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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鹏传》第三章:父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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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广号在海上航行了七日,于未时左右终于抵达了琉球的那霸港。等展翼完全苏醒过来时,已错过了与鸿翎道别,只看见枕边放着鸿翎留给他的敖钦号船模。当他摆弄船模的时候,惊骇地在船模的底舱里发现了一枚白玉扳指,这证明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并不只是一个梦。此是后话。

且说鸿翎和娘下了船,早有船王派来的几名男女家仆拉着马车恭候在岸边。这些家丁的穿着打扮和中原人并无二致,只是长着南国人的相貌,说话带闽南口音。鸿翎坐在车上,撩开帘子往外瞧:海岛上的树木高大张扬,花草明艳妖娆,一如这里明媚的阳光,一路上不见稻田农夫,只有晒着海鲜、渔网的渔民村落;忽然飘来一股甜甜的香气,原来是一群女子抬着一筐筐刚采摘下来的瓜果经过,她忍不住缠着杜先生问东问西,直至杜云轩买了个椰子给她才消停了些。她从没见过椰子,新奇地瞧着果农把绿色的表皮剥开,在坚硬的果壳上凿出一个孔,插上麦管,哇!里面竟装满了甜蜜的汁水!

少时,马车进了城,街市一番喧嚣、繁华的景象,随处可见商品琳琅的店铺,奇装异服的各国商贾穿梭其中,摊贩和卖艺的卖力地张罗着自己的营生。这里虽比不上杭州城的富庶雅致,却到处散发着一种自由、丰饶的生机。

又行了半日,街南面高耸着一块石雕牌楼,将一条曲径通幽的石阶山道与闹市区隔开。马车在牌楼下停了下来,鸿翎他们换上轿子,沿石阶山道往上走。到了山顶再前行不远,就看见一所三间兽头大门的府邸,正门的匾额上书“南海园”三个大字,方知船王赵渊的别府到了。同行的家仆向内通报:“大明杭州城的白夫人与鸿羽少爷到了。”守门的几名小厮赶紧传话进去,不多时,大门开启。轿夫抬进内,走了一射之地,直至二门外停了轿。几位打扮隆重的妇人出门迎接,杜先生由男仆引着往书房去了,鸿翎和娘下了轿,见这群妇人虽穿唐服,却梳着和式发髻,画着蚕茧眉,脸上敷了厚重的白粉,看上去就像一群带了面具的女鬼。

进了二门,宅子内的建筑景致皆是按时下江南贵族庭院的式样所建,让鸿翎和娘多少有种回到家乡的感觉,可惜那些妆容怪异的东瀛妇人破化了这份熟悉感,显得那么地扎眼,那样地格格不入。到了正室大院,为首的一位中年妇人让鸿翎她们在门口稍等,然后跪坐在玄关的移门前恭敬地低声用她们听不懂的语言向内禀报。

半晌,移门内才传出一个阴柔的声音:“让他们进来吧。”两名丫鬟拉开移门,白鹭母子在玄关脱了鞋进入房内。只见房内的陈设布置具是和式风格,地上铺满了榻榻米,找不到一张椅子,玩器摆件也十分简洁素雅,中央的仙鹤屏风前端坐着一位贵妇人,身穿百蝶穿花玄底缎面宽袖外服,内衬两层雪白单衣,手持一把纸扇遮住了半张脸,一双杏眼冷冷地打量着来客。两边跪坐有两名穿淡绿色和服的小丫鬟,一名摇扇,一名侍奉贵妇人喝茶。白鹭敏锐地感到眼前这位贵妇人对她们怀着深深的敌意。

