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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香》第一章 大漠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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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琅抬头看了看天,此时阳光正盛,照的连绵起伏的沙漠一片金黄,好像每一粒沙都散发着刺眼的光,一览无余的沙漠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骆驼也没有。

足底踩在沙上,如同一步一步从烈火中穿过,烫的脚底发疼。他压低了斗笠,试图遮挡噬人的日光,却是徒劳的。

耳边隐约传来一阵狼啸,叫声痛苦中带着一丝兴奋。

夜琅握紧了手中的弓,从后背的箭盒中拿出一支箭,拉满了弓,逐渐向狼嚎的地方靠近。

只见沙丘中一匹毛发直竖的狼正仰天长啸,黄色的沙中隐约露出一角红色的纱衣,夜琅抽出身后的箭,拉满了弓,对准那匹已被大漠毒辣的日光蒸得瘦弱的狼,它哀嚎一声倒在沙丘中,挣扎了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夜琅收了箭,一步一步走过去,扒开沙堆,原来黄沙下覆盖的竟是一个女子,一身红色衣衫脏的不成样子,一半的身子埋在沙堆中,他翻过女子的身,只见她的脸被晒的发紫,嘴唇干裂,眼睛紧闭,他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的犹如缥缈的雾气。

夜琅不敢再耽搁,吹了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骆驼,即刻转身扶起红衣女子,抱在怀中,往绿洲的方向奔去,沙漠中少有人群出没,独狼易杀,群狼却是人力难以抵抗的,夜琅害怕遭群狼围攻,不得不卯足了劲儿狂奔。好在骆驼很快便行至夜琅跟前,夜琅才稍稍放心。

夜琅曾跟随兄长学过一点医术,虽不能与济世之明医相比,却也颇有几分建树。他净了手便为那女子把脉,只觉她脉息错乱,似是受了极重的伤,又在沙漠缺水过度,如今已是奄奄一息。夜琅掀开被子,想为她清理一下身上的沙子,却见被褥上一片殷红,朵朵红色梅花在白色的被褥上显得触目惊心,夜琅大惊,轻轻扶起女子,只见她瘦削的后背正汩汩的往外冒着血——应该是刚才骆驼的狂奔扯动了她本就堪堪愈合的伤口。

夜琅顾不得男女之防,轻轻解开她的衣衫,只见白皙的后背贯穿了一道极长的刀伤,从左肩一直到后腰,其他细碎的伤口更是结了痂,错乱的爬满整个背,昕长的后背竟然没有一块好肉,细看来,更让人心底发愼。

夜琅研了草药,为她敷上,暂时止了血,又将天山雪莲和灵芝熬成浓浓的汤药喂她灌下。

饶是有这些名药喝下,夜琅仍旧不放心,只得日夜守在床边,不敢离去。那女子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口中不时喃喃低语,又像是做了噩梦,全身冷汗直流,数次浸湿被褥。她紫涨的脸庞不时的溢出一层又一层豆大的汗珠,夜琅擦掉一层,便又溢出一层,夜琅叹一口气,不知她是被噩梦惊吓的,还是身上伤口疼痛难忍,不免又生出一阵怜悯。

翌日清晨,夜琅再次为她把脉,她脉象不似初时凶险,刚要起身把熬着的药端过来,那女子却猛然惊醒,一双眼瞪得极大,夜琅低声问道“姑娘可有哪里不适?”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右手迅速掐住夜琅的手臂,夜琅诧异,被她眼中的绝望和恨意所震慑,一个小姑娘,竟有如此防备之心。他刚要开口那少女却又闭上了眼,本就没有多大气力的手又垂了下去,夜琅手上只残存一片渗入肌肤的凉意。

大漠的夜空很美,天空极蓝,星星闪烁,寒芒千点,给沙漠笼上了一层宁静。夜琅走到河边,掬了一捧水洗了洗脸,那少女后背血流不止的样子,痛苦的呻吟声,脸上苍白如纸的样子,萦绕在他脑中,他暗自感叹果真是世道险恶,还是沙漠岁月最是惬意,却不知到底是谁,竟对一个弱女子下如此狠手。

