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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祠》第8章 流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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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瑗让一让清延:「大宫吃口酒再去罢。」又让清久,「典侍好手艺。五之宫也尝尝。」

清久推辞不过,便小小地抿一口。浑白温暖的酒浆,入口平和,回甘绵长,也是年年喝惯的。

绫收去酒器。谢瑗忽然说:「有些宗亲鲜少来内里,譬如贞明亲王与王女。贵客难得,大宫记得好好陪一陪。」

清延摆首微笑:「母亲抱恙,我还是留下陪母亲。」

谢瑗亦笑:「大宫客气,我自有人陪的。今年花宴不同以往,大宫和典侍不妨都去瞧瞧。」

中宫盛情,绫无法推辞。然而昭序既在,任何女子都不会愿与她同席。她风姿盛美,昭阳一般夺目,一如皇帝所说,连多看一眼仿佛都是罪孽。

清延从未见过昭序。比起昭序的美貌,他更感兴趣贞明亲王丰厚的家产:鹘王女留给贞明亲王百余个院领,包括近畿与北梅山的隘道。这些都将是清延未来即位的筹码——他千辛万苦等来机会,绝不能怠慢。

一抬头,晴光划野,满目浮华。

昭序来时辰光还早。她缓缓走上渡廊,正碰见清久从偏殿下来。两人四目相对,有片刻的陌生与尴尬。

清久微笑揖手:「王女。」

昭序依依回礼:「五之宫。」

彼此都笑。

清久举手投足十分拘谨,整个人有一种不多见的害羞:「我们一年不见。」

昭序点点头,轻轻又添一句:「是一年又七十四天。」

「都好?」清久目意温和,有时闪避,有时却往复迁延,「亲王殿下也好?」

「都好的。在湄水这一年,父亲带我去看摩崖石刻,收得许多字帖。」昭序笑答,「漫长一段时光,我原该多写信给你。可是我宁愿自己没有写信。那时风头正紧,我不想连累你。」

两人走下渡廊,昭序娓娓讲述这一年间在湄水的所见所闻。贞明亲王丰厚的家产几乎引来杀身之祸,平家对此百般觊觎,差一点,只差一点,贞明亲王就被平寿慎抓住把柄,以谋反论处。

清久记起亲王举家南逃,他披星戴月赶去淮水送行。到达舟渡时已是破晓,天穹洁净如洗,昭序掀起舱帘将一管龙笛放在他掌心——便是他袖中这一管。

「父亲性情软弱,庙堂之上始终也没有实权。」昭序甚少谈及朝堂,「都说父亲望风而靡,从前依附平家,如今谢家掌权,就格外不好过——也不过是自保罢了。」

「自保。」清久涩笑,「当初要将你嫁给四哥哥也是为了自保。」

昭序愣了愣,言语还是一样温和:「你又吃心。且不谈他们的婚约——四之宫与大女公子是怎样的情分。」她轻轻笑起来,「他怎会要我。」

清久很想说那我要你的,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日光漫漫,一片红叶发出细微的轻响,颤颤地落在昭序肩头。清久拈在指间:「阿蔹,你心里怎样想?」

昭序望一望他,眼波明澈。她指指清久心口:「吾心同此心。」

这便很好。两人谈笑着走去红叶池。昭序讲起湄水与江孰风物,青空之上翳蔽流水的层云,花枝,涟漪,漆黑船屋刷满桐油的帘子微微摆动。成身院清寂的门庭,豢养白孔雀的尼君坐在风炉旁慢慢煮一锅斋豆腐。菖蒲与鸭跖草都可染布。渍蓝为靛,甓一池汲水浸之,入石灰搅千下,戽去水即成靛,红花可以朱,茈草可以紫。用青绿的琉璃瓮可以存下萤虫的微光与柊花的香气——只需将柊花倒悬,形与色都可留住。

「还有一种赤白柽,能煮铜为银。」

清久笑道:「这样好,来年兵饷就都可以煮出来了。」又迅速收住话头,「你今夜留不留在内里?」

「不留的。」昭序很抱歉,「你也知道,我父亲与平家有些渊源。」

一言至此,清久也不便深说下去。两人缓缓走过梅坞。红叶池畔张起幔帐,乐人正齐力架起一面太鼓。花宴并没有太多人到席:少枔还在禁足,谢瑗与安熙嫔孕中不适。而与莒和松岑向来对乐律毫无兴味。

