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顶少年

“当啷啷......”苏南省江南市，位于城北的望江公园内，一位少年斜倚着红山山顶望江亭的栏杆，仰头喝干了最后一口啤酒。空啤酒罐完成了它的使命，一路脆响着，沿着陡峭的山坡欢脱地飞跃而下，加入了山底已经散落在沙滩上的六七个空罐子的行列。夜已深，公园内，此刻早已没有了白天人声鼎沸的热闹，要不是点缀其间的灯光照耀，长满高大林木的山丘，甚至会让人有一种阴森肃杀的感觉。

这是一位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初秋的天气乍暖还寒，在这已经颇具寒意的山顶凉亭内，少年却仅穿了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短袖t恤，一条同样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已经看不出原来什么颜色的旧帆布平底鞋，再加上一头不知是因为风吹还是许久未剪而显得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俊朗却苍白的脸，使这位少年浑身处处流露着一股落魄消沉的味道。他甩手扔掉手里的空啤酒罐，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了一会，却只摸到了空空的塑料包装纸——酒已经喝光了。

少年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醉眼朦胧地看向山下不远处的城市。原本车来人往的繁华闹市，此刻终于不复喧嚣，只有各处霓虹灯和景观灯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不断变幻着色彩，将这座沿江小城装点得美轮美奂。几辆出租车安静地停在候客区，司机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闲聊，或呆在车里闭眼小憩，等待着有人打车或公司电台呼叫。宽阔的马路上，偶有巡逻的警车缓缓驶过，车轮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并未惊醒这座正处于酣睡中的城市。

转身，少年又看向身后茫茫的江面，种种过往如江水般连绵不绝地浮现在眼前……

少年名叫马天，江南市白马镇马庄村一普通农户出身，在人人都下海经商或出门打工的年代，马天的父亲忍不住也怦然心动，也试着想下海做点生意，希望能多挣点钱改善改善生活。但是老实巴交的他哪是做生意的料子，刚到海边，就被暗藏凶险的商海狠狠拍在了沙滩上，别说挣钱，连他大半辈子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血汗钱都赔得一干二净！遭遇了当头棒喝的马天父亲从此就彻底绝了经商的念头，老老实实继续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几亩地里埋头劳作。好在江南市号称鱼米之乡，马天父亲的辛勤付出得到了较为丰厚的回报，一年稻麦两季作物收获下来，除了留下一部分作为自己家必要的粮食，多余的运到镇上粮管所出售，换得了一家人虽不能说富足，倒也是生活无忧。

而马天是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里最大的骄傲，父母勤俭了大半辈子，在唯一的儿子身上也没舍得花多少本钱。但马天虽然显得消瘦单薄，却从来没有过头疼脑热的记录，这令所有知情者无不啧啧称奇。而且他年仅十四岁，却已是一米七五的身高，这样的高海拔在村里所有同龄人中都是首屈一指。更重要的是，六岁就被忙于劳作的父母送进小学的马天，却展现出了他逆天的学习天赋，几乎过目不忘，别人整天埋头苦读仍成绩平平，而马天出了课堂就从不见他看书，整天与村上一帮顽童玩得不亦乐乎，学习成绩却历来遥遥领先，放在整个白马镇来说也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并且小学时连跳两级，初、高中又各跳一级，学习成绩依然令人望尘莫及。参加高考那年他才十四岁，在当地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成为人尽皆知的神童天才，令其他同学羡慕嫉妒恨的同时，又发自内心的产生一种无力感。曾几何时，父母教训贪玩的儿女时，“你以为你是马天啊？就知道玩，还不看书去！”这句话都成了必不可少的结束语，不知不觉中“你以为你是马天啊？”这句话成了家长数落孩子的口头禅，连村里最有钱的马广洪，居然也曾低下平时总一幅仰视苍穹状的头颅，递上一跟中华烟，虚心向马天父亲求教过育儿之道，让马父每每谈及此事总遮掩不住一脸的满足与骄傲。

最终，年仅十四岁的马天，在高考中不负众望，以领先第二名近三十分的成绩，成为了江南市当年的高考状元，一时间，媒体采访，领导贺喜，电视报导，让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马庄村也跟着着实风光了一把。马天的父母更是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整天乐不可支的应付着熟悉的不熟悉的道贺者，笑得两人都快要面瘫了。

然而，正当马天一家欢天喜地地在家等着名牌大学的入取通知书时，一天，在田里帮父亲除草时，从不知生病为何物的马天却突然间晕倒在稻田里。慌了手脚的马父急忙推出家里仅有的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全然不顾这破车是否会不堪重负而散架，玩命地猛蹬，箭一般冲向几公里外的镇卫生院。

