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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祠》春暄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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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兵出走、流亡南夏的侍从中将平惟良。

包括皇帝在内,很多人一时无法习惯没有平家的生活。整个庙堂几近瘫痪,南北分治一百余年,紫极殿第一次辍朝不政。北朝上皇宜明院狂喜之余亦有慨叹: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这是北朝南侵的绝好时机——即便平家刚刚北伐得胜;即便不久前赤狄再度犯境,久鹿王用兵如神,几乎一口气打过摩罗山。

正如平惟良所痛,「国有难,君无术」,南朝国祚一望即知。三万军马东渡湄水,夜奔百里,在北多摩城外草草落脚。

暮春的北多摩景色慑人。近畿是湄水流域丰饶的平原,宫城建在东岸与丘陵的交接地带,被背后起伏绵延的崇山峻岭温柔环抱。落日衔山,凉风渡水。二十九岁的完陵君在沧澜台上设宴为平惟良接风,一开口已是哽咽难言:「大将,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平惟良悲痛交加,却也只得轻描淡写,「盈亏有时。平家不得君心也不得民心罢了。」

言至痛处,完陵君也不便深说下去。侍从上前奉酒,完陵君强颜笑道:「也多亏大将这个时候来。」

平惟良静默良久:「怎么?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殿下?」

完陵君掩袖痛饮,将酒杯用力顿在桉头:「终究是我娶琅华,触怒了太多人。」

平惟良微微摆首:「我原也劝过殿下。殿下追慕中洲风物,却实在不该在那种剑拔弩张的时候一意孤行,娶一个中洲女子。」

「是吗?」完陵君笑了笑,轻轻移开目光。新妆的舞伎卷蓬般旋转舒展,君夫人怀抱一枚襁褓,很娴静地坐在一旁。「琅华这样好,有时我想,用王位来换也值得的。」

太温柔。语意神态与这脉脉春风一般让人沉醉。平惟良有些尴尬,也有些动容:「说起来,君夫人名义上还是我义妹。」

完陵君含笑反问:「我与大将,难道就没有兄弟之谊?」

「有的。」平惟良双目低垂,「却是殿下抬爱了。」

抬头细细打量完陵君——笑容可掬,风仪卓然,卷曲的棕色长发仔细地用一枚玉簪绾在漆冠里,日光所照,瞳仁是温暖的琥珀色。平惟良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能行中洲之道,概为中洲人也。

完陵君确然是南夏的最大的异数。这个蛮族君王疯狂仰慕中洲文化、崇礼中洲文明。他的中洲官话讲得十分好,字正腔圆,又从平惟良处学得一点洛东口音,只有阖目细听,才能听出一丝不同。

正是这亲睦之举,将完陵君置于炭火之上。南夏三族杂居,龃龉不断。大贵族坚持百伽正统,笼络拉瓦族人,驱逐中洲侨民。君权与臣权逐渐分裂,民族骚乱一触即发。完陵君的婚姻将矛盾推至顶点。君夫人险遭暗杀,第一个孩子因此小产。而完陵君自己也被大贵族架空,临渊履薄,苟且度日。

平惟良的不期而至短暂地缓解了君臣双方的矛盾,同时却触发了更大的危机。与南朝一样,南夏的庙堂也已经接近瘫痪,完陵君无可奈何,只能辍朝不政以示抗议。这是南夏历史上臭名昭着的僭主时代,三族民人跌落地狱,新的暴君在此诞生。

一如五十年后,北朝皇帝梅山院以平叛之名一举吞灭积贫积弱而又穷兵黩武的南夏时说:此未有伐者。其言亡于何?或自亡也。

平惟良的流亡拉开了两国悲乱的序幕。所幸,至少在平惟良初到北多摩的一年间,南夏大贵族出于对他麾下三万兵马的忌惮,暂时不敢对完陵君痛下杀手。

如今的完陵君,稍有不慎就会点燃大贵族们的怒火。他的宽怀政策被推翻,他的异族婚姻被唾弃,他亲睦中洲的心饱受创痛——但他对妻儿的眷爱从未磨灭。

所以大贵族们强塞给他另一个儿子。

平惟良此前也曾见过听涯。从前驻防锦原,隔水便是南夏的桧山与横城。那时听涯还是近支宗室:生父是乙侯,生母则是横城大宫司的女儿。王族之中,听涯的百伽血统最为纯正。他的相貌比完陵君更秀美,皮肤白腻,长髮卷曲,鼻管高挺,眼睛鹰隼一般锐利。

于是大贵族赋予听涯本不该有的继承权,使完陵君新生的孩子永远被排除在王座之外。

听涯没有让大贵族失望。他将复兴南夏与对外扩张视为神赋天职。十来岁的年纪,可以用北多摩方言流利交谈,亦可读写札文。这种濒危的古老语言在南夏境内早已绝迹。听涯急不可耐地学习札文,渴望重现它背后南夏王国曾经的辉煌。

