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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第2章 章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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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称是,心里却以为这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往往却是最脆弱,最不受控的。

所以才总听闻那些话本里有无数一生只为追求武学臻境,除此以外无所求之人。那等至纯至净的人生,倒也引人羡慕。

接下来,我挑拣了些那日里尚且记得的事说给了燕姨。

只把阙闫楼之事一并瞒下。

眼瞅着燕姨始终面无表情,我摸不准她可还满意,毕竟听起来那日我不仅一无所获,还险些折将自己进去。

越想越觉不妥,斟酌着说:“燕姨,是阿闻无用,暂解不得这祸事。”言罢,便欲跪下。

燕姨却止住了我。

她眼皮轻掀,清冷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既敢将一府生机委系与你,便是相信你。万事你只管顺心勉力而为即可,之后再如何,听天由命就是了,无人会怪你。况走到这一步,我与见山早有预料,又岂会特特来逼你。”

大约是未曾想到她会如此说,我一时恍惚,眼神便略过她,只见其身后袅袅娜娜的烟丝。

一阵无言,便想到以往也曾有人对我说过这样不会逼我的话。只是最后,她不仅逼死了自己,眼看也就要逼死我了。念及此,我勾了勾嘴角,最后又黯然压下。

只轻言道:“既如此,那么燕姨,阿闻有一计可解眼前之急,只事关重大不敢擅自主张,便特来与您相商,望您首准。”

“何事?”

我细细端详着她,不过三两日的光景罢了,燕姨却苍老了许多。

我舍不得她如此。便不由轻叹,尚不待燕姨反应,便一掀长衫利落跪下,将额头重重抵上冰冷坚硬的地面,两掌则抚按在头两侧。半束的青丝垂了一地,瞬间有万千寒意袭来。

想着将要说得话,我身子不由紧绷。

我深知它骇人听闻,恐难服众,但这也是目前我仅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法。于是再无奈也只得按捺住心里莫名的酸涩,尽力沉稳地说:

“再过十日,便是当朝文庄太后诞辰,全国当为之斋戒祈福。届时,”我轻咽口沫,阖上眼,将身子伏得愈低,手指抠得地面生疼,缓缓道,“届时,阿闻望燕姨能携翁府众女眷自请入云台寺……皈依沙门,为国祈愿。”

我自是想得通透的,这侍佛再清苦也不过是饥贫寡欲一些,若是听任那人发落,没了性命或被罚没为官妓衙娼都是可能的。

可我这样竭力盘算,却不代表他人就会认可。

我一向奉行行事专独之道,除非必要,绝不牵扯他人。因此我委实很少替一众人考虑,出事以来,几乎夜夜难眠,思绪繁乱。想来想去,既愁于燕姨将摊子扔与我,又唯恐难以周全。翻来覆去中,我终于在今晨天渐明时想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

我护不住的,不论亲疏,无谓远近,只要那人一个意思,我哪个都护不住。

如今他为着国玺或许还能将爪牙收藏,可那东西,终究是死物,能掣肘他多久呢?

我知道过往的半路皇帝在坐拥江山后,不管前时的手段如何不堪,也都是希望为自己正身的。到底人活一张脸,谁都图个天命神授,名正言顺。

可我也知道,这种“希望”是有限度的。江山都尽在脚下了,名声也不过是太平闲时的小追求而已,实在求而不得,便具毁之也罢。

至今八年,江山渐稳,他的耐心便已用尽。

他视翁府如濒死之鱼,任他玩弄于猎爪之中,毫无反抗之力。全族罹难,为婢为奴,不过他一语之别。

可这未免也太不公,我如何能甘心?

因此无论如何,我也要挣上一挣,先将性命保全,才能有路可走。

而如今百里肃自诩仁孝之君,太后寿辰他从不兴斧钺,且时有大赦天下的大举。我自不会愚蠢地奢望他会赦免翁氏,但他不肯赦免,我也只好逼他一逼。

那便是我对燕姨说得自请为尼一事。

文庄太后尚佛法,据说慈元殿中日日香火不绝,诵经之声不断。如此上行下效下,短短数年,举国寺宇数量翻了几番,僧侣之数激增佞佛难免。可即便如此,百里肃依旧顺太后之意,在建国次年后便立不杀沙门僧众之律。

硬要说起来,这也是废太子绪央如今尚得以苟活在琼鸟寺之由。

再者说,皈依佛门在如今几乎不受限制,只要得到各寺住持同意,便可遁入空门,便是律法也不可阻。而如今佛寺冗滥,又皆道儒两家相抗,各寺之间暗里常有挤兑,呈此涨彼消,难以为继知态。我很清楚,以翁家在士族中积年的名望,只要答应倾家之产以感念佛法,修缮佛寺之由皈依,便没有哪座院寺会拒绝。