清延姗姗来迟,高冠峨带,步履生风,袍袖一舒便扫起一地红叶。绫依依地跟在他身后,秀净,温厚,虽不及昭序,却也实在是很美的。

清久看着绫抱着筝走过来,忙互为引见:「这是典侍。」他向绫笑了笑,又看看清延,「是我与大哥哥儿时最好的朋友,未来也会是大哥哥的妃子。」

绫的意外与窘促都在脸上。昭序很坦然,款款上前见礼。绫连忙回礼,抬起头,却瞥见清延束手站在那里,双唇微张,瞪直两眼望向昭序。即便衷心认可昭序的美貌,绫看到清延失魂落魄多少也有些不快。「殿下?」她叹口气,「殿下。」

只一霎,清延的心思早已是千回百转。多少温柔缱绻,他片刻全忘了,眼前昭序光艳无双,天与地,都刹那间黯然失色。他想起贞明亲王庞大的家产,想起自己心中那方阔大无边的世界——那是他的野心;他要继承这锦绣山河。

回头再看一看绫,确然是卑微黯淡的。绫没有富可敌国的父亲,譬如昭序;也没有权倾朝野的家族,譬如槿园和枕流。她出身淮上最寻常的诗礼门庭;她早亡的父亲不过是郡下书文令——谢瑗没有错,于权于财她都帮不到清延,自然也帮不到谢家。

清延移开目光。申苏随新进殿上人沿板桥上殿,很恭顺地合膝坐在花荫里。清延低声吩咐绫:「你去侍酒罢。」

绫有些愕然。清延点点头:「那位菱湖来的申公子很善饮,你多关照他。」

皇帝看到昭序也很客气,指一指自己身旁:「阿蔹坐来这里。」

昭序逶迤而来,放下手中蝙蝠扇伏身见礼,而后轻声婉辞:「小女位卑,不敢唐突御驾。」

皇帝满意颔首:「那么你随五儿坐。」

昭序便在清久身旁坐下,隔去一张漆案,两人徐徐说着极长的话。昭序的十指白且纤长,谈笑时随意搭在蝙蝠扇上。蝙蝠扇玲珑别致,描金海石榴扇面,两边各缀五色丝与金银铃铎;扇骨以紫竹琢成,镂刻梅石孔雀,发色浓重,手泽鉴人。

清久称赞:「这柄扇子很好,也极衬你。」

昭序有片时尴尬,而后很认真地回答:「这是平中宫昔时赏给我的。」停一停,「我一直很喜欢。」

「记得的。」清久涩笑,「当时还赏了枕流。可是你这一柄更好。」

昭序点点头,随即陷入沉默。日光所照,她摄人心魄的美貌落在清久眼里更是一种可怜与可爱。

清久记得从前某一日自己与昭序在町下买字帖,两人选得金石拓存若干幅,摊在膝上逐一甄别。昭序很安静,他看过一页,她便接过来妥善归整,或是奉还店家,或是计算付讫。回去以后整集签题,昭序往往别有洞见,却并不与他争执,只将看法用蓝字小小地写在清久的著述旁边,措辞谦逊而恳切。

一如申苏后来所见,一样的性情和顺举止文雅,怎能不是佳偶。

清久也始终这样认为。昭序喜爱诗书,他也喜爱诗书;昭序喜爱乐律,他也喜爱乐律。他们一直想在一起以风香调合奏《柏枝》,因为昭序同他打赌,龙笛不可能用风香调奏出这支曲子。「为什么不可以。」在淮水舟渡送别昭序时他仍说起此事,「等你回来,我一定练好了吹给你听。」

他果真练好了。红叶筛碎天光,在高台上投下赤红斑驳的影子。昭序抱起琵琶,梨木拨子流丽地一扫,便是四弦齐响,行云布雨般气力严劲;而又宛转清实,时如流水,时如风雨雷霆。他也吹起龙笛,《柏枝》第一节三板十八拍高亢遏云。有叠,有滑音,作空山鸟语。

下来时清久向昭序笑道:「你瞧。」

昭序看了看他手中的龙笛,又淡淡望他一眼:「你想要我输你什么,说就是了。」

清久想了想:「那么,请你作一支曲子给我。」

昭序笑道:「并不难。明春花宴,或许我们还会见面。」

清久微笑纠正:「岁末,初诣,七草,祓禊。花宴之前,我们或许还可以见许多次。」

事实未必如此。贞明亲王虽不问政,却始终为千万家资所累。先是平家意图掌控近畿,向他索要梅山隘道——贞明亲王毕竟是宗室中人,不愿平家势大僭主,便以「亡母遗念」为由婉拒。平寿慎盛怒之下,诬他谋反,想趁机霸占他全部家产。亲王出走避祸,回京时却物是人非:平家覆亡,谢家复起。谢珩初当大任,固然亲善同僚。然而透彻如贞明亲王,怎会不知谢家城府更甚于平家。谢珩奉旨亲自迎其回京,其后时时登门拜访,姿态诚恳谦卑。

