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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祠》春暄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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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瑗是皇帝与文绛之间的第一个矛盾,始终,也是唯一一个。然而皇帝与平家,却由这个矛盾衍生出太多龃龉,直到你死我活。

谢瑗的封妃之路充满阻碍。她怀抱两岁的清延,风尘仆仆从钟州来到洛东,以为皇帝会给自己至少与文绛一样的身份与尊荣。皇帝与平家的冲突愈演愈烈,平寿慎盛怒之下,两宫并立已无可能。

皇帝退而求其次:「立为妃子,仪同中宫」,再次,「立为嫔,仪同妃子——」

平寿慎微微一笑:「这内里是囡囡的内里,她的荣宠即是平家职责。主上怎么忍心让那些乡民到这里来,污了她的耳目。」

皇帝想起那句,非平家者不足为人,呼吸不由一窒:「谢氏毕竟曾为我孕育子嗣。」

平寿慎站起身,佩刀哗啦一声打翻茶盏。皇帝心一坠,猛然抬起头。平寿慎伸手扶住茶盏,甩去手上的茶水:「子嗣?主上说笑了。主上这样年轻,哪来什么子嗣呢。」

在皇帝最绝望时,是文绛主动将谢瑗迎入内里。春日妃子,这个封号象征宠嬖,却又充满屈辱:名为妃,却没有妃的品秩。但谢瑗毫无怨言。

岁朝宁静,花开花落周而复始。

有一段时间,皇帝甚至觉得,自己这一生多半也就这样平静且平淡地过去了。在平家授意之下,他又纳了几个妃子,出身燕陵楚家的惠正嫔生下二皇子与莒,出身王族的楮姬生下三皇子。

然后,文绛也怀上子嗣。

生下少枔时文绛还不满十八岁。寝台之上她怀抱襁褓,面颊绯红,额头缠着布帛,浓丽的长发蜿蜒枕上,美丽得彷佛多看一眼都是罪孽。

「主上。」文绛面容平静声音低缓,却显然准备充足,「这个孩子,请主上立为东宫。」

在平家重臣的注视下,皇帝陷入长久的沉默。东宫之位怎能不留给谢瑗的子嗣?就像他坚信的那样,这江山是他与谢瑗的江山,即便,即便来日他不在她也不在,也一定要留给两人的孩子,氏神庇佑,代代相传。

皇帝的沉默激怒了平家。

皇帝很苦闷,谢瑗也很苦闷,他们彼此安慰,在枯冷的黑夜里时笑时泣。不久后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五皇子清久。皇帝再也无法坦然面对谢瑗的宽容。

他去恳求文绛。

那是某个深春的午后,陵阳殿气韵恢弘,衣衫斑斓的侍女往复奔走,用铃杆驱散损害花木的囿鹿与飞鸟。花荫深处,文绛正与校书殿的女官举行歌会。皇帝在一旁看了一会,文绛的筝与诗文好得让他惊诧。

「中宫。」

文绛仰面微笑:「早就知道你会来。」

洞悉一切的敏锐让皇帝既尴尬又愤怒,他一时找不到话头,只好默声坐下来随手翻一翻她这一两日的诗文。文绛的笔迹再一次让他惊诧:蝇头小字,位置规矩竟如大字,气力苍劲连绵,笔画间绝无半分女子气。有一句这样写,从来意气难由我。

从来意气难由我。他不禁为之所动。

「春日殿若要封妃也并不难,主上将四儿立为东宫就是了。」

似乎从这一句开始,皇帝才真正认识到文绛的坦率。太直白,甚至有种杀人见血的尖锐,让人憎恨,也让人不知所措。

文绛笑起来,眉眼间仍有一种小女子的爱娇:「你最知道我的性子。我要的你不给我,你要的我也不会给你。」

皇帝很勉强:「四儿元服时——」

文绛摇摇头:「夜长梦多。」

「等他开蒙。」

文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皇帝:「请主上即刻宣下。」

皇帝也站起身,紧抿着嘴,静静望向她。他思绪崩散,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可毕竟底气不足,声音随即被颤抖攫住,「你,你不要欺人——」

「欺人太甚?」文绛伸手揉一揉额角,发出一声轻笑,「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皇帝莫名地有些心虚。连他自己也很惊愕,彷彿这件事上他辜负的其实是文绛。他很困惑,也很无奈。谢瑗与文绛互相制衡,她们观望,对峙,相怨又相憎,不停地撕扯他,四只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羽贺的出现缓解了他的悲惶,也暂时填补了他的空虚。羽贺性情婉顺,美丽得令人发指,如果没有皇帝——或者说,如果没有谢瑗——她会像普通女官那样一直留在缝造司,在二十三岁时离开宫闱,嫁人生子,重获自由。

