天的到来般开口说。

“海的那头…..将有宇慧。”

她安心的笑了笑，原本以为永不分离的传说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分离了。原本以为海的那头不会有她的存在，可如今她却要去向那里。如果早已注定我们此刻要分离，那会不会也同样在此刻注定我们将在某天重聚呢？

风继续吹着，我紧紧抱着被海风吹得有些发抖的宇慧，可将她抱在怀中时我才发现她不是在发抖而是在抽泣。不知何时她已泪如雨下，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入我的心中。暖暖的晶莹泪滴，即便是在最黑暗的夜里也能闪闪发光。我抱着如此的她遥望天际，在不久后那里将出现昨天消失了的太阳，在同一处消失也在同一处出现的太阳。不久后我将告别曾经遇见的人，过去平平淡淡而此刻难分难舍的那些人。

“哎，宇慧，小心别睡着，会着凉的。”在她停止哭泣许久后我说。

“没有睡。”她说，“太阳出来了吗？”

“再等一会儿就会出来。”

“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本作品由原创文学网授权刊载) <!--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