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院的厨子是羊氏从娘家带来的。羊家饮食简单但精致，不像夏侯府的厨子武夫气质，每次公中吃饭都是大盆肉、烤全羊，量太多腻，容娘的肠胃也受不了。

酸浆烩水鸭、清炖喷喷香、渍羊肉、清蒸武昌鱼、捣珍、冬笋羹、米饼渍蜂糖，还有香喷喷的淳熬稻米饭。看着都让人食指大动。

容娘坐在案边，腿一晃一晃，眼巴巴地看着一桌子的美食，眼神里透露地全是渴望。

清娘坐在她对面，向着羊氏假装醋道。

“阿母偏心，偏容娘来了做这么多好吃的。”

“先莫吃，稍等片刻，阿骏和阿庄便下学了。我也请了阿玄一块过来。”羊氏柔声说道。

容娘这一辈，四男三女，居长的夏侯绩，为大伯母曹氏所出，年十七，现在虎豹骑中做一名小兵。行二的夏侯骏，十六，行三的夏侯庄，十二，最小的夏侯玄，十岁，都在府中的家学读书。

“阿母，饿死了，今日我要吃上五碗才行”

中气十足的声音，丝毫没有掩饰对饭的渴望。一个甚是壮实的身影小跑着出现了门口，看到容娘，笑容灿烂。先是恭恭敬敬地向羊氏行了个礼，接着一转身便坐在了容娘身边，亲热地说道：“容妹妹，你也在，那今日可以再吃多一点。”说完挽起袖子，就要下箸了。

羊氏的脸一沉。

“阿骏和阿玄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容娘阻拦不及，夏侯庄已经夹起一块羊肉塞进了嘴里，这会儿只能迅速地把羊肉给嚼了回母亲的话。

“上午的时候，有人来和二兄说了些什么？二兄上完课便跑出去了。阿玄每日课后都还要和夫子说上半天，我实在是肚饿，就先回来了。”

“你可知道他去哪了？”羊氏觉得自己的耐心都快被这几个不孝子女给耗光了。看看三嫂生的玄小郎，谦恭有礼，敏而好学，容娘子年少自立，慎思敏捷。自家的大儿贪玩享乐，不问尊长，擅自出行。二儿憨直莽撞。清娘都十一了，也是大姑娘了，女红半点不会，每日只想策马奔腾。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珠玉，怎么自家的孩子个个都不争气呢？

“不知。”夏侯庄摇摇头，又继续吃了起来。

“你就知道吃。”羊氏正待发作，却见门口站着一温文儒雅的小少年。

“打扰四叔母，阿玄迟了。”夏侯玄彬彬有礼地致歉，在夏侯庄旁边坐了下来。

“用饭吧。”

原本应该和谐欢乐的用餐被夏侯骏无故出门的插曲给打破了。清娘和羊氏都吃得有些食不下咽。容娘和夏侯庄丝毫不受影响，两人边吃边说着悄悄话。而夏侯玄一向不为外物所动，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用完饭，便拉着容娘向羊氏作别。

“感谢四叔母的饭食，甚是美味。我和容娘先回去看母亲了。”顿了一会，似是纠结了什么，又补充了句：“玄离二兄离得近，仿佛听到他说文涛阁什么的，可是二兄与人有约，去赴诗会了？”

满座皆静，是令人窒息的静。容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尴尬的气氛，拉了拉兄长的手，有些不安。

“阿母，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夏侯庄正在扒拉自己的第四碗饭。清娘看了看母亲阴云密布的脸，感觉大事不好了。

其他人不知，羊氏怎能不知道。文涛阁是都城中最大的青楼所在，因文风鼎盛，故而这青楼也取了风雅的名字来招揽客人。羊氏再联想到大儿子这段时间的反常，也就明白了。阿骏才十六岁，这是被迷了什么心窍。谁家少年足风流，知好色,则慕少艾是正常的，自己也是在给他相看合适的世家淑女了，若是迷恋上了青楼女可怎生是好？

清娘自小姐妹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会儿也是安静地坐在一边，不知怎么办才好？

“知书，你去把平时伺候二公子的都给我叫来，我倒要好好问问，他们是怎么伺候的？”下首一瘦高个的丫鬟应了一声，去了。

羊氏又看向夏侯清：“清儿，你回房去。”

“是，母亲。”清娘神经再大条，也知道现在是出大事了。不敢停留，直接出门右拐回了自己的小院。

“庄儿，你留下。”羊氏叫住了正外挪的夏侯庄。又吩咐身边另一丫鬟道：“达礼，你去全武院把大夫人请来，就说我有大事相询。”

夏侯庄只恨自己现在神经太粗，脚底没有抹油跑不快，如今只能在这里代兄长承受母亲的狂风暴雨了。

“庄儿，你与你二兄向来最是亲近，最近可发现有何异常？”

夏侯庄苦苦思索了一番，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前几日我去二兄房中找他的时候，他坐在书案前，并没有读书写字，而是拿着什么东西在发呆，我一进去，他就把那东西给藏起来了。当时我也没问是什么？”夏侯庄说完，又觉得自己似乎对不起兄长了，有些忐忑，补充了一句：“阿母可能误会了，也许二兄只是跑出去玩了。”说完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牵强，闷坐在一旁不做声了。

羊氏没有进一步追问，而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表情凝重，似乎在想着什么。

修武院外的小道上，容娘拉着夏侯玄的手小声商量。

“阿兄，现在怎么办？如果这是真的，二兄一定会被打死的。”

夏侯府管教并不严苛，并不管制家中小辈出门，即便是瑾娘、清娘和容娘，禀告长辈之后，在兄长的陪伴下都可以出门玩耍。但唯有一条家规，不可狎妓。凡违反这一条家规的，必定是受到严惩。