而一旦翁家得以皈依,君也好,王也罢,便谁也不可动我们。

俗世的君王,在这样神佛当道的年代,再张狂也会被看不见的佛法束住手脚。

这,便是最干净,最直接,最能全身而退的法子。

我等着燕姨答话。

除了有些莫奈何的唏嘘和悲凉外,倒不如何忐忑。我了解燕姨,我知道,她会诧异,会惊怒,但最终也会应允。

可我忘了,如今这府中已不是只要燕姨同意就能安稳的时候。

关系生死,关系未来,谁也不会再忍气吞声,沉默求全。

且事实也证明,我人生这前十几年确实是在后宅混迹太少,或者说,还始终不曾领悟过一群女子围绕你指摘哭诉不休的情形。

所以对着接下来这突发的情境,我真是觉得接应不暇。

原来,还不待我等得燕姨的答案。

那始终不得见的翁府一众女眷便衣带飘飘,风尘仆仆浩浩荡荡地来了。

方入内,为首之人便冷声道:“咱三爷在时便常同妾夸耀说咱家这四姑娘是可当家的女公子,脑子好念书也要得,如今见着,可不果然!看这都大祸临头命不保昔了,也不说到处寻活路,只开口便轻描淡写两句话就打算把我们一众扔进那尼姑庵落个清净了事!好不聪明!”

我下意识抿了抿嘴,却也不作声。

而那声音便变本加厉地讽道:“这我是好说,本就是个没盼头的寡妇,可四姑娘也不顾虑顾虑你那两个刚过门的嫂子和云英未嫁的妹妹么?去了是简单,可如何出来!你本就是个没着落的,在哪不是一般,可如何不想想她们往后如何凄惨!”

我尚且跪着,闻言只觉无奈却又不好回头,也懒得作答。想着随她发作便罢,毕竟燕姨还未作答不是?

正当时,便听闻燕姨无喜无怒道:“三弟妹来得早,怎不再休息一会儿。嘴太利了当心伤身呐。”

开口的正是我已年前过世的三叔翁同禾的续弦兼遗孀徐氏。

先前燕姨刺她“嘴利伤身”自也是由着先前几段难以为人所道的悲痛史,此时当着一众说出来,倒也狠狠伤了她的颜面。

我眨眨眼,犹自不动声色地继续跪着,只当她不存在。

奈何徐氏是个急躁且好面子的性子,今日跟在她后头一起来的还有府中其余姑子妯娌,大约都是这两日等得心焦前来讨个心安的。

可如今还未进门就被我的话吓得不轻,本觉着是个说得上话的,却不曾想方一质问,我还未开口,燕姨便冷冷给了她个没脸。这使她如何能忍。

三房一向从商,翁同禾生前在容城的茶叶生意做得很是风生水起,据说私下也格外宠这个继室,从来好吃好喝地供着,哪里让她受过半点委屈。本也是要分房出去的,却不想是在赶回过年的路上出了意外,连人带马坠了崖,只余徐氏和一个他与前妻生下的儿子。

由此出事以来,翁见山对三房一对孤寡格外看顾,里外皆是给足了面子。

这徐氏往日倒也自觉,任由儿子在容城盘他老子留下的生意,自己却是无事绝不出东厢。

可毕竟是娇惯惯了的人儿,如今被压,哪里还咽得下气,立时便呜呜咽咽哭起来:

“三爷呀……您怎得狠心一人走了哇,您不知妾的苦啊……眼见礼儿就要当爹,为咱三房续了香火啊,可谁曾想却是马上要骨肉相离,生死不复相见呐……我没用啊爷啊……”

她这一哭闹,其余人便纷纷去劝慰拉扶,许是也觉得前途无望,便又有人也哽咽起来。

只燕姨和我不曾动,亦不开口。

但我亦是郁结的,徐氏不是全然不讲理,她哭诉的因由我心中明白,只怕燕姨不说,心中也该有如此不悦。我只等她来问我。

“阿闻身子将好,你莫要再闹。”燕姨语气冷肃,很是强硬,“翁府好歹百年的世家,为妻室者也当有先祖的风骨!便是刀横颅前都不可啼哭一声!不过一条命罢了!怎就软成这样!全给我站直,都不许哭!”

言罢,又对我言道:“你也起来,既是家主,便再不需跪我。”

燕姨言辞铿锵,掷地有声,哭闹之声骤停。我也深吸口气,撑地站起。

对着身前的燕姨微微颔首,便回身看去。

那徐氏一身白底红梅裙,鬓间一朵白色纸花,神情悲戚。而掺扶着她的正是她的儿媳,我二哥翁言礼的妻子何莺。她一手扶着婆婆,一手轻捂着小腹,温婉的眼角此时也是通红。

却倒是站得笔直,不曾弯了脊梁。

再旁边的便是刚过门不久的三嫂崔姩君和翁氏六娘。

见我看过去,徐氏轻哼一声也不说话,何莺咬唇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至于翁六娘,大抵还没缓过劲儿来,惨白着一张小脸,不说话也不看我。倒是那崔姩君神情坦然,竟是对我福了一礼。

我受不得,便去拦她,她却执意不起:“夫人说的在理,既是世家便有世家的规矩,妾晓得。今四姑娘当了家,自然受得姩君的礼。”言罢又一颔首。

起来后,约是见我犹蹙眉,才大方一笑:“四姑娘莫介怀,莫说是妾,今日便是追谏在,也会如此的。”

她口中的追谏正是她的丈夫,我同父异母的庶长兄翁言恪。

她既如此说,我便也受之。只愿往后所为,对得起他们便罢。

只今日,我自该给他们一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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