大局甫定,谢家根基未稳,不能不争取贞明亲王这个筹码。

何况还有昭序。

此时对清延而言,昭序为他打开另一重可能。他浮目望去,秋光澄净,绫穿着枇杷色的织金袿,簪着白玉栉,十分殷勤地为宾客行茶奉酒。她的姿仪很美,笑容时如水草般温静,时如春花般灿烂。她走到申苏面前时,申苏不觉喃喃自语:「浮云不能翳,光华竟如此。」

「阿绫。」清延走过去温然笑道,「申大人赞你是昭阳一般的美人呢。」

绫依依道谢,怀抱瓷瓮为申苏斟酒,长发不经意拂上申苏的手背。清延也走过来讨酒喝。绫又为他斟满一盏,两人相视而笑,有一种多年夫妇般默契熨帖的情态。

申苏不觉想起远在菱湖的妻子,性情爽利声音清脆,眉眼弯弯的,不十分美,却很喜气。妻子喜穿皂色小袖,遍身草木清香,鬓发光净,左右各用两枚银簪紧紧绾住。当时他的生涯安稳且清寂。他们育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相差三岁。农闲时他坐在成堆的蓝靛旁,妻子纺绩,一双儿女随他呀呀背书: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他却早已厌倦这种生涯。

对申苏而言,洛东则是另一种生涯。软红千丈将他迷醉,也使他无措。他偷眼看绫,忽觉她圣洁如神明,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唐突。绫又为他斟酒,琥珀般的酒浆浮起盏底细小的尘埃。她鬓发低垂,手指间似乎有蔺草的香气。申苏并不善饮,但他不能抗拒,咬咬牙从绫手中接过漆盏。

绫让他心猿意马。他神思昏乱,众目睽睽之下也为绫斟酒。「典侍大人。」他摇摇晃晃递去漆盏,「请你——」

绫惊讶地望向清延。清延两眼一低,垂头在她耳边低语:「申公子将来是我贵人。陪他饮。」

绫很错愕。她从来滴酒不沾,然而清延的一切要求,她也从来不会拒绝。描金漆盏又回到申苏手上,口沿沾到一点胭脂,瞬间在申苏心头轰然炸裂。申苏抹一把脸,忍住腹中翻江倒海,含住酒浆缓缓咽下。他嘴唇发烫,身体某一处熊熊燃烧。四周纷乱倏然退去。檐铃轻响,满廊纸灯摇摇晃晃,仿佛将人引入冥境。枕席宽阔,锦被柔滑,绫乌黑迤逦的长发将他纠缠。她肌骨盈然,如花堆雪砌;她尖叫,挣扎,绝望而暴烈。

清延默声站在门外。元度握刀冲进来,清延挥手拦住他:「再等一等。」

元度发出一声长叹,眼中已有泪光:「何必。」

清延微笑不语。

这一日洛东格外清寂,日光飘摇倾斜,让人分不清是晨朝还是薄暮。入夜又下起雨,雨霁之后宫院里湿润的石板道路空无人迹。远处有钟声。炭火新燃,窗下摆着一剪茱萸,鲜红而娇小,盛在朴素的白瓷四方盆里。有风来。鸟鸣之外有人声。

隔间内一片狼藉,申苏还背着脸沉沉睡着,破碎的酒瓮,扯落的幔帐,打散的熏笼,翻倒的衣桁与隔屏。绫衣衫凌乱长发披离,早已哭昏在清延面前。

清延扶起她纳入怀抱,一面吩咐元度:「去叫申大人起来。」

元度缓缓上前几步,站了站,转身迅速离去。

清延冷笑,放开绫,大步走到申苏面前,伸手拍拍他汗涔涔的面颊,轻声唤他表字:「元劼,申元劼!都是肉眼凡胎,酒色凶险,你挡也挡不住的。」然后向身后吩咐道,「看好典侍,不要让她寻短见。」

绫已不再悲哭,只是坐在一旁默声注视着清延。元度忽然折回来,将她护入怀里。她浑身一颤,用力掩一掩衣襟,无望而无畏地仰起头。目光相接,元度迅速垂下双眼不忍再看。

「申少辅好大胆魄!」清延重重拍打申苏苍白的两腮,咬牙切齿将他拖下床榻:「你们都来看看,申少辅好大胆魄,竟敢淫辱我未来的妃子!」

申苏直愣愣看向清延腰间,忽然跳起来去夺他的佩刀。清延微微一避,申苏便重重扑在地上,头颅撞开倾翻的薰炉,细细的一股血色沁出发丝,从额角一点点流到腮边。他大口喘息,发了狠又要再撞,却被一拥而上的侍从拼命架开。

「你们都看看。这莽汉子上京捐官已然很不自量,」清延怒极反笑,「如今当我这里是鸣珂之地,还要大显身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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