沙漠中日月长长短短,却也好过。数月来,夜琅每日喂她喝下雪莲与灵芝熬制的汤药,身上的伤口亦是日日擦洗上药,知她每夜睡得极不安稳,便在窗前吹箫,曲曲温婉缥缈,安抚着她入眠。

时光就这样轻轻滑走,她的伤却并未有多大起色。

那日,她徐徐醒来,好像是梦中的萧声,蛊惑着她,从那一片血红的噩梦中醒来。

夜琅听到她挣扎着想起身的动静,推开门走进去,抬眸撞进她清亮的眸光中,“你醒了。”少女望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了无声音。夜琅倒了一杯茶,喂她喝下,片刻后她艰难张口“谢谢公子的萧声。”声音嘶哑,如同撕裂的帛,让恍若以为是男子的声音。夜琅却垂了眼眸,看着她,一脸的兴味盎然“我救了你的命,你不谢,倒来谢我的萧。”

桌上的红烛跳动,爆出一簇烛花,屋子顿时亮了几度,转瞬又暗了下去。少女却再未开口,只是闭着眼睛,睫毛在脸上扫出一片阴影,如同她无数个昏迷的日夜。夜琅抱臂而站,就着昏暗烛光瞧着她的脸,黛眉轻而淡,眼睛鼻子嘴巴,虽是端庄,却太过平淡。饶是夜琅每日都望着她,却仍旧记不大住这少女的容颜。

少女一直闭着眼睛,不问也不动,仿若睡着了一般,夜琅却瞥见她眼角的一滴晶莹水迹。夜琅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天空一弯冷月,散发着幽蓝的光。其实,他并未想过她还能醒过来,满身的刀伤箭伤,失血过多,伤口早已溃烂感染,让她患了极重的病,却不知吃了什么灵药,险险吊住一口气。她夜夜噩梦缠身,冷汗浸湿被褥。夜琅轻轻感叹,从修罗地狱走一遭也不过如此吧。

夜琅拿了一套衣服递过去,“先穿上吧,我独居此地,亦只有男子的衣服,你将就一下。躺久了对你的身体并未有好处,不如起来走走。”女子接过衣服,犹疑的看着夜琅,清亮的眸中全是毫不掩饰的戒备“这里是哪里?”夜琅笑了笑,行至窗前推开了窗,女子望过去,见到连绵不绝的沙漠之后仿若松了一口气,又抬头看着夜琅,神色怯弱“你是谁?又为何要救我?”

“我不过沙漠之中一闲散人而已。”夜琅望着少女,微微一笑,“救你也只是机缘巧合。”

女子走出去才知道原来这里是沙漠中的难寻的绿洲,一条小溪缓缓流淌,在阳光下发出白亮的光,碧绿的草长得茂盛,高大挺拔的胡杨遮住沙漠毒辣的阳光,一草一木,一溪一石,皆散发着无限的生机,让人为之一振。她转过身“公子在这炼狱一样的沙漠也能找到这样的好地方。”语气冰冷,本是恭维之话,听在夜琅耳中让人不大愉悦,“不过机缘巧合罢了。”夜琅一面走一面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不知姑娘怎样称呼?“前尘往事早已与我无关。你既救了我,这便是我的新生,便给我一个名字吧。”她边说边撩起一把水,看着水在指间哗啦哗啦的流去,“你看,万事也不过如指尖流水。”夜琅看着她忽而绝望忽而哀伤的面庞,劝慰道“你知道万事如流水便好。”

夜琅用手在沙地上写下两个字,“不如就叫这个。”“夏忽?”少女冷笑道“是啊,往事忽而,由不得我。”夜琅目光中忽然透出了点哀伤,“半点不由人。”夏忽抬头,望见他眼中一闪即逝的仿若流星般的光芒,在这美丽而荒凉的沙漠,如盛放的白莲。