“还不快给蝶姬夫人请安!”方才禀报的那名中年妇人神色倨傲地提醒白鹭母子。

原来这就是赵渊在东瀛娶的正室夫人!白鹭听杜云轩说过,这蝶姬夫人是萨摩一带赫赫有名的细川家族的大小姐,两家联姻使赵渊获得在东瀛各地开市贸易的特权,细川家族也获利甚丰,不仅垄断了东瀛的丝绸、硝石贸易,还凭借裙带关系逐步指染鲲鹏海帮的事务,更妄图继承船王的家业。可惜蝶姬夫人命中无子,嫁给赵渊多年只生有一女,名叫海棠,今年刚六岁。无奈,碟姬夫人将自己的心腹侍女给船王做妾,这小妾倒是给赵渊生了个儿子,偏又是个天聋地哑的残疾。

几位侍女拿来两张垫子铺在地板上,示意白鹭母子二人跪坐请安。

白鹭虽心里憋屈,也只得拉着鸿翎给蝶姬夫人磕头请安。

蝶姬夫人慢条斯里地用一口纯正的中原官话道:“我只听说老爷在明州老家原有一妻,在我嫁过来之前已亡故多年,其亡妻生有一子,也已死于狱中。而你是老爷哪一房的姬妾,这孩子又是老爷的什么人?我怎么之前从未听老爷提起过?这来路名份没弄清楚,我可受不起这个礼,也不知道如何称呼。”

白鹭听了又是气又是委屈,可又不好发作,谁让当初赵家老夫人死活不让歌舞姬出身的她成为赵渊的续弦。年轻气盛的她就赌气与赵家僵持了许多年,弄得现在无名无份。

她从袖管中拿出赵渊寄来的书信道:“若不是老爷突然寄来了书信,我也以为老爷早就忘了往日的旧情,想是这世间山盟海誓易改,骨肉之情却是难断。当年我虽无福进赵家门,但羽儿却是老爷的亲骨肉,望夫人开恩,让他们父子早日相见。”

原来不过是老爷的私生子。碟姬夫人轻轻哼了一声,命人接过信件,草草看了一遍,便向鸿翎招手道:“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鸿翎极不情愿地起身走到蝶姬夫人的面前。蝶姬伸出手开始抚摸她的脸,冰冷的手从她的脸慢慢地滑到她的脖子、肩膀上,那眼神、那动作就像是在验一件货品,令鸿翎反感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挣脱了蝶姬的手,逃到母亲身边。

蝶姬不悦:“你怕什么?”

白鹭被方才的情形吓出了一身冷汗,定了定神道:“小孩子家初来乍到的,怕生。请夫人原谅。”

“信中说是一对儿女,怎么不见另一个?”

“小女翎儿寿浅,一场大病夭折了。”

蝶姬正欲说话,门外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跑了进来,乖巧地向蝶姬行了礼,然后坐在蝶姬旁边好奇地打量来客。

蝶姬顿时换了副和颜悦色的嘴脸,搂着女孩儿对白鹭她们道:“真是可惜,我倒十分喜爱女孩儿。小女海棠还盼着能来个姐妹做伴呢。”

小女孩歪着头,指着鸿翎问道:“母亲,这位不就是姐姐吗?”

蝶姬呵呵笑了起来,笑得白鹭心里直发颤。

“雌雄难辨,不是吗?海棠,要不要让这位新来的哥哥陪你玩?”

鸿翎插话道:“夫人,我想先拜见了爹,再陪妹妹也不迟。”

蝶姬沉下脸来:“老爷才服了药睡下了,改日再见吧。”说完,自顾自地陪女儿说笑解闷,也不看茶,也不说送客,对白鹭母子爱理不理。

鸿翎和娘不惯长时间跪坐着,两腿都发麻了。

期间,有一个丫鬟进来回禀什么事,说的又是她们听不懂的东瀛的语言。蝶姬夫人听后,眉头微微一皱,仍用东瀛语打发走那名丫鬟,继续教女儿解连环。

鸿翎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爹现在何处?我们要见他。”

蝶姬对鸿翎的态度很不满,斥道:“好没规矩的孩子!一口一个爹,老爷还没认你呢,爹是你混叫的吗?”

