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腊月初一，黎景烁和苏宛清的婚期只剩下一个礼拜了。这些日子苏宛清一直被父亲关在屋子里，偶尔出来透透气，也只允许在苏府后院里转转，身后还总跟着一堆人。

这天，苏宛清又得到父亲的允许，来院子里散步。看着身后一群侍从，苏宛清不由的苦笑。人人都说她苏家千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会有人给她摘来，可谁又知道现在的她只是个连爱的权利都没有的可怜人。

苏家宅子是前清时期留下的，整个建筑无处不散发着古朴典雅的气息。苏宛清散步到荷花池边，因为已是隆冬时节，池子里光秃秃的，只有平静的池水在微风吹拂下荡起点点涟漪。即便是这样单调的风景，苏宛清也像是看出了神，整个人坐在池子边一动不动。连丫鬟小莲叫了她十多声也没反应。

“小姐”，小莲干脆碰了一下苏宛清的胳膊。

“啊，怎么了，”苏宛清如梦初醒一样反应过来。

“小姐，老爷说府上来了客人，让您去客厅一趟。”

来了什么客人，一定要让我去客厅？苏宛清一边疑惑着一边跟小莲往前走。可是当她走到客厅门外，看到来人背影的时候，眼圈瞬间就红了。

“宛清。”许世铭似乎感应到了苏宛清的到来，一转身，正撞上那一双凄楚的眸子。

“许先生。”苏宛清眼眶一阵发酸，终是忍住了眼泪，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许先生？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陌生了，苏宛清那淡淡的一笑，流露出许世铭从未见过的冷漠，甚至连对他的称呼都变得这么生疏。可这样不也是好事吗，也许这证明苏宛清已经放下了。放下了，他们才能各自安好。

“宛清，你来了，”苏恒远笑着拉过苏宛清，“世铭今天是特意来登门拜访的。”

“是的，苏老爷。世铭从小常随父亲来苏家做客，因此多受苏老爷教导，才能有今日成就。后来又多亏苏老爷撮合我和敏敏，如今才能喜结良缘。我们成亲已有多日，一直在忙着处理一些家庭琐事，今日终于得闲，又恰逢您在家，特意带夫人上门拜访，希望没有打扰到您。”许世铭牵着妻子方敏的手，客客气气地说着一番敬辞。

“世铭世侄实在是客气了。看着你们小夫妻这么恩爱。老夫也是功德一件啊。哈哈哈……”苏恒远听了许世铭这番话很是高兴，可是在苏宛清听来简直是要她的命，没想到许世铭的妻子是父亲给他介绍的，他现在牵着那个女人的手，看起来真是幸福！而许世铭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苏宛清有要晕倒的冲动。

“世铭听说苏小姐要结婚了，特意来道喜的。我和苏小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在我心里，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如今妹妹要出嫁了，我这个做哥哥的真的为你高兴。”听到这些话，苏宛清的眼睛已经抑制不住的模糊了。妹妹，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一个妹妹，当他说着为自己高兴的时候，还和自己的妻子交换了甜蜜的表情。真是讽刺，原来自己一颗芳心一直是错许的啊。

“是的，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嫁到黎家做少夫人了。到时候还请世铭哥哥赏脸来喝一杯喜酒，对了，记得带上嫂子。”苏宛清强忍着愤怒与悲伤说着这些话，此时她口中的“世铭哥哥”早已不是从前的意思了。一字一句敲打在许世铭心上，也敲打在苏恒远心上。他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平平淡淡过一生。可这乱世之中，又有几人能遂心。

回到房间的苏宛清发了一通脾气，将桌上的杯子、茶碗全给毁了。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直心心念念喜欢着的人，却在自己父亲的撮合下娶了别的女人，还跑到她面前来秀恩爱。本来想着一万种为他逃掉这桩婚姻的想法，如此看来也是徒劳。而之后苏之国的到来，才让她得以平静。

苏之国告诉她也许事实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糟，或许许世铭心里是有她的，但也劝她看清事实。富甲一方的苏家，如何能将唯一的女儿嫁给普普通通的许家。和苏之国的一番谈话，让苏宛清心里渐渐有了想法，即使没了爱情，她也不能做一颗棋子，嫁给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自从上一次风波之后，黎太太没有再找过李云，倒是她的父亲李叔一直在劝她。

“小云，你就放弃吧。别想着跟三少了。”

“小云，三少不可能会给你什么承诺的。就算他不娶苏小姐，老爷夫人也不会让你做三少奶奶的。”

…………

“小云，你别再执迷不悟了，你也想想你爸爸我呀。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你不离开三少，夫人要你的命，我可怎么办呀！”

尽管小云对于父亲劝说自己的话一直无动于衷，但这句话却不能不让她有所芥蒂。她不是怕自己死，而是怕会连累了父亲，因为今天早上路过大太太房间的时候，听见了一番让她胆战心惊的话。

“夫人，眼看着日子就要到了，三少却一直这么拖着，不点头也不摇头，这也不是办法呀。”说话的正是二姨太。

“我看要想让三少点头，还是得从那个小贱人下手。”这是三姨太的声音。接着，又听二姨太说话：“可是上次夫人已经试过了呀，不是被三少拦下了么，他那生气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真是吓人。”

过了许久，终于听到大太太发话：“老爷的意思是对李管家下手。如果李管家死了，小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烁儿在一起了。这样，烁儿和苏小姐之间就不会有阻碍了。”

“还是老爷想的周到……”