一股难忍的疼痛经背上传来,夏忽掩唇,强压下喉间涌起的血腥,她握紧了双手,还不能死,不是吗?她抬头,对夜琅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夜琅看她神色自若,不疑有它,便叮嘱道“不可走的太远,沙漠群狼出没,极是危险,另则,你身子虚弱的厉害,亦不宜在外久待。”

夏忽闻言,静默片刻,唇角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嗯,我知晓。”

她沿着胡杨的阴影,一路走过,望着连绵起伏的沙漠蓦然出神,忽然胸口一窒,那一口血终究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夏忽每日透过窗口看着夜琅熬药,煮饭,分明是陌生人,却做着至亲之人该做的事,连一丝不耐也没有。她亦有过疑惑,夜琅年纪甚轻,却不知为何会独居在这广阔沙漠之中,长年的寂寥与孤独又是如何熬过的。又为何会救下她,耗费心力物力,日夜贴身照顾,洗衣煮饭,熬药斟茶。虽是琐碎小事,但他这样坦然自若的做来,却极是合宜,虽在孢厨,仍旧光风霁月,明朗犹如大漠的月光。夜琅似是感觉到身后审度的目光,转了身,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碰上她的眸光,夏忽来不及收回目光,以及目光中的戒备。

她听到夜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无话可说,她委实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夜琅将饭菜盛好,放在桌子上,轻轻的叫道,“还不过来么,肚子不饿?”

夏忽愣愣点头,在桌子旁坐下。

夜琅见她并不开口,便问道“这样让你举箸难食?”

夏忽摇头,回以夜琅一个微笑。

对于夜琅,夏忽心底,并非全无感激,只是血淋淋的现实容不得她再去相信。沙漠生活是她这段岁月中少有的平淡安逸,大漠风沙,涓潺溪水,斜阳西下,她亦很是喜欢。自幼又长在江南,见惯了浅碧轻红,斜风细雨,后一路北上抵达京城,也亦是多了点风雪扑面,并无任何的不同。今日得见大漠广阔苍茫的壮阔景色,让她觉得少了点遗憾做伴。饶是对大漠心驰神往,可她终究是有自己的事要做。

“什么?你要走?”夜琅眉头轻皱,“你伤还没好,要去哪里?”“回家。”夏忽轻轻一笑,一字一字重复道“回家。”夜琅如墨的眸一沉,“你定要此时便走?”“是。”夏忽瞥过目光“我非走不可。”夜琅看着她坚毅的面庞,无话可说。她本就瘦弱,穿着夜琅的宽袍更显得弱不胜衣,夜琅看着她单薄的样子皱了眉头,语气不免凌厉了起来“夏忽,你何时走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的命是我所救,便是我的,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么?大病未愈重伤未好,若不是日日灵药相和你以为你能活到几时?”夏忽猛然抬头,仰着脸冷冷的盯着着夜琅,目光灼灼“既是你救的命,还你也无妨。”

夏忽临风而立,所着长袍翩跹如蝶,一头长发四处飞舞,她仰着脸望着北方天空中的星星,明日她便要回那繁华之都,她却恍然疑惑,不知要以怎样的身份去站在那地方。

她回头,目光触及身后白衣翩然的公子夜琅,眉目忽然有了些许歉意“如果我能活着,便回来。”夜琅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夏忽看着天空最亮的星星“你可有执念?”“夏忽,有执念便有无尽的痛苦,不该有的执念便是妄念,那便害人害己。”夜琅眸光一紧,他盯着夏忽的脸,仿佛要看出什么似得,可是夏忽的脸一片平静,眉目间淡然的样子让夜琅恍惚,仿若执念深重的人是自己。“夏忽,”夜琅唤道“你不该有这样的眼睛。”夏忽冰雪聪明,只一瞬便明了夜琅所指,垂下睫毛,如玉的双手抚上自己的眼睛,轻轻划过鼻子,撩起耳边细碎的鬓发轻轻道“从今往后,夏忽只能有这样的眼睛,也亦只能有与之相匹配的容颜。”

