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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尘梦》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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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的天气有些闷热,嘶嘶的蝉声让树荫下裹粽子的妇人们觉得聒噪,说话的声调也自然提高了好几分。

青绿色的叶子在几双灵俏的手中,不过三两下的缠裹,便塞满了浸了水的糯米,撑得饱饱的,一个个整齐的躺在了大锅里,好似等待检阅的将士。

一双脏乎乎的小手扒着锅沿伸了进来,露出小半个脸儿,灵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哎哟哟!”祖泽润的妻子沅娘眼见手快,忙腾出手将那双小爪子捞住,笑道,“小祖宗!这可是要下锅的,不兴乱摸!”

富绶一脸委屈,撅嘴道:“为什么?”

“绶儿。”袁郁招呼几个丫环婆子将快装满的锅子端走,自己弯下腰,牵过富绶的小手,拿抹布细心地擦着,“这个是要吃的,你的小手全是泥,乱摸吃下肚去,是要生病的。姨给你擦擦……”

“我也要玩!”粉娃娃样的瑞木青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下子钻到近前来,一双嫩手不由分说就往放粽叶的水盆里扎。

“啊呀!”沅娘促不及防,眼看着洗净的粽叶又糊了一层泥,“你们哪儿弄得这一手啊?”

富绶搭腔道:“三哥哥带我们去花园里逮家贼的,爬假山摔的。”

“这个小三儿啊……”沅娘快被气疯了,“一天到晚胡闹!大过节的,非得讨打!”

“算啦!”袁郁端起放粽叶的水盆,牵过瑞木青笑道,“瑞格儿跟姨去给叶子洗澡好不好?”

瑞木青兴奋的用力点头,一双手扒着底很是认真:“我帮姨拿盆。”

“真乖!”袁郁甜甜一笑,“绶儿去不去呢?”

“嗯!”富绶也是兴高彩烈的,拔步就走。

“哎!”沅娘忙不迭叫住三人,“郁妹,你顺带催催厨房的人,给三妹的糯米鸡汤做好了就趁热送过去,冷了喝了要病的。”

“知道了,我一会儿亲自送过去。”袁郁挎着盆,俏笑倩兮。

沅娘看着三人去远了,这才重新拾起手边包了一半儿的粽子,继续拾掇起来:“这日子过得也快,转眼儿的,就半年下来了。”

“可不是!”一旁祖泽洪的妻子也搭腔道,手上倒是不含糊的包得利索,“这转眼的,瓘儿也快二十天大了。”

“是啊!说也难得,这次孩子生在娘家,可美了三妹了。”祖可法的妻子咬断了缠绕粽子的棕绳,笑着道,“虽然王府里啥也不缺的,可到底比不上娘家人知寒知暖的,照顾的在心。”

沅娘点点头,又叹了一句:“话说,再过些天,瓘儿满月了,三妹也要回府了。到底是别人家的人,娘家再好,也不能长留啊。”

“听说了没有?”祖泽洪的妻子压低了声音道,“又要入关了。”

“真的?”祖可法的妻子瞠大的眼睛盯着沅娘,“你也听说了?”

沅娘摇摇头:“你们呐,少说这些沒影儿的事情,小心隔墙有耳。”

祖泽洪的妻子慌忙闭住了嘴,低头去点桌上包好的粽子。

祖可法的妻子却不知深浅,依旧好奇:“他二弟妹,你听谁说的?二弟么?”

祖泽洪的妻子努努嘴,示意她不要再问了。

祖可法的妻子顺着泽洪妻子努嘴的方向看去,正看见祖泽润陪着豪格从院门外进来,赶紧噤了声,将头埋得很低。

祖泽润只当一群妇人唠家常沒瞧见贵客,忙招呼道:“肃亲王来了,还不见礼。”

沅娘这才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领着两个弟妹和各房妾室行礼:“臣妾等给王爷请安。”

豪格客气的笑了笑,抬手示意她们起身:“都是家里人,何必拘礼。”

