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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翁旧话》第7章 章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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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府是百年的世族,与新晋贵族不同,这样的老世家总是难以尽快地与新朝新物融合。

而百年来墨守成规、因循守旧的结果,往往就是被新王抛弃,被新兴世族打压。

何况,与其他枝繁叶茂的世家相比,翁氏可说是门户凋零。一辈一辈的,总是子嗣艰难。所以新媳有孕,翁氏有后,这实在是极大的喜事,谁也不该怠慢。

沙色进来奉了茶,众人脸色也稍有和缓。斟酌一番,我对下方已落座的何莺道:“许久不见二嫂,不知近日身子如何?”

何莺眼尾还红着,瓷白的肌肤,低垂的月眉,怎么看都端得是楚楚动人。她轻轻颔首,细语道:“回四姑娘的话,哪里都好。”稍一迟疑,又说,“只夜里实有些难眠。”

我不熟药石,但总归知道如此以往,尤其尚有身孕,难免会酿成大疾,便有些忧虑:“请大夫了么?”

这次回答我的是徐氏。

她坐在何莺一侧,拉住正要回话的儿媳,冷笑道:“大夫?哪里来的大夫!谁不知道这大院只有四姑娘矜贵,原先养的家医哪个不是先听你们菩陀斋调遣?我等其他又哪里有这样的福气。”

如此不肯好好说话,我也烦恼,家长里短的东西确实缠人,可又撒手不得,只得耐着性子道:“姨母何须如此。东庐的医士就在那里,往哪儿去的多,自是由着哪儿总被病痛折磨。姨母嫂嫂向来康健,这是好事。”

徐氏眼角一吊,又要再说,我却截了她的后话:“如今情形不比当初。府中大夫已被遣散,如若嫂嫂有个不是,自是得向外头的人传个声。”

徐氏又一次开口欲言,这回反倒是何莺拉住了她。

她一手按着欲起身的徐氏,一边红着眼轻咬着唇,一会儿才细言:“四姑娘说的是。”

我摇摇头,“不,我说的不是。”

我行至何莺身边,蹲身轻触她已微微隆起的小腹。

良久才漠然道,“嫂嫂还没醒过来,如今的翁府,进只会死,出才能活。”

“翁氏早不比当年,所谓江陵独秀,意思便是皇上要拿江陵开刀,第一个要拔去的便是我们。新皇根基渐稳,多少新族渐起,旧族罹难,如今还存留的那个不是归隐或是倒戈?”

“现在是新皇的天下,他容得不得我们,我们只能自寻出路。”

徐氏脸色已白,却还要争执:“总能寻人相助...”

“谁敢?您以为父亲为何一去不归?要他命的不是皇帝,是他自以为的‘旧人’。姨母,不是阿闻不作为,是不能作为。您以为的那些权贵,早是小鬼罗刹,或许能许你一时苟活,却不过是因垂涎你骨血皮肉。最后求来的,不过生不如死。”

徐氏很恼怒,若不是何莺拉着她,她定会纵起来与我撕扯,她急促地拍着桌子,双眼怒睁:

“荒谬!荒谬!简直一派胡言!如今我们不过是待审罢了,说不定明日就能解禁,你却怂恿我们自断后路!就算形势不妙,可你也不过是坐以待毙!如此软弱可欺,我们如何要同你一起?况你不过是见山与那胡女厮混出的野种!哪里又有资格...”

这话我可听不得,许多年来,我尽可能不在任何事情上动气,但唯独除了这一桩。

“姨母忘了,现在是正是小侄当家。”我向她走去,“我母亲是何人又与姨母何干,再如何,我总是个有来处的人。到不比二哥,若是哪日问起姨母自己的阿娘,姨母怕是要哑了嘴。”

“你...你!放肆!你一小辈,岂敢......岂敢!”徐氏急红了眼,可她并不能奈我何。

翁言礼的生母始终是三房的软肋,提不得,碰不得。一戳就臭得流脓。

我按按风拂起的长袖,不再理三房难看的颜色,只对燕姨微微低头。

“阿家,担这生计本就非孩儿所愿。就如姨母说的,我左不过是个外人。今日所言,实是孩儿心中所思,如若不妥,也只怪孩儿驽钝,负了阿家的期望,唯万死以辞。”

燕姨见我如此,却是寒脸一怔,也不知是想起什么,最后又融雪一笑,摇摇头走到我身边:“怎就动了气?你姨目口舌一向没个遮拦,你又不是第一天晓得,如何就要与她计较。”

言罢还拍拍我的肩,示意我起身。

如此轻描淡写,却是既不言我的推辞,也不管先前来去间言语的不妥。

我大抵是晓得了燕姨的意思,她选择站在我这一边,这到底让我有几分欣慰。

徐氏杏眼睁圆,显然是不服燕姨的偏袒:“夫人,您如此偏袒这丫头怕是难以服众。别忘了,这要青灯古佛的可不只是你我这些半辈子过来的人,还有底下的孩儿呢!就算您对两个儿媳没有偏顾,那六娘呢?那可是你的掌上明珠!也舍得送去糟蹋?!”