但谢瑗的欲望将她陷溺。

羽贺在佛寺中长大,籍贯就是她的名字。她谨小慎微,默然忍受出身招致的奚落与排挤。谢瑗交待的一切她都一一照做,在花宴上「意外地」冲撞御驾,红着脸为皇帝织补划破的袍服,然后半推半就,被抱上离宫的御榻。

她做得一丝不苟。因为,除了谢瑗她别无所倚。

关于这件事,皇帝一生都被蒙在鼓里。他很快从羽贺身上找到了迷失多年的冲动与热情,说服自己像当年爱谢瑗一样爱这个软弱的女子,为她建阔大的宫室,封她为正三位夫人。

羽贺的身孕恰如其时。皇帝近于狂喜,认为自己膝下只有这个孩子清白无辜。然而六皇子还没有满月,楮姬的三皇子却忽然夭折,楮姬也随之病故。事态在这一刻急转直下,谢瑗告发文绛,却被文绛一举翻转。抄检过后的柏梁殿一片狼藉,谢瑗手牵清延怀抱清久,面色惨白地跪在长阶下。

故事回到从头。

文绛从此性情大变。她变得毫无原则——平家是她的原则,也毫不妥协——她何须再去妥协。她雷厉风行地剪除谢家的党羽,抹去谢瑗的印记。谢瑗的阴影无处不在,像一个魔咒,攫住皇帝,也支配着羽贺的全部。

谢瑗走后,羽贺依然受她指使。她将盐粉溷入少枔的汤饮,腐蚀婴儿娇嫩的肚肠。少枔性命垂危,几乎死在文绛怀里。

文绛最后的慈悲在这一刻消磨殆尽。她,皇帝,谢瑗,羽贺,还有一直忠心追随的惠正嫔,都已了无出路,挣扎着向下沉沦。

有时皇帝也会想,身之所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世。十四年漫长得可憎,却也短暂得可怕;忙碌得一塌煳涂,却又什么都不曾做。他穿梭于人生经验的两极,终于悬崖撒手,绝后再苏。生与死交迭共构,妖冶幻丽,无穷无尽,周而复始。

平家覆亡之后,皇帝曾亲自微服前去东八条,漫天柳絮飘飞,尸臭与血腥似乎浓烈刺鼻,又似乎难以察觉。皇帝一步步走上阶板,廊间有一枚檐铃,依稀还是他当年所挂。他恍然记起自己元服时曾在这里加冠,平寿慎护送他走过满院肃列的平家朝臣,庄严祝祷:「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祈,介尔景福」——悲从中来,恍如隔世。

或许,这就是人世的无常、无常的人世吧。正如文绛某一日忽然说起,我与主上,平家,南朝与北朝,都不过是朝生暮死的人间蜉蝣。

但人生不是假设,历史也无从改写。在掷杯为号的一刹那,皇帝满腔错置的爱情一举触发了历史的不义与戾气。他想要化不可能为可能,却被自己愚昧的孤勇反噬。谢瑗渐渐成为他开脱自己的借口——红颜祸水的罪名屡见不鲜。未来晦昧至极,生与死他都不敢憧憬。他寂寞而焦虑地等待救赎,转嫁责任,得到解脱。

暴虐过后,他疲软地藏身一隅,幻想别人来收拾残局。

他什麽都不曾知道。

要赐死文绛吗?

还有少枔,也要一併处置吗?

他什麽都不知道。

绫一直觉得皇帝很可怜。安静,孤僻,从不吐露心事,对一切都是淡淡的,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沉默。

长久的沉默。

哪怕是与谢瑗久别重逢。

祯平十七年三月二十四日,春日妃子谢瑗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四年的内里。

这一日北朝举行了立国以来最盛大的阅兵仪式,淮水之上千舟竞渡,万橹齐发,旌旗猎猎,甲光粼粼;

这一日伽阇山外广袤的马场上,赤狄历尽周折,终于孕育出了优良的种马,久鹿王剑指长空,誓要南征中洲,一统天下;

这一日南夏的种族政策再一次被提上议程,百伽、拉瓦族原住民与中洲侨民的矛盾日益尖锐,湄水东岸三族杂居的村落里,早已杀戒大开;