鸿翎愤愤地拉着娘站了起来,拖着跪得酸肿的双腿,踉跄地往外走。

蝶姬慌忙命人把她们拦住:“放肆!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快来人,送客人到北厢房去休息!”

鸿翎哪里肯听她们摆布,大声叫囔着:“别拦着我!我要见我爹!”

正闹着,又有一个南国丫鬟跑来传话:“老爷让夫人快领着白夫人和鸿羽少爷到沧浪馆来。”这一回说的是中原话。蝶姬见赵渊打发了屋里的丫头来催,不好再驳回,只得忍气领着白鹭母子往南面的沧浪馆去。

沧浪馆三面环海,椰林环绕,鸟语花香,是整个府邸风景最好的宅院。进入门厅内,迎面先看见一座红木框架八仙过海双面苏绣大屏风,屏风前的紫檀香案上供着一尊栩栩如生的白玉南海观音像,莲花铜炉里焚着天竺熏香,碧玉莲蓬盘里盛着南国水果,香案两边各放一张紫檀如意云头纹圈椅,厅堂左右两排十二张交椅上已坐满了人,地上还站着几位,全是清一色的男子,其中鸿翎和娘唯一认得的人就是杜云轩。有几个人正窃窃私语,见她们来了便不说话了。穿过厅堂和天井来到赵渊疗养的房间前,还未进屋就隐约听见浪涛轻柔地奏鸣声,引路的那位南国丫鬟向内回道:“白夫人和鸿羽少爷来了。”屋里两位丫鬟拉开了卷帘门,请白鹭母子进去。这间房宽敞通透,地上铺着精美的波斯地毯,高几、书架上摆设着海外各国的奇珍异宝,映衬得满屋金彩生辉,八扇纱窗外都能看见碧波荡漾的大海,圆形镂花香梨木门套后,是一张最奢华的床帐,床上躺着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

“多年不见了,鹭娘。”赵渊微笑着唤着白鹭的闺名。

白鹭不禁潸然泪下,多年的怨恨就这样瞬间被他的一个微笑,一个亲昵的问候给轻易击碎。再看到他还未到五十岁,却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已,早已不复当年风流倜傥的模样,更觉得伤感。一时间,纵有千言万语也哽噎于喉,白鹭只轻轻推了推鸿翎道:“我把羽儿带来了。羽儿,快见过你爹。”

鸿翎有些不知所措,毕竟父亲在她的生活中空白了那么久,时间已让他们彼此淡忘,她曾经那么盼望见到父亲,可奇怪的是,如今真的见到了,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感。她心情复杂地慢慢走到床边,瞧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孔,迟疑地叫了声爹。

赵渊早就注意到白鹭身边的这个孩子,胸前佩戴着当年他送给那对龙凤胎的一副龙纹寄名锁,形容尚小,却难掩气质似玉如兰,尤其是眉眼长得像他,顾盼神飞,落落大方。他拉着鸿翎问都读了什么书、坐海船习不习惯等等,见其谈吐之间流露着聪明才气,心中暗暗喜欢,只是稍嫌长得太过标致了些,好在并无娇弱之气。

一家团聚令赵渊精神好了许多,很快就向家人以及海帮中的主事们点明了白鹭和鸿翎的名份:船王的三姨娘和二少爷。

等待了十三年,等来了个妾的身份,白鹭没什么值得开心的。她欣慰的是,至少为鸿翎争得了应有的地位,朝他们的计划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不出意外的话,鸿翎一定能顺利地继承船王的一切。可鸿翎回到房里却显得闷闷不乐,白鹭十分奇怪,问了她许久,她才悲伤地低声道:“爹他……一句也没有提到鸿翎。”

白鹭呆住了,是呀,自从鸿翎代替了鸿羽,有谁还记得鸿翎?连她自己都差点忘了。一直以来,为娘的她竟从没有考虑过女儿逐渐被人遗忘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想到这里,她愧疚地搂着女儿哭泣起来。<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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