“咱们汉人家里,姑爷是贵客,何况王爷又是龙裔,怎么能失礼呢?”沅娘陪着笑应道,“这是应该的。”

“大嫂现在越来越会说道了。”豪格朗声笑起来,“罢了!掰扯这个沒意思。你们忙活儿吧。”

沅娘应了一声,甩了个眼色给豪格身后的泽润,自己领着几个人坐回了原位。

泽润接过话来,上前一步:“三妹这会儿歇晌应该也起来了,臣引王爷去瞧瞧。”

豪格应了一声,跟着泽润提步往内厅而去,沒等进门,便听见小婴孩亮堂的哭闹声响了起来。

“娘,我来抱吧。你歇歇。”绎儿柔柔地心疼母亲。

祖夫人抱着小外孙,正是幸福有余,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哄着:“哎哟哟,是天太热了,把咱们瓘儿热着了吧……不哭不哭……你娘在这儿呢……”

“蕊儿,你把窗户打开透透气,你看夫人一身汗,别弄得中了暑气。”绎儿于是吩咐道。

“瞎说!”祖夫人慌忙喝止住要开窗的蕊儿,“月子里哪儿能吹风啊,吹了风要头疼的。”

“娘……”绎儿长叹了一声,像是撒娇的口气,“沒那么些讲究的,我好着呢。”

“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前面落下的病,可就指着这次月子里给帶好了。你听娘的,娘还能害你?”祖夫人瞠了她一眼,带着家长的严厉口气道。

“你就听额娘的吧。”豪格不慌不忙地挑帘进门,笑着道。

“老身给王爷请安了。”祖夫人冷不丁被惊了一跳,这才回身抱着孩子行礼。

“快快免礼!”豪格上前扶住祖夫人,“您是长辈,就不要多礼了。”

“哪儿的话,君臣有道,这是本分。”祖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道,“这丫头,你还不给王爷见礼。”

绎儿将脸微微往侧里一转,似是要回避豪格的到来:“你来啦。”

“丫头……”祖夫人很是尴尬,“王爷,老身教女无方,小女任性失礼了,您多包涵。”

“额娘不必这样见外。”豪格解嘲的笑笑,伸手过去接过她怀里的猛瓘,“屋子里热,额娘照顾的辛苦了,孩子交给我照应。额娘歇歇去。”

祖夫人知道这是他要和绎儿说体己话,于是点点头将孩子交过去,欠身行礼:“那你们聊,老身暂且下去了。”

“辛苦了。”豪格冲她感激地点点头,目送她领着几个小婢女退了出去。

绎儿整了整额角垂下来的抹额,半侧过身去,向着炕里面歪着,也不说话。

豪格抱着怀里渐渐安静下来的猛瓘,踱到炕边坐下来,待看不看她:“你就打算一直跟我这样僵下去?”

绎儿抿紧了嘴,不说话,也不看他。

豪格长长的呼了口气,勾着手指刮刮孟瓘的小鼻尖,用孩子气的调子道:“瓘儿啊,你额娘又生我们气了,她不搭理我们了,你说怎么办呐?”

猛瓘新生二十天的婴孩,哪里明白父亲再说些什么,只是挣动的嫩藕样的胳膊腿,咿咿呀呀的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好像一只柔弱的小猫。

“呵!好小子!练拳脚呢!”豪格在他巴掌大的小脸上连亲了两下,逗弄道,“干嘛!要跟阿玛耍两把吗?跟你额娘一样的放肆,府里上上下下,就你们娘俩敢气阿玛……嘿!还来劲儿了!好!再来一拳……哈哈哈——”

绎儿又好气又好笑,转过脸来看着父子俩打闹,其乐融融的氛围笼罩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哦……阿玛扔咯!扔咯!”豪格把猛瓘举到头顶,轻轻摇晃着,一脸的兴奋,“还不讨饶吗?我的傻小子哎!哈哈哈——”

“好了好了!才多点大!别给你弄死!”绎儿的心被他那双高举的胳膊吓得拎在了喉咙口,“快点放下来吧!蕊儿!”