“做错事，受到惩罚，本就是理所应当。”夏侯玄说得正气凛然。

“可骏哥哥他喜欢的是羊家徽瑜姐姐。我上次还看到他画了羊家姐姐的画像。他肯定不会去青楼的。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容娘信誓旦旦。

“羊徽瑜？”夏侯玄的脑海中浮现的是清冷不惹俗世的才女身影。她多半是不会看上自家兄长的。至少上次在花会上见到之时，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的可不是夏侯骏。她似乎是频频看向自己这边，但不是看自己，那看的是谁？夏侯玄仔细回想。为了肯定心中所想，他再问了容娘。

“去年花会上，你还记得谁过来我们这边呆了许久？”

“师哥哥呀。”容娘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和阿兄一直说在不停，也不肯走，害得我都没办法好好吃东西。”

在外人面前，容娘总归是要顾忌形象，不能大吃特吃的。

司马师和容娘自小就定了娃娃亲。夏侯尚和司马昭都与曹丕走得近，两家也是相当亲厚，亲事是一早就说好的。司马家虽不是权贵之家，但也算是后起之秀，故而祖父也同意了。司马家就等着母亲生个女儿。容娘刚出生，这亲事就板上钉钉了，只等着容娘及笄就成婚了。

夏侯玄对要抢走自己妹妹的男人可没有什么好感。记得当日那黑衣少年与自己攀谈了许久，临走时，还摸了下容娘的头，赞道“容娘要快快长大噢！”可偏偏容娘是丝毫没有害羞之情，只顾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嗯嗯两声。

“阿兄，你想什么呢？”容娘看夏侯玄半天没有动静，不禁着急起来。

“四叔母现在肯定派人去找二兄了。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先找到阿兄。不然，被四叔母的人抓到现场，二兄就逃不过去了。”夏侯玄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我们怎么可能先找到二兄。我刚看到四叔母身边的舞文已经出去了。他们肯定比我们快得多。”

夏侯玄狡黠一笑。“我们只要找个人假扮二兄，在舞文去文涛阁的路上露个面，将他引开，二兄便能有足够的时间应付了。”

“正好赤霄的身形与二兄相仿，脚程又快，让他假扮最是合适不过。我去文涛阁通知二兄。容娘你去找清娘去寻祖母来。”

修武院内。

二公子房里的丫鬟小厮们齐刷刷地跪了一排，除了跟去的贴身小厮泰阿，其余都在。

“侍墨，你是骏儿的贴身大丫鬟，他的事情想必你是最清楚的。”羊氏缓缓开口。

“奴婢不知。”侍琴直挺挺地跪着。若是把公子恋慕羊家女郎，思之欲狂的事儿说出来。公子肯定会厌弃自己。

“很好，身为贴身婢女，不好好服侍公子，致公子无故离府。掌嘴二十。”

立刻有下人动起手，二十下打完，侍琴俊俏的小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其他人呢，也不知道吗？”

后排的一个瘦小的奴婢突然开口道：“夫人，奴婢也不知详情。只是前几日听泰阿说‘闻文涛阁素心有勾魂夺魄之法，平常男子，见之忘情。’公子当时很有兴趣的样子。奴婢猜，公子也许只是想去见识一下。”

“很好，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没有人过来和我禀报一声。实在是胆大包天。”羊氏显然怒极。骏儿十六岁，自己已经物色好了几家人选，只等和老夫人细加挑选一番就定了。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出现狎妓的风言风语，还有谁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到底是谁用心如此险恶，挑唆骏儿去此风流场所。

“弟妹，切不可动怒声张。”大夫人曹氏听到消息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自己执掌中馈，若是出了事，自己肯定也是逃不了干系的。“目前别让事情传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好。”犀利的眼神看向了院子里所有的仆从们。

“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有半点风声传出去，相信你们也不会想见识我的手段。”大曹氏厉色道。

大曹氏一来，羊氏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紧紧握住曹氏的手，“大嫂，我院子里的人倒也罢了。若是有心人故意把骏儿引到文涛阁，骏儿性情耿直，若是被激之下，做出点什么。那可如何是好。”

大曹氏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同时也想得更为深远。公爹正在定军山驻扎，听闻蜀国刘备亲率大军来袭。好些日子了，也没有消息。伯父今年六十四了，身体大不如从前，去年底还生了一场病。如今大事皆交由子桓处理。朝中势力，趁机蠢蠢欲动。

前段时间邺城里还出了一场火灾，偏偏还是许将军之子许仪喝醉酒之后，被一泼皮无赖挑衅，一时冲动，失控纵火，遇上这冬日里的北风，竟是把一条街坊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就被御史给参上了一笔。偏偏这事后，许昌校尉查了半天，也没找到这个挑事的无赖。许褚对伯父忠心耿耿，却愣是没保住自己的儿子，现在还在大理寺的牢狱里呆着呢。听内部消息说，可能是蜀国或是吴国的探子干的。

这事一出，伯父就令京中各家严厉管教自家子弟，若有纰漏，必严惩不怠。

文涛阁鱼龙混杂，这个侄子的性格，冲动莽撞，不会思考。只要有心之人稍加利用，便能制造出点什么事端。若是一个不小心出了事，不仅给政敌留下话柄，还可能影响西北战事。

“不好，你赶紧让派出去的人回来。此时，必定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骏儿。只能命人去悄悄把骏儿给带回来。”

羊氏也是聪明人，这时也是一点就通，面上一片惨白。“晚了，已经派出去半个时辰了。若是骏儿在文涛阁，怎么着也是找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为今之计，只能先去找丁老夫人商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