“这易容术也当真神奇。”夜琅看着眼前眉眼间带着破釜沉舟般绝望和生生不息希望的女子,忍不住道“我虽日夜照顾你,却也并未识破,想必为你易容之人也定是位奇人。”夜琅虽未识破她的易容之术,却隐然觉得不对,她的一双眸子太过美丽,清丽绝伦,无论嗔笑,皆是风华流转,而容颜却太过寻常,让人觉得怪异。

夏忽并未开口,只是静静的站着。

夜琅牵过一匹骆驼,“趁着夜色清凉,我便送你离开。”夜琅低声道“再见恐怕是无期。”夜琅从怀中拿出一个白色瓷瓶,递给夏忽“这是保命的东西,你千万收好。”顿了顿又开口“你自己的身子想必你自己知道。若得好生调养,也许尚有痊愈的可能。”夏忽接过瓶子,瓶子上还带着夜琅的温度,暖暖的,似乎要融化所有的寂寥。夏忽别过头,看着幽蓝天空中那颗极亮的星星,似是难过“公子救命之恩,夏忽无以为报。如若可以无恙,便来这大漠了此残生。”

夜琅仰天大笑,举止之间竟透露出几分豪爽与豁达,“静候。”

夏忽淡淡一笑,围紧了衣服紧紧跟在夜琅身后。

大漠中,繁星下,两匹骆驼一前一后,那素衣少年温润如玉,那白衣女子如雪皎洁。她们的身影叠加在一起,如同往后纠缠的岁月,若即若离。

夏忽不知走了多久,她只知月落又升,又落,又升,又落。触目皆是澄黄色的沙漠,以及驼铃的声音。夜琅随身带的水已快喝尽了,暮色又笼罩下来,夜琅取了捆在骆驼身上的木柴,燃了火,在火堆旁坐了下来。“大约明日便可抵达沙漠边最近的胡陀集市,你一路向东,便可抵达京城。”夜琅将所剩不多的饼分给夏忽,似乎很随意的开口。夏忽点了点头,接过饼,默不作声。

星光依旧疏朗清澈,凉凉的星光洒满了沙漠,火堆猎猎的响着。

夏忽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舍,这种不舍让她犹疑。可是大仇未报,清白未明,她又如何能够偏安一隅,苟且偷生。

“想必你必定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才流落至此的吧。”夜琅忽然开口,所讲出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让夏忽一惊,在沙漠相处数月,夜琅从未问过她的身世,亦未问过她从何而来,为何满身是伤。夏忽依旧是静默,她等着夜琅的下文。

夜琅却许久未再做声。

夏忽扭头一看,却发现夜琅的眼睛已闭上了,似乎是睡着了。

他最近实在是很累的吧,每日计算路线和水源补充的地点,躲过狼群的聚集地,又要费心照料她的身体。夏忽拿了毛毡,轻轻的披在夜琅的身上。

果真如夜琅所说,天亮的时候启程,大约走了半日便已见到矗立在高山之下的简陋城池。夜琅将她送入城内,又把沉甸甸的银子放在夏忽的手里,“你一个弱女子,拿着这些银两想必不是太方便,入城后把它兑换成银票带在身上。”夏忽望着夜琅,喉咙哽咽,鼻头酸涩,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夜琅展唇一笑,“你既到了,我也该回去了,剩下的路便是要你一个人走的。”夏忽心头涩涩的,只能说出一个单薄的谢字。夜琅依旧是笑着,对夏忽说,“时辰已不早了,我便回去了。”然后他转身,大步朝前走去。

夜琅牵了骆驼,朝着沙漠的方向走去,长袍飘飞,如剑双眉下却是一双饱含忧虑的眼睛,盛满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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