“三小姐!”蕊儿应声进门道。

“把瓘儿抱下去吧,该喂奶了。”绎儿吩咐道。

蕊儿小心地从豪格手里抱走了猛瓘,恭敬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豪格凝视了绎儿片晌儿,试探着伸出手去抿她垂在耳边散落的发丝,绎儿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还生气呢?”

“不敢。”

豪格听她这般的口气,知道她余怒未消,讨饶的口气道:“罢了罢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心了。”

绎儿心里满不是滋味,咬了咬下嘴唇:“你说的没错,广宁、锦州、遵化,你们什么时候输过。”

“咱不提遵化了,好么?”豪格体谅她的心,淡淡说道,“以后都不提了。”

绎儿不置可否,沉默下去。

豪格倾身过去,在她的娇额上点了一下:“对不起……”

绎儿的眼眶一热,忙扭过脸去,努力屏住哭泣的欲望,哽咽道:“犯不着……你来……来哄……”

“行了!大过节的,高兴点。”豪格舒了口气,言下快活了些,“我给你帶了个东西,你瞧见了一定喜欢。”

绎儿不说话,只盯着他往怀里去摸的手,等着他献宝讨好。

豪格神秘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条五彩的百索来,递了过去:“好看么?”

绎儿接过来,展开细看,但见五色的丝线扭结成了一股,缀着一双鸳鸯和并蒂莲花,五色交映,甚是漂亮,不由得展开了惊喜的笑颜:“好漂亮啊!哪儿淘弄来的?”

“听说你们汉人的端午节有好些个习俗,我也闹不清楚,问了范侍卫,他就跟我说了这个同心缕。我在街上淘弄了一早上,才挑了这个。”豪格也凑过来一起展玩,“你看多漂亮……”

纤手工夫,彩丝五色交相映。同心端正,上有双鸳并。

绎儿的心下暖暖的,嘴里不经意地呢喃起这句诗来,清香满颊,缭绕久不消。

豪格听不清她呢喃的诗句,只是醉心于她沉静的容颜,将她揽入怀里,细细宠溺地吻她的脸。

“王爷!”德希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怎么了?”豪格有些扫兴的略略松开了怀里的绎儿,“进来说。”

德希应声进了门来,也不敢抬头:“皇上宣召主子即刻进宫!”

“什么事情?”豪格缓缓站起身来。

“为了三路伐明的事情。”德希犹豫了一下,坦言道。

“哦。”豪格的脸色一沉,转脸对绎儿道,“那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是。”绎儿脑子里嗡嗡作响,硬着头皮全无意识的答了一句。

门帘终于在片刻的拂动后静止了下来,绎儿的心却定不下来,惶惶的感觉让她喘不上气来。

“咣当!”一声炸响,吓得绎儿心惊肉跳。

循声望去,但见富绶擎着一双小手,傻乎乎地盯着地上泼了一地的糯米鸡汤,碎瓷片和汤汁鸡肉洒了一地,狼藉的如同绎儿无法收拾的心绪……

“大人!”杨陆凯一路拿着六百里加急的军报冲进了屋子,跨门槛时,险些摔在地上。

卢象昇下意识的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情?”

“兵部六百里加急,辫子军入侵墙子岭,青口山。吴总督已经被杀了,正关至营城的石匣也尽皆毁坏。”杨陆凯上气不接下气。

卢象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勉强定住神:“怎么会这么突然?现在驻军到什么地方了?”

“牛兰!”杨陆凯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展开了地形图。

“居然绕过了关宁防线……辫子军虽然是绕道,可关宁防线对其一举一动也应该了如指掌,怎么会没有消息传回来?”卢象昇抬手标注着清军进攻的路线。

“怕是京城那帮腐儒又争吵了数日,才催兵部发的军报把!”山西总兵虎大威忿忿不平地捶了一下桌子,“哪一次不是这些腐儒误国误民!”

“如今说什么也是白说!大人,眼下怎么办?”杨陆凯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卢象昇刚开口,还沒出声,一声尖利的高叫声自门外传来。

“圣旨下——卢象昇接旨!”

