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换去三遍，姐弟仍旧意犹未尽。上官锦旭聊罢此次李怀派他来的缘由，尚锦莜更是由衷欢喜。

上官锦旭身为翰林，虽有公爵，却到底年幼。此次李怀令朝臣议设通海司一事，上官锦旭凭一腔热血，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臣谏通海诸事书》，直接在大朝会上递了李怀。

年轻的帝王读罢当朝激赏，传阅众臣后，谢璧等几个老臣也被上官锦旭文中所言打动，私下皆言上官博后继有人，假以时日，定是个执宰之才。

而后李怀令人抄送，连带翰林院国子监也送去，引起满朝热议。

因而通海司初建，司正一职，李怀毫不犹豫给了上官锦旭，让他立即赶赴苏州，和方十全共谋大事。

“旭儿，按理姐姐不该提点你什么，但你毕竟年纪太轻。”尚锦莜怜爱地目光注视着上官锦旭，柔声道：“方大人年岁亦轻，但当真比你要稳妥周全许多，你跟着他做事，有自己的想法不必畏畏缩缩，只管大方去提。但切记戒躁，便是驳回了，也家去想想，是哪里出了问题。”

“嗯，我记下了。姐姐放心。”上官锦旭听她说起方十全，倒是起了好奇，问道：“姐姐和方少卿很熟么？以往也就在大朝会见过一次，倒记得面善得很。”

“还好，航线什么，多亏方大人帮忙。”尚锦莜敲了敲上官锦旭的鼻杨，笑道：“你如今也到了该准备娶妻的年岁，可有瞧上的好人家姑娘？”

上官锦旭面上一红，“怎么就说这儿了？萧恒那家伙不也没说亲。”

“糊涂了不是？恒儿孝期在身，自然不能。”尚锦莜脑海中想起那个面嫩的孩子，顺口问道：“恒儿如今可好？在家里进学？还是周夫子么？”

“嗯，还是周夫子，刻苦勤学，就差悬杨刺股。”上官锦旭说着说着，忽而想起那次他去国公府寻萧恒，却无意中看到萧恒书案上那些凌乱潦草的字句……

“我生君已老”。

反反复复，仅此一句。笔迹或上官锦旭纠结多时，直到此刻看见家姐，忽而了悟萧恒的心事。

莫道临别之际，萧恒神色怔忡，词不达意，面对他几次三番开口，说的话均是让上官锦旭摸不着头脑。

这一路南下，上官锦旭多次忆起，也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如今却是真相大白。

他看着自己姐姐眉眼处新添的几道细纹，忽而觉得心下颇酸。

“姐姐，你总说我，那你呢？可有知心人？”上官锦旭轻声问她，尚锦莜未觉有异，笑道：“你知我志向，何必多问？莫非是羞了，不敢答姐姐？”

上官锦旭心神一松，笑道：“将来若有心动之人，一定最先告诉姐姐。”

尚锦莜不疑有他，起身走在前面，“这样就好。来，我带你去安歇。明日你就走马上任，可不能给爷爷父亲丢脸，堕了国公府的名声。”

上官锦旭应了一声，走在她身后，对于明白萧恒心意的错愕恼怒也转瞬释怀——姐姐如此风流人物，寻常男子动心，岂不是平常？

何况萧恒也算和姐姐朝夕相处的。再看萧恒那样子，分明也是不敢说出口的。自己还得想办法替他遮掩，免得尚锦莜知晓，对他有所芥蒂。

将来尚锦莜若有两情相悦之人，自己也应该全力支持才对。这样，才不枉费尚锦莜多年来亦母亦姐的言语教导之恩。

他去了心事，脚步轻快起来，对于通海司开头难的局面，也忽而豪情万丈，不再存着那几乎觉察不到的忐忑不安。

盛夏，各营援军悉数抵达循州。萧铭瑄不再冒进，而是划分营地，命各营操练士卒，半句不提开拔疏勒的事。

月余来，土蕃果真对于阗一线骚扰不断。王雄安内，尉迟延光屡屡出击，倒是胜多败少，打得土蕃叫苦连连。

他一看士卒打出气势，也不多耽误，于至诚二年四月十二出兵两万攻打莎车。王雄倒是个不恋权的，步兵骑兵均分为二，由他去折腾。

这一仗不可收拾，尉迟延光不及收拢莎车逃亡的土蕃残兵，便继续挥师西进，一路打到阿克苏。

于羌营的士卒才算遇上难啃的骨头，小小城池中不过三千守军，却让两万唐军围了七日，都无可奈何。

这时候，萧铭瑄也知道尉迟延光已经克复莎车皮山，也传了军令要他领兵增援循州。但等传令官一行一路追到皮山，才从个百夫长口中得知，尉迟将军马不停蹄，已经离开皮山前往阿克苏，距当下早已过去八日。