这一日,最后一个平家朝臣在洛东德熙门外被南朝皇帝处决。

外面的世界太大太遥远。皇帝什麽都不知道。

绫为谢瑗更衣。谢瑗手腕上的疤痕触目惊心。洛东的春夜宁静温黁。谢瑗长发纷披,整个人藏在灯影下。

「夫人。」绫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改口称她中宫,「主上说今夜要留在紫极殿。」

谢瑗毫无愠色,飘渺湿润的目光缓缓扫过绫的面颊。「近乡情怯啊,我也会的。」她低声笑了笑,「囡囡,你京白说得真好听。从前我在这里,无论怎么学,都要带上一丝钟州口音。你去过钟州吗?钟州的山与水,都和这里不一样。大宫小时候很爱吃水莲蓬磨的粉糕,透明的,放在笹叶上好似一滴露水。囡囡,你是哪里人?」

绫想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六岁来到内里。故乡在湄水之畔一个叫盍珋的小城。」

谢瑗轻轻哦了一声。绫也不惊讶。盍珋实在太小,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她想再找一个话题,以便自己能与谢瑗再多独处一会。谢瑗是清延的母亲,绫不能不在她心里留下好印象。

「六岁。」许久谢瑗又说,「那时我已不在内里了吧。」

不在的。绫入宫那年,谢瑗刚刚离开洛东。文绛不愿提及谢瑗,皇帝则不敢提。这些年绫只能从清延口中获取有关谢瑗的一点消息。同为谢瑗的孩子,清延疯狂想念母亲,清久却更为亲近文绛。这种分歧不可弥合。绫常常看见清延独自坐在水边读书,对岸春明景和,清久与少枔追逐打闹,扫起一片又一片落花。

绫收好衣物,有些生硬岔开话头:「明早大宫与五之宫会来看夫人。」

谢瑗只是默默看着她,忽然问:「你从前是不是侍奉过陵阳殿?」

绫一惊,想要否认,却还是点点头。

谢瑗的神情顿时冷下来,只一刹,又迅速恢复常态:「她身边的人性情和顺,做事也都俐落,举手投足优雅好看,简直和她一样。」

绫不知应该怎样回答,诸般热情一下子都凉了。谢瑗不会喜欢她——

谢瑗会永远忌惮她曾被文绛厚待十年。

但谢瑗点到即止,笑了笑便向寝台走过去,娇小的身躯异常疲惫,长发拖在蒲席上发出很轻的沙沙声。

「典侍早歇息罢。」

绫又站了一会,默然退下。

中宵时分,绫回到端明北殿,其时清延也刚刚回来。绫很疲惫,看到清延,只觉这几日神经一紧一弛,整个人无由地虚软下去,恍然间一切都似乎很不真实。

端明殿内一片寂静,空旷得让人心慌。光阴被滴漏声无限拉长,月光缈然洒落,透过薄薄的纸槅窗,可以看到木香与山杜鹃拂妩的影子。

眼前还是那方世界,一望之遥,却再也回不去了。

清延满身风尘,奔波与膏沐後的倦意看得绫有些心痛。她快步走过去,将额头抵在他左肩。清延笑了笑,抬手抚一抚她及地的长发:「怎么。几天不见而已。」

可你回来,就是天翻地覆了。这句话绫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清延眼中有一种茫然,与她的怅然相似。她静静枕在清延怀里,两人呼吸相闻。荼蘼无声飘落。许久清延说:「其实这样很好,至少我们都有出路了。」

绫想了一会,依然有些不明所以。清延松开她,转身又坐回灯影里:「只有这样,我才有出路。」

他向来内敛自持,鲜少与绫说心事。在绫看来,清延实在太孤寂。他没有友人,连亲人也几乎不再是亲人。有时绫会悄悄看他在湖边发怔,她想问却不敢问,至多走过去在他身旁默声坐一坐。清延不说话也不赶她走,甚至不肯看她一眼。可她觉得他专注疏离的样子实在很迷人,可以无限接近却终究难以触及。可怜而又可爱。

或许他心中有个更大的世界罢。绫这样想。

他们的枕席之欢也一向充满节制。只有这一次,让绫忽然觉得,清延其实有一股可怕的能量。他从未如此俱有侵略性,动作猛利,唇齿近乎凶恶。好几次绫忍不住叫出来,清延停住看一看她,随即又继续。她叹口气,迷茫如此强烈。这一日犹如末日。

睡前他们又说了一阵子话。清延问:「父亲提到过怎么处置四弟吗?」

绫摇摇头。

清延系好衣襟,拉过锦被盖在两人身上:「睡吧。」

这一夜绫始终难以入睡。清晨拖着满身疲惫前去侍奉谢瑗。清延忽然叫住她:「等等,我与你一起去。」

绫一惊,随後又一喜。她亦笑亦嗔地望向清延:「殿下决定啦?」

清延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叫人去取披风。绫有些失望,显然两人所想的并不是同一件事。她迅速收拾情绪,与清延一前一後走出端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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