卢象昇条件反射地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子。

“……召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山西总兵虎大威即刻起兵入京勤王。加封宣大总督卢象昇为兵部尚书,赐尚方宝剑,接旨后即刻赴京入卫,总督天下援兵!钦此!”

卢象昇一直伏在地上,这时方才直起身接了圣旨和尚方宝剑,一脸莫名惊诧。

宣旨的差官扶起他:“卢大人,赶紧进京吧!万岁爷等着呢!”

话音刚落,院门外又匆匆进来一个侍卫:“大人,又有圣旨到了!”

众人立时面面相觑:“这……”

差官也吃吃啊啊的傻住了,一径望着卢象昇摸不着头脑。

“卢象昇接旨!”新到的差官高声叫道。

“臣卢象昇接旨!”卢象昇来不及想,又跪了下去。

“……赐山西宣大总督,加兵部尚书卢象昇尚方宝剑一柄,接旨之时,即刻入京,总督天下援兵。钦此!”

“臣卢象昇领旨谢恩!”卢象昇叩首谢恩,心里的焦虑又多了三分。

“两柄尚方宝剑了!今天这是……”捧剑的杨陆凯惊诧不已。

卢象昇站起身,望着前后两个宣旨的差官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看来,辫子军这次入关来势不可小觑啊!大家立刻收整所部,一个时辰后出兵入京!”

“是!末将遵令!”众将异口同声。

看着众将逐个退出议事厅,卢象昇长叹了一声。

不想这一声长叹却收住了杨陆凯本要出门的脚步。

杨陆凯转过身:“大人叹气莫不是为了赴京之事?”

“我很担心入京的速度能否赶得上辫子军。大同、宣府一旦有失,再想重整旗鼓也难了。”卢象昇靠在椅子上,整个人瘫软了下来,这在别人面前是从来沒曾有过的举动。

“大人怕是多虑了。依我看,辫子军这次玩得还是掠夺入侵的把戏。怕是这次我们全速返京,他们又撤了。”杨陆凯为他宽心道。

“你不用为我宽心了。这心岂是说寬,便宽得的?”卢象昇随手端起了茶碗,“上次入京之时,杨嗣昌已经对我主战之说大为不满。我也看得出满朝文武的心思,大多主和不主战。可而今的形势,你即使不想战,辫子军却也要惹上门来。祸起萧墙,战时掣肘的事情,屡见不鲜了。我卢象昇怕是这次也逃脱不了。”

“大人一向得人缘,掣肘之事,怕是多虑。”杨陆凯摇头道。

“主战之言一出,便是犯了众怒,何况皇上的心思,怕是也……”卢象昇的言语之间已见了哀恸和凄凉,他低头呷了口茶水,还沒等咽下,便被一声高叫给吓得喷了出来。

“圣旨到!卢象昇接旨!”

“大人!”杨陆凯赶忙去帮他抚背,“你没事吧?”

“咳咳……”卢象昇咳得脸都红了。

“卢大人有恙在身?”差官交接完了,看见卢象昇咳个不停,关切道。

“没有……咳咳……多谢关心……”卢象昇忍着咳嗽道。

“大人可是病不得的!”差官忧心忡忡,“您可是咱大明的脊梁啊!大明全仰仗着大人呢!”

“不敢当!请进屋奉茶吧!”卢象昇谦逊着行礼,顺带塞给差官一点碎银子。

“不麻烦了!咱家还有事在身,还望卢大人尽快进京!”差官收了银子,拱手话别。

“是!卢某一定殚精竭虑,为皇上分忧。”

“留步!”

“不送了……”

卢象昇缄默着目送差官出门,突然开口道:“陆凯兄,你信天命么?”

杨陆凯捧着第三柄尚方宝剑站在他身后,听他问起这个,先是一愣,紧跟着一脸凝重道:“信!但更信‘人定胜天’,知其不可而为!”

卢象昇缓缓转过身,他反翦的衣袖中,一张字条随风掣掣着。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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