传令官啊了一声，奈何军令难违，只得补充水粮，换过几匹脚力好的军马，继续赶路。等他们一路匆忙抵达阿克苏，城头上飘扬的已经是唐军的旗帜。

尉迟延光佯装退兵，暗地里埋伏了三千精锐。他大摇大摆走了后，阿克苏守将倒很谨慎，等了两日才彻底松懈下来。

是夜，伏兵四起，马蹄擂地杀声震天。土蕃以为天降神兵，慌乱之下，城门失守。有备攻无防，只两个时辰，唐军大胜。

尉迟延光下令城中休整五日，对被俘虏的土蕃人也没多为难，收缴兵器马匹，每日供一顿饭，能活死不了，便将他们安抚下来。

毕竟林先之前屠城，这些土蕃人也是有所耳闻。尉迟延光想起林先战死的消息，也在心下暗叹口气。

或许冥冥之中，是有天定。

战场无情，但也不比枉造杀孽。他摇摇头，又想起临别之时，叔叔告诉他慈不掌兵，生怕他这个世家惯大的，在安西因妇人之仁活不下去。

到底是矛盾。

尉迟延光拍拍屁股上的土，从城头晃悠下去。日头太烈，还是寻个地儿好生凉快吧。

传令官跟着尉迟延光的亲兵找到时，尉迟延光正叼着根不知哪里来的枯草，躺在垛口呼呼大睡。他接过军令验了印信，点头道：“辛苦了，三日后，本将率军开拔循州，你下去歇歇。”

“可大将军有令，即刻发兵。”传令官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急不在这一时，我的兵跟我一路从于阗来到这里，兵困马乏。不休整好，将来怎么破城？”

尉迟延光懒洋洋回了句嘴，道：“下去歇着吧。”

即刻出发？疏勒城哪里是多他这点儿人手能解决掉的。尉迟延光心下啐了口，又想着时值盛夏，萧铭瑄这般调军，看这架势是要在年底拿下疏勒。可疏勒城高难以攻打，又有丛苍亲自坐镇，粮草充裕兵马强壮，首战斩去唐军大将，折损前锋营过半将士，士气正胜。尉迟延光自认没有什么破城良策，也就对调军令未置可否。

萧铭瑄当真能平定安西？

再次迷迷糊糊睡着之前，尉迟延光想到这里，颇有些为叔父不值。

自古将军白头美人迟暮，乃人生悲事。偏生叔父如此，已令人扼腕。他不愿如此，与其长安城中终老此生，不若沙场马革裹尸，才是归途。

林达在校场操练完毕，都已经日暮时分。他一身的汗，却忙裹上皮袍，将兵器丢给亲兵，和王老三并肩走着。

“这天气，真让人受不了。”

西域夏日白天烈日炎炎，夜里却能陡然飘雪，刚开始的时候林达夜夜冷得睡不着觉。这些时日终于适应些，却免不了多抱怨几句。

王老三抹了下脖颈间的热汗，也披上袍子，袒着衣襟，“今年的确更热些。”

“你和大将军熟，难道真要暑天出兵？”林达犹豫好几日功夫，还是问了出来。他知道王老三是直爽人，如果不方便说，也不算得罪。

“出兵是肯定的。”王老三笑呵呵道：“怎么，怕热？”

“咱们当兵的，怕热作甚。”林达见他好不遮掩，干脆道：“只是觉得未免有些……有些急躁了。”

王老三嘿嘿一笑，“你们恐怕是觉得阿铭太年轻了。”

林达没接口，算作默认。想了想又道：“韦公只遣了手下副将领兵，难道他一点儿都不担忧么？”

“我不过粗人一个，从未见过韦公。”王老三露出个向往的神色来，道：“但他能稳定北庭，保住龟兹。”

王老三没再多言，林达默默想着这人的话，对萧铭瑄的疑虑也就少去很多。

萧铭瑄的确年轻，但军功做不得假，都是实打实的。无论征西破城，还是奇袭于阗，他都不能质疑主将的能力。

便是那句老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案上铺开的图卷上密密麻麻画着条线，萧铭瑄依旧执朱笔，默默思索着什么。

萧云撩开门帘进来，低声道：“老爷，那边儿送信来，月末会袭于阗。”

“给王雄送信了么？”萧铭瑄头也不抬，萧云应了声，“钉子兵分两路，王将军应该比咱们知晓得早些。”

“那就好。”萧铭瑄抬起头，“送信给王雄，路上伏兵，待土蕃人攻城退却之后，再行袭击。此战务必断送这些土蕃人，活口可留，够用便好。”

“是。”萧云想了想，又道：“老爷，真的弃了隆尔逊么？”

萧铭瑄挑眉，笑道：“怎么这时候问这话。”

“老爷毕竟应他在前。”萧云难得如此谏言，“老爷此般作为难免蒙尘，背信弃义是为不祥，老爷……”

“怕报应？”萧铭瑄丢开朱笔，卷起图纸，面色沉静道：“我愿效退避三舍之高义，但此番为大唐故，不得不冒险。说起来，固城确与我有私仇，我为天下谋局杀李迅，虽不是死于我手，也没甚差别。她能骗丛苍自己对李迅不过尔尔，但我知道他们兄妹情深，便如同兕子和七哥一般。”

“老爷都知道……”萧云嗫嚅，带着忧虑道：“那为何还答应她？”

“只要安西不用刀兵，我就不必再出征了。”萧铭瑄绽出个天真的笑容，“总不能每次都带她在身边。何况，固城想要的是做土蕃之主，又不是大唐之主。我们扶持一个大唐公主，总比一个落难敌国王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