完陵君后来说起,听涯像一匹狼,坐在那里就让人心生敬畏。

平惟良看一看身边。君夫人怀中的襁褓裡,新生的小王子睡眠酣沉。完陵君字正腔圆的中洲官话在耳畔响起:「说起来,我和夫人一直想请大将在中洲典籍里为囝囝选一个好名字。」

平惟良怅然推辞:「待罪之身,不配给小王子取名。」

「大将这是什麽话。」完陵君与君夫人相视一笑,「大将于我有训教之恩,中洲尊师如父,我请大将为犬儿赐名有何不可。」

盛情难却,平惟良只是埋头苦思。一时乡人奉上野味,完陵君亲自取出金银逐一赏赐。平惟良忽然想到一句,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忍不住脱口而出——

伐檀。

「伐檀?」完陵君反复念了两遍,伸手轻轻挽住君夫人,「琅华你看,大将也希望囝囝是个君子。」

此时最好的祝福,日后也不过是一种无望的讽刺。襁褓中伐檀睡态安详。平惟良小心紧一紧怀抱,一抬头正好看见听涯走进来,四肢颀长,步履生风,身上背着弓箭。

「大按司说得不错。」听涯眉眼带笑,柔软沉顺的南夏雅音听得平惟良毛骨悚然,「父上卖祖求荣到这个地步,早忘了自己也是百伽人。」

完陵君倏地涨红脸。听涯瞥一眼平惟良,骇然又笑,「平氏流亡我国,父上怎么不将他交给北朝,换回从前割去的十四座城?」

「住口!」完陵君隐忍多时,终于一竖而起,咬咬牙用力拂开听涯,「滚出去!」

听涯一哂:「南夏并非父上一人所有。」

完陵君又恨又无奈,听涯去后,只是避着脸不发一言。

平惟良轻声宽慰:「王世子还小,以后就明白殿下的苦心了。」

完陵君凄然摆首:「他的话听来混账,却字字切实。大按司——不,南夏上下都看不惯我这『半个中洲人』,唾弃我背离我,恨不得我明日就死。大将与我知心,我便也对大将说句心里话,你这次来,我本该很高兴,但——但南夏的局面我恐怕再也压不住,平家出了事,这时机北朝不会放过,就连南夏——」完陵君猝然落泪,「南夏上下亲北,我只怕也快要身不由己了!」

平惟良徐徐发出一声长歎:「我不怪殿下。只是,我生生死死都是南朝臣子,到时候与殿下兵戎相见,还望殿下不要怪我。」

「大家都是各事其职各忠其主,没什么可责怪的。」完陵君目意温和,「你放心,我死也不会将你交还南朝,更不会交给宜明院。北朝与赤狄两虎相峙,一时顾不上南侵。你与麾下安心留在北多摩,我来与南朝皇帝交涉,必定保你平安。」

如此恩义,倘若文绛泉下有知,必定也是欣慰的。平家与完陵君交谊至深。当年平惟良拜君夫人为义妹,方才促成完陵君的美满姻缘。平家覆亡之后,南夏亲中洲的老臣接连故去。完陵君被权臣架空,南夏与南朝唯一的纽带细得像一根蛛丝,一个不慎就彻底断了。

但南朝始终无人察觉。

直到多日以后,走投无路的南朝才想到联姻。其时南夏早已天翻地覆。完陵君被杀,临终之际将伐檀托付南朝;听涯嗣位为君,下旨屠杀南夏境内的中洲侨民。

而南朝,则选择姑息。

南朝的国策,从这一刻开始就错了。钟州谢家举族北迁,在东八条买下烧毁的平家旧宅,斥资修缮,从此鸠占鹊巢。谢珩携家眷面圣,一族人很谦卑地坐在柏梁殿茂盛的花荫里。皇帝望望谢珩,又望望衣妆简素的谢瑗,只觉这情景既熟悉又陌生。

谢珩一向沉默;时境如此,谢瑗也不便太多话。皇帝赐了茶,伸手指一指谢珩身边:「阿照也长这么大了。」

谢珩一愣。显然皇帝把槿园当成了早亡的照姬。他笑了笑,轻声纠正:「长女早亡,这是次女槿园。」

哦,槿园。皇帝将面前一匣茶食缓缓推过去:「几岁了?模样很像瑗瑗。也像阿照。」

很美的,丰姿妙目,美得甚至有些风流:栒子般娇艳饱满的面颊,脖颈微垂,刀裁般的鬓削挂在耳畔。

皇帝想起自己在钟州时,常将照姬与清延一左一右抱置膝上。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无奈。