后面的话李云不敢再听了，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卑微，而黎家又是多么的强大，只要他们一句话，一条人命就可以瞬间消失，更何况这个人很可能是自己的父亲。从思绪中走出来，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李云感慨万千。父亲在黎家做了几十年管家，兢兢业业，到头来却要换得这样的结局吗？不，他是我的父亲！

李云端着咖啡来到黎景烁书房门口，那本是他安排其他人准备的，路上被她碰见了，便跟那个佣人换了工作，她想见见他，毕竟，时间不多了。可是还没走到门口，就见黎景煜进了书房。李云随后走到书房门口，却不想进去了，因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大哥，你怎么来了。”本来在写文件的黎景烁见大哥进来了，忙停下手中工作。

“景烁，我想跟你聊聊。”

“嗯？”黎景烁表示有兴趣听一听。

“是关于你和苏小姐的事”。听黎景煜这么说，黎景烁不由得眉头一皱，很明显，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黎景煜却不在乎他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

“国家现在的形势你应该也很清楚。新的政权建立以来，各地军阀之间混战连年不断，国家内斗不停，外国列强又对我们的国土大肆侵略，父亲现在表面上控制着华东一带，但那些人一直虎视眈眈这片土地。日本人几个月前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侵占了整个东北地区，中央政府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日后要是真的发动战争，恐怕也不能指望他们。北方的林家，实力虽强，但是离日本近，听说最近日本人有想要拉拢他们的意思。”

这些事，黎景烁是清楚的，“林家做汉奸总不至于吧。”

黎景煜呷了一口茶，继续说到：“他们会不会跟日本人合作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个时代风云变幻，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父亲考虑的是很周到的，我们现在军队战斗力不够，培养军队，最要紧的，是经费。而这些苏家能给我们。”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钱字。”黎景烁面无表情，语气里却充满鄙夷。

黎景煜眉头微蹙，黎景烁想得太简单了，“中央政府对我们也不是十分信任，这桩婚姻，里面也有他们的意思。苏家长子苏之卫现在是行政院秘书长，他们想借苏之卫来了解我们的动向，而我们就应该做给他们看。一旦黎苏两家联姻，对我们黎家百利而无一害。父亲戎马一生，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懂么！”

“大哥，你可以帮父亲实现抱负。”

“戎马倥偬，本不是我所希冀的生活，”黎景煜的眼神突然就黯淡了，“可我终究遂了父亲的心意，”他的话里夹杂着淡淡的忧伤，“但是你和我不一样，家国天下，本就是你的抱负。景烁，想做这天下的主人，儿女私情不应该是你的牵绊，父亲也绝不会允许。”

家国天下，儿女私情，在他这里，竟是鱼和熊掌。黎景烁陷入了沉思，对于黎景煜的话他没有理由反驳，也许是男人骨子里的骄傲，提到抱负，他不能不为之动容。

李云在门外站了很久，终于没有进去。看着手里凉了的咖啡，她一口气灌进了嘴里，许是喝得太猛，导致她不住的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真苦”。

她又来到了静园门口。此刻这里没有黎景烁，也没有苏宛清，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想起那个美好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承诺。回去的路上，李云见到一个卖糖葫芦的人。

“你是北平来的吗？”李云记得黎景烁跟她说过，有一个北平来的人在这里卖糖葫芦。

“是啊，姑娘。要来串糖葫芦吗？”卖糖葫芦的大叔操着一口京腔，热情地问着她。

李云买了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以往吃到嘴里的味道，明明是酸酸甜甜的，现在吃来，竟味同嚼蜡。等她把这一串糖葫芦吃完了，才发现自己早已泣不成声。

腊月初二，本该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却成了黎景烁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大清早，黎景烁刚吃完饭正准备出门，就见管家李叔匆忙跑了过来，这画面如此熟悉，黎景烁不由得心头一紧。果然，李叔的下一句话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他的心上。

“三少，小云……没了。”李叔声泪俱下。

“什么！”黎景烁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蓝锐赶紧过来扶他，还没抓住他，就见他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当他赶到李云房间的时候，这里和上次一样围了很多人，大太太和二姨太、三姨太也都在。不同的是，李云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屋子里的人见是三少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脚下如千斤重，黎景烁一步一顿默默朝李云走近，最后在她床边坐下。握着她冰冷的手，盯着她的紧闭的双眼，一言不发。其他人见他这样反常，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大太太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是吃安眠药走的，在睡梦中离开，应该不痛苦的。”

“不痛苦，母亲大人说的真轻松。”黎景烁终于抬起头看向大太太，眼睛红的像是有一团火焰，要把所有的人都燃烧才甘心。大太太见他这样，也不由得害怕起来，她从没见过儿子这般模样。

“你们不就是要我娶那个姓苏的么。好，我娶！我会把她娶回来，让她守一辈子活寡！”黎景烁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滚，所有人都给我滚出去！”随着他的一声厉喝，所有人瞬间都从屋子里退了出去。几位太太也赶紧出去了，在门口遇到闻讯赶来的黎景煜夫妇，大太太示意他们不要进去。反正小云已死，任他守着这具尸体也做不出什么事来。

是啊，对着李云的尸体，黎景烁还能做什么呢，此刻的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和无能为力。在别人眼里他是威风凛凛的黎家三少，可事实上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云了，上一次他可以抱着她，感受她的温度，可是这一次，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黎景烁再也忍不住了，他把自己淹没在泪水里，一声声唤着怀里的人，却听不到一句回答。

“云儿，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