听说高考状元晕倒了，镇卫生院出动了所有高资历的医生，动用最先进的仪器为他检查，连年近古稀的老院长都亲自来为马天把过几次脉，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谁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马天昏迷。不得已转院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又是一番验血、ct的，连脚趾头都检查遍了，病因却仍是一个迷团。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马天父母满心绝望整天以泪洗面之时，整整昏迷了三天的马天却奇迹般地苏醒了，一大碗拉面下肚，就活蹦乱跳地纠缠着父母非要出院，让所有参与诊治的医生目瞪口呆。在医生的强烈建议下，马天又在医院验血、ct的折腾了一番，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终于如愿以偿地出院了。

本以为这场风波就此过去了，谁知马天回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又先后几次昏迷不醒，跟前面一样，怎么也查不出病因，在病床上躺上几天又恢复如初。

这事一经传出，顿时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大小媒体争相报道，甚至国家电视台都报道了马天的情况。许多热心人纷纷献计献策，一些医学专家还为他进行了一次专门会诊，但马天的病情却依旧毫无起色。

而几次下来，马天跟他父母倒是渐渐发现了些端倪，他的几次昏迷都是在大白天、烈日下，如果白天不出门，则一般不会出现异常现象。无奈之下，马天只好开始了与常人截然相反的生活：白天在家呼呼大睡，晚上起来活动。如此一来，他倒真的再也没有昏迷过，只是时间一长，村里就有些风言风语悄悄传了开来，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马天被女鬼看上了，阴魂附体，所以见不得阳光。

所谓三人成虎，随着这些传言的散播，原先因为是暑假期间，村上一些晚睡的孩子还来陪马天玩玩，渐渐的，这些孩子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让十四岁的马天郁闷不已。而更让马天郁闷的是，别的同学都已经收到了大学的入取通知书，唯有他的至今杳无音讯。直到眼看着别的同学纷纷前去各自的大学报到了，马天父亲再也沉不住气了，打电话去他志愿的几所大学询问，那边的答复却是闪烁其辞，最后问急了，才隐晦地告知：我们学校很渴望马天这样优秀的人才，你孩子选择我们学校，我们也很高兴，只是马天目前这身体状况，不适合读书，万一在学校出了什么意外，学校也承担不起责任，还是等养好了身体，我们学校随时欢迎你来就读云云。言外之意就是，马天身体的问题不解决，上大学就不要想了。而这消息一经传出，镇里知情者一片哗然，大家看向马天一家的眼光也变得异样起来：有同情的，有惋惜的，更有幸灾乐祸的。一些深受马天“压迫”之苦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机会，纷纷反击父母：“你看，幸亏我不是马天吧？高考状元又怎样？你儿子现在拿到了大学的入取通知书，虽然是二本，可是马天的通知书呢？”原先以“你以为你是马天？”打击训斥孩子的父母无语相对，心里在为马天暗自叹息的同时又有点小小的庆幸：似乎自己孩子说的也有些道理，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一连询问了几所大学，得到的回答几乎如出一辙，最终，马天一家不得不面对一个无奈而又尴尬的现实：自己家的高考状元可能上不了大学了，这对于望子成龙心切的马天父母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当晚，夜深人静，马天听到了房里隐约传来父亲沉重的叹息，和母亲压抑着的哭泣声，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让父母扬眉吐气了一回，谁知却在这节骨眼上横生变故，得了这种怪病。想到父母这些年为了支撑这个家，起早贪黑的种种艰辛，以及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所背负的巨大压力。父母那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影一时间全都浮现眼前，马天禁不住一阵心酸，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没有告诉父母，他悄悄出了门。一阵凉风袭来，马天不禁满怀彷徨，天下之大，我的明天在哪里？念及至此，心中更是凄苦，他不由没有目的地撒腿狂奔起来，仿佛想借此排遣胸中积郁！而泪水仍在一路上无法抑制地奔涌……

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隐约看到了红山的轮廓，马天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心中暗暗惊讶自己居然一口气跑了十几公里！更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丝毫不觉得疲惫！此刻的马天也没有心情去追究这些，在一家还没有打烊的小超市，将身上仅有的三十几块钱全部买了啤酒，拎着就进了望江公园，径直来到了望江亭中。

“繁华落幕终成空，灯火阑珊独寂寥。我本踌躇满志，想着将来学有所成，靠自己的努力创出一番成就，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可惜……难道这就是命运？唉，好不甘心啊！”收回思绪，马天眼中露出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深沉，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