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除夕对苏州城来说和往年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可对有些人来说，却悄悄发生了变化。

这是许世铭结婚后第一个新年。

阴雨连绵的天在这日适时地放晴了。许世铭和父亲搬了桌椅到院子里写春联。方敏和许母在准备年夜饭，袅袅青烟顺着烟囱一路飘出，与湛蓝的天空融为一体。

“百世岁月当代好，千古江山今朝新。”许世铭口中吟诵着父亲写的春联。延续了几千年封建帝制终于成为历史，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民国的人们崇尚自由、平等，新的思潮一波又一波，影响着年轻人的价值观，社会生活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百世岁月真的是当代好。可大片的国土被侵占，一批又一批的黄金流入洋人手中，内斗不止，外敌入侵，千古江山今朝真的新吗？

许世铭将写好的春联拿去贴上，无论这上面写的真实与否，它鲜红的颜色总预示着新的一年到来了，人们总愿意对新的事物充满希望。

“今年除夕不能陪你看烟火了，你在哪里，过的好吗？”许世铭抬头看向远方，心中默默念着。

虽然苏宛清不在，可苏家今年的团圆饭还是摆上了她的碗筷。

“这糖醋鲤鱼是清儿最喜欢的菜，”苏夫人夹了一块鲤鱼，眼圈有些泛红，“若是清儿还在家……”

“也不知道小妹现在在哪，过的怎么样，”苏夫人的话触动到了苏之国，他也放下了筷子。

“不管过的怎么样，都是她自找的。”苏恒远的话里带着几分责备。

苏宛清逃婚后，苏家和黎家将整个苏州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她，苏之卫甚至秘密派人去别的城市找，也一直没有消息。苏家为平息风波，对外声称苏宛清自小体弱多病，婚礼当天身体不适，送去医院急救，后又送往国外疗养。后来两家协商，考虑到双方都太过年轻，也愿意尊重她的意愿，让她在国外边调养身体边读书，等过几年回国后再重新补办婚礼。

这件事，丢的不是一方的脸，所以黎苏两家必须握手言和，对外也需一致。新年之前，这场婚礼闹剧算是收场了，可背后的故事，知情人都心知肚明。

苏宛清这天起的很晚，等她梳洗完下楼吃早餐时，已经快十点钟了。

“怎么到现在才吃早餐。”苏宛清端起一杯牛奶，刚喝了一口，就听见林慕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怎么来了”。对于林慕箫的到来苏宛清感到惊讶，今天是除夕，他不应该在大帅府陪着家人么。

林慕箫走到餐桌前，在苏宛清对面坐下：“这是我家，我当然应该在这里。”他说的很是自然。

“快把早餐吃完，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林慕箫嘴上催促着苏宛清，眼里却尽是温柔。

等苏宛清吃完早饭再次来到客厅的时候，林慕箫已经和叶晟在张罗着贴春联了。

“往年过年的时候，少爷都在大帅府，官邸只有我们几个下人，今年苏小姐来了，官邸的新年才是真真有了人气。”浣喜端了用面粉熬的浆糊从厨房出来，边走边说着，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喜气。

听浣喜这么说，苏宛清更是坐立难安了，她只当自己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麻烦，看着官邸里的人忙进忙出，心想着总要做些什么。于是便接过了浣喜手中的浆糊：“我来吧，你去厨房帮琴姨。”

苏宛清端了浆糊到书桌旁，一心只想帮忙，结果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被林慕箫用来站着的小凳子绊到，一个趔趄，浆糊全洒自己身上去了。苏宛清一副狼狈的样子非但没有得到林慕箫和叶晟的同情，反而引来了他们一片笑声，惹得苏宛清只好哭笑不得地转身回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哥哥真的在这里。”苏宛清换好衣服正准备下楼的时候，一阵清脆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林慕箫没想到林诗筠会在这个时候来香山官邸，“你怎么来了，今天过年，不在家陪爸爸妈妈，来这里做什么。”他的紧张自然是害怕林诗筠看见苏宛清。

“那哥哥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不回家呢。”林诗筠原是看着林慕箫的，可说着眼神却朝他身后的楼上看去。此刻，苏宛清正出现在楼梯口。

“我说哥哥今年怎么突然来这里过年，原来是有美人相伴啊。”林诗筠的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话是对着林慕箫说的，眼睛却看向苏宛清。苏宛清换了一身茶色洋装，外面套了一件白色大衣，脚上穿的是一双咖啡色高跟皮鞋，简约却不失大方。

“你好，我是林慕箫的妹妹，林诗筠。不知小姐怎么称呼。”林诗筠礼貌地同苏宛清打着招呼，甚至准备上楼与她更进一步交流。她的行为受到了林慕箫的阻止，还没等她迈开步子，林慕箫就拉了她转身往外走。

“赶快回家去。今天我留在这里过年，你回家好好陪着爸妈。”

“我看这位小姐和你以往交的那些女朋友不一样，她像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这次，你是认真的吗？”

“她当然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林慕箫急着为苏宛清辩解，可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对劲，什么正经不正经的，这样的词语怎么能用来形容苏宛清呢。

“哎，哥，我觉得这位小姐长得好眼熟啊。”林诗筠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头来对林慕箫说了这样一句话。林慕箫一听，眉头不由得一皱，那是他紧张的习惯动作，他以为林诗筠认出苏宛清了，毕竟他自己认识苏宛清还是靠林诗筠拿来的照片，正当他想着用什么理由来搪塞的时候，林诗筠突然又来了一句：“你有没有觉得她很像爸爸书房里那张照片上的女人。”