「槿园十八岁。」谢瑗温柔地牵起槿园,「阿照若在,未必如槿园乖巧。」

皇帝想了一会:「原来和二儿一样大。」

谢瑗也想了想:「我回来后,倒不常见到二之宫。」

个中缘由,彼此其实都知道。二皇子与莒的生母是惠正嫔,而当年若不是惠正嫔临阵倒戈,谢瑗未必会满盘皆输。如果谢瑗对文绛既恨且敬,对惠正嫔则恨入骨髓。惠正嫔性情乖戾,城府极深,三言两语险些将谢瑗与安熙嫔都害死——

所以谢瑗必须尽快除掉她。

除掉她,便能重创与莒;重创与莒,便也是再断少枔一条臂膀。

不同于少枔,与莒很不出众。无论相貌,学养,或者性情,他大概都是兄弟中最平庸的一个。与清久一样,与莒自幼也养在文绛膝下。然而他更知进退,也更懂得藏拙。与莒无比宽厚,事事处处,拼命谦让少枔。惠正嫔有一把至为宝贵的燕陵刀,是母家家传之物,原要留给他,只因少枔信口一声「好刀」,他便拱手奉上。

如今的与莒闲散在京,鲜少进内。文绛已死,惠正嫔与少枔的性命捏在谢瑗手上,他似乎也并不想过问。皇帝对这个儿子向来感情也淡,年节赏赐一不留意就漏过去,一言至此,也只是不痛不痒道:「入夏后内里节祭很多,叫他常来走动就是了。」

谢瑗点点头,也不再说下去。吃过茶,谢瑗带槿园至梅坞观鱼,皇帝留下谢珩,君臣二人静静坐在勾栏旁看囿鹿渔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谢珩很苍老,大约这些年战战兢兢,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皇帝眼皮微抬,细细打量他:丰额,薄鬚,一双凤目,身量高大,却实在太清瘦。谢珩年近半百,早过了拼杀仕途的年纪。玄纱袍服衬得他温默拘谨,很像一个贤臣。

谢珩也悄悄打量皇帝:修眉,浓鬓,面颊光洁,身形同样瘦削;高冠博带,黄枦色御衣穿得一丝不苟,几乎看不出一丝褶痕。

两人不谈平家,也不谈南朝矇昧的未来。皇帝望一望庭际葱茏的花木,幽幽起了话头:「如今又到洛东,一切都还习惯罢?」

「习惯的。」谢珩欠一欠身,「槿园喜爱洛东风物,我总想趁便多带她去近畿走走。清川,云孚,镜州,伽闍山。听说盂兰盆节时平等院有盛大的庙会。槿园很喜欢庙会——主上还记得钟州的庙会吧?由朝至夕,通宵达旦。彩纸铺天盖地,灯火像星河。我鳏居多年。阿照过世后,我膝下就只剩槿园了。」

很熟悉。这种至深的父女情意,皇帝也曾在别处见过。

「宗则。」皇帝不无亲昵地称谢珩表字,「你让我想起贞明亲王和昭序。」

久违的名字,既陌生又熟悉。谢珩牵一牵唇角:「所幸这一次没有连累到贞明亲王。」

皇帝颔首,却也并不接起话头:「鹘王女前几年也过世了,之后便更难见到他们父女。亲王是个明白人,甚少过问内里的事。昭序则像长在世外,太脱俗,彷彿多看一眼都是罪孽。」

昭序的美貌,谢珩在钟州时就曾听说过。后来问起谢瑗:「王女果真比槿园更美?」

谢瑗思索再三,还是如实回答:「终究是昭序更美一些。」

谢珩很好奇,比槿园更美,是要美到何种地步。他不禁发笑,不自然地岔开话题:「什么时候主上再去钟州看看罢。」

皇帝亦笑:「自然的。钟州是我半个故乡。我少年时,常与瑗瑗到沂水的滩涂上放纸鸢。瑗瑗很活泼,穿着卵青的夹褂子,一臂怀着线轮,一臂放着线。」

后来他们还去过河津川看月亮。两人并肩站在河津川长而高阔的木桥上,风移云涌,明月生岑,桥下万顷波涛层层推来,不徐不疾地一下下拍击岩石。谢瑗言笑呖呖,皇帝便连忙掩住她的口:不能说,不能说。皇帝的声音轻柔而郑重。瑗瑗,不能说,当心惊散——惊散这——

这一切静好的岁月。

谢珩去后,皇帝照例叫绫进来侍奉自己看折子。灯火昏昏。皇帝揉一揉额角,忽然说:「我多时也希望典侍一直都好的。」

绫在一旁誊写诏敕,思绪一溃,笔下已濡了一团墨。皇帝凝神望一望她:「典侍,此时再看你,总觉得你像我的女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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