听起来多么义正言辞,我却唯独想笑。

说来说去,我不过觉得她贪图富贵,看不开这杀人的风骨,放不下要命的权势。

燕姨不稀罕这些身外名,但她稀罕她的女儿。

尤其这丫头此刻正受着十几年从未遇过到的打击和阴霾,整个人可见得消沉和沉默下去。

燕姨舍得任何人,除开她的晚晚。

我清楚她的犹疑。

所以也不劝说什么,只好整以暇地等她们给我一个答案。

燕姨复杂地看着从进来便不曾开口的翁照月,沉默不语。

几天了,她依旧穿着那日的衣裙,听说谁也不能劝她换下来。

我想着她往日那任性娇蛮的样子,暗惜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如今,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却依旧捧着茶垂着头没有反应,似乎闭塞了所有的视听。

还是坐在她身边的崔姩君推了她一下,她才呆愣地看向我们。

如此情形,并轮不到我开口,我只管侯着。

燕姨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在翁六娘懵懂又惶惑的目光中下了定论:“翁府向来共进退,照月既是翁府的娘子,以往受得庇荫,如今便要受得连坐。”言罢,只将众人看过,“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知道徐氏是在逼燕姨做出让步,毕竟谁都看得出燕姨对六娘的袒护。

可是她不够了解燕姨,如果选择别的路只意为着苟且屈辱,那她宁可她干净孤寂地走完这一生。

就如同她自己一样。

更何况,她本就没放弃。

想起阙闫楼,那却又是一桩我不知如何向燕姨交代的事。

但一切尚有转机,此时下定论倒是为时过早。

果然,燕姨在最后还是软了心肠,她在浸淫后宅多年,首先要会的,便是安抚人心,“你们也无需就此消沉,入那寺宇不过缓兵之计,不求一世,但避一时。”

这,便算周全了众人了。

“如此,可还有异议?”

徐氏自知此间再无可说的话,只抿紧了唇再不作答,只当默认。

自己婆婆尚不再争辩,媳妇何莺自然也兀只自捂着小腹,垂头不语。也不知到底作何想。

而小六娘依旧愣着,只是本就惨白的小脸更加没了血色。她看着我,却是扯了扯嘴角,又看向外间去。

一时却是谁也不再吭声了。

正是迫人的死寂,本以为会就此僵持下去。崔姩君却是开口了。

她向来礼数周全,说话前也不忘起身想燕姨和我福礼,“倒不是别的,只是姩君尚有一惑。”

“说罢。”燕姨摆手示意她无需再多礼。

“我们妇人,自是保身为重,入那寺宇倒也无不可,只追谏和二哥他们,可该如何是好?难不成也裹了□□,去做剃头僧?”

问得好,不言自己的委屈,不诉心中的不愿,只拿分量重的,就能压了这理所应当。

我不得不叹燕姨和翁见山的好眼光,挑来挑去,到底是为二哥挑了个聪慧狡黠的媳妇。

燕姨闻言也转头看我。

我只好笑笑:“自然不是,姑子庙收不得男客,正统的沙门入了又难还俗。哥哥们,自有别的去处。”

几人便都看向我。

“不知阿家和几位嫂嫂可知那明经东渡?”

“略知一二。”燕姨蹙眉道。“不过,这与你两个哥哥有何干系?”

我自耐心解释。

所谓明经东渡,是百里肃当政后推行的一项交外的政策。即每年会从明经中挑出才学出众的几人,派遣东渡,交换到东部的云洲、东瀛等一些岛国去传扬国威。几年下来,几番往来,倒确实为南朝带来了无数利处。

可奈何东渡一行并不十拿九稳,时常人船全没,况且一去便意味着背井离乡,而那岛国相比南朝又是诸多的不便,渐渐便少有人去。

而百里肃自不愿东渡带来的无限好处,最后便下旨招揽“百生”,命但凡愿意出海者,白丁可免五年徭役,贵绅则可除五年贡赋。便是那牢狱之徒,只要有经商之才或过人学识,也可暂缓五年刑法,之后可依功抵罪。

然即便如此,也鲜少有白丁贵绅前去应召,而牢狱之徒又大多是流氓混子,哪里够的上出海的要求,久而久之,此历便就此搁置,但也从不言废除。

而如今翁言礼与翁言恪按律尚算不得戴罪,本便不受约束,即便获罪,翁言礼经商,翁言恪年前刚中的明经,怎样都合适。

“可是......听闻那东渡之行,险得很,有去无回却是常事......”

何莺接了话。她会晓得这个倒是不出我意。

三房本就善于经商,翁同禾去后,三房在容城的生意便始终是她的丈夫翁言礼在打理,虽不比三叔在时,但也是井井有条,逐渐上手。估计也曾是对这“百生”动过心思。

崔姩君虽未言,却也蹙眉以示担忧。

“嫂嫂,您忘了。”

我摩挲着空荡荡的手腕,叹道,“我说过,出,则活;守,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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