这句话让林慕箫松了一口气，不过这话也提醒了他，苏宛清确实像林诗筠说的那个人。林慕箫从小就见过父亲林振鹏书房的桌上一直摆着一张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当时的年纪应该和苏宛清现在差不多大，两个人眉眼间确实有几分相似。怪不得自己第一眼见到苏宛清的照片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像她啊。想起这些，心下一阵感叹，不过他的思绪很快就回到了现实，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匆忙将林诗筠塞进了车里，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能告诉爸妈自己在这里见到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直到林诗筠十分肯定的答应了以后，他才让司机开车送她回去了。

这一年的除夕令林慕箫终身难忘。

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他竟然花了大半天的时间跟下人们学包饺子，甚至亲自下厨做饺子，而给他打的下手是同样从没做过饭的苏宛清。两个人手忙脚乱折腾老半天，做的饺子只勉强能吃，还好琴姨和浣喜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不然真的像叶晟吃完第一个饺子后说的那样，“今年的团圆饭恐怕要饿死了。”

但真正让林慕箫难忘的还是因为这个除夕是和苏宛清一起过的，这是他从出生到现在真正开心的一个除夕。很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一天，林慕箫的脸上也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不过，他也曾问过自己，如果那一天，他能勇敢一点，后来的一切会不会完全不一样了呢。

年夜饭过后，苏宛清和琴姨、浣喜、叶晟一起在花园偏厅里聊天。几个人正聊得开心，屋外飘来一阵悠扬的箫声。苏宛清循着箫声走了出去，却见吹箫之人竟是林慕箫。

一轮新月高挂空中，林慕箫正站在梨树下，月色透过树枝，洒下斑驳清冷的余晖，映在他的身上，可这宽阔的背影却让苏宛清感到莫名的凄凉。一曲终罢，林慕箫缓缓转过身来，与苏宛清四目相对的瞬间，眼里有星光闪烁。

“没想到你人如其名，名字里有箫，竟真的会吹箫。”苏宛清对林慕箫的赞美之词溢于言表，而他却浅笑不语。

“这曲子可是《凤凰台上忆吹箫》？”

“你也懂箫？”林慕箫没想到苏宛清居然知道自己吹的箫曲，心想她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对于箫曲我是不甚了解的。但你吹的这首曲子却是名曲，以前也是听过。吹箫引凤，乘龙而去，白日升天，萧史和弄玉之间是个美丽的故事。”月光洒在苏宛清的脸上，清秀的面容上荡漾着甜甜的笑容，似乎沉浸到那段浪漫的爱情故事里去了，而林慕箫却是沉醉到她的笑容里了。

许是联想到自身的经历，苏宛清渐渐收敛了笑容，话语里也平添一抹忧伤：“可惜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虽美好却不真实，这世上更多的爱情是以悲剧结束的。”

“你未免也太悲观了。相爱的过程也许会很艰难，但两个人若能坚持，相伴一生也不是没有可能。”林慕箫是愿意相信爱情的，即使他们生逢乱世，爱情常常抵不过现实的洪流，但他对爱情依然有一份信仰。

苏宛清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过多的讨论让自己伤心的话题，更何况明天早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早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我得再去收拾收拾，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宛清。”林慕箫下意识的喊出来。

“嗯？”苏宛清回过头粲然一笑，明媚中漾着甜美。林慕箫想说些什么，可有些话偏偏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新年快乐！”终于只将千言万语融在了这一句里。

“新年快乐。”苏宛清给了他回答。

就在她话音刚落之际，天空中燃起烟火，一朵朵开在天际，那坠楼的流火又像颗颗宝石镶嵌在夜幕中，五彩斑斓，天空成了光的海洋。新的一年到来了。

绚烂的光彩照在苏宛清的脸上，也映在林慕箫心中。

像记忆里的烟火。很小的时候，每年除夕夜，苏宛清会和哥哥们一起放烟火，赏花灯。后来，他们的队伍了多了一个许世铭。他会为她准备特别的烟火，送她自制的花灯，会在这样的日子笑着跟她说一声新年快乐。

眼角有点湿，她背过身轻轻拭去。万家团圆的日子，独在异乡为异客，不为孤独而伤感，只为不孝而自责。

大年初一，本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苏宛清却选在这一天离开。

香山官邸的人和苏宛清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苏宛清平易近人的性格却让他们在这位临时的主人离开时表现出几分不舍。送苏宛清离开官邸时，浣喜的眼圈红了。苏宛清答应她以后有机会会再回来看他们的。

琴姨虽然也因离别有几分伤感，但此时她更多的是遗憾。从苏宛清一来到官邸，她就想了解她的身世。见到从她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她长得很像自己的一位故人，可又碍于林慕箫吩咐谁也不准打听关于苏宛清的任何事，一直不能得知她的真实身份。现在她要走了，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苏宛清见琴姨神色黯淡，只当她也是舍不得自己离开，便温言安慰了几句。

北平机场，苏宛清的身影在悬梯上渐行渐远，林慕箫的心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他曾经从不在乎失去，可这一次却对失去产生了害怕，心有隐隐的抽痛。若不是公事的羁绊，林慕箫真想亲自送苏宛清去美国。可是新年正是交际与应酬的最佳时候，他这几天的行程已经安排满了，实在抽不出时间，只能派叶晟送她过去。

苏宛清站在悬梯的顶端朝林慕箫挥手。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是祖国的天空。只要一个转身，她就会离开这里，去一个只存在于听说里的国度。她生长于这片天空之下，她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深爱着这片土地。可现在，她有了不得不开的理由。但她终究是会回来的，她跌宕起伏的一生从这里开始，也要在这里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