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前些日子来了俩算命的。

为首那老者头戴道巾，身着整洁得体的道袍，面容苍老留着长寿须，身子跟挂着“上可算尽人间天上，下可寻得神使鬼爪”的竹竿似,端坐在熙攘的街市之中，倒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若不是跟随身后的少女满脸伤痕，倒是有不少闲人愿意去和这老神仙谈谈人生理想。

看着被少女吓走的“银子”们，老道士尴尬的笑了笑，闭着眼在心中默念道：无量天尊，贫道发善心收顾沅芷做了徒弟，一养就是十余年，还望诸位天尊降下福祉，助我公西贺早日脱离苦海啊。

“这联写的倒是颇为大气，字也是不错，只是不知真那么准确？”公西贺闭目祈福时候，忽而有一道声音传来。

“有鱼上钩了！”老爷子面色平静，轻咳一声，斯文道，“这位公子只需一试便知。”

“试一试倒也无妨，若是准还好说，若是不准呢？”来者声音慵懒，带了几分调侃。

公西贺抬头看去，心中顿时一声喝彩，好一个如玉公子！那少年约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容姿迤逦、肤色晶莹如玉，着一身曲裾，丝发懒懒的的绑在一起，无端生出几分慵懒轻柔的意味。

但长得好看，公西贺不是很在乎。银子都到手边了，哪有不攥紧的道理？

公西真人微微一笑，摆出甲骨、蓍草一类物件，枯瘦的手自信一伸，示意对方自由挑选。

“公子尽可挑选，我公西贺定然测算无二。”

一旁的顾沅芷在看到少年时候也是一惊，少年眉目清秀而精致，透露出一丝淡雅的意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温柔的笑，亲切而迷人，当真是一美男子。

不知那人长相又如何。顾沅芷顿时有些期待，但一想到自己的模样，那一丝期待也被溺死在脑海之中。

再看公西贺这副贼兮兮的样子，整一个见着黄花大闺女的土匪，少女不由得撇了撇嘴，心道：若是让这公子看到，直接走倒也罢了，若是脾气差点把自己摊子砸了，那只能和这便宜师傅喝西北风去了。

顾沅芷无奈向公西贺丢了一个眼神，对方眨眼表示会意，也不废话，直接问道：“公子可决定要算什么了？”

“嗯，那便测字吧。”少年见少女看着自己发呆，也不气恼，很是自然的点头微笑，轻声道，“麻烦姑娘去拿些笔墨。”

秉承着“顾客是上帝”的原则，顾沅芷倒也乐呵，何况这公子哥长得真挺俊的：“公子您稍等。”

老真人洒下几片铜钱，皱眉抚须看了两眼，缓缓道：“公子啊，看你面善老道就破例为你算了一卦，你最近可是有大喜事，只是……”

“只是什么？”少年嘴角带笑，习惯性的摘下玉佩拿在手里把玩，“先生但说无妨。”

公西贺看到对方手里的玉佩，猛地一惊，连忙喊道：“等等！把玉佩给我看看！”

少年素手一翻，将玉佩收回袖中，警惕的看着公西贺。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好在顾沅芷及时拿来笔墨，替两人解了围。

“嗯，辛苦姑娘了。”少年伸手接过，很是有礼的点头相谢，“可否麻烦姑娘替在下研墨？”

“手也真好看。”顾沅芷会味道，少年双手嫩白，葱指修长，指甲亦是如玉般干净，倒有些像女子的双手。

听到对方的要求，少女忙不迭的替对方研墨。

“这丫头看到漂亮公子就走不动路，真该敲打敲打了，还有这臭小子，这么嚣张，还让我徒弟给你研墨！今儿个就让你知道我公西贺不是好惹的。”公西贺如是想着……

少年提起毛笔，却并未落下，反而以手撑住光滑的下颌，或许是想起些许不快之事，眉眼间莫名的染上了几分淡淡的忧郁。

少年阖上双眸，复又睁开，提笔写下几字递与公西贺，微笑道：“先生，麻烦您来帮我算算这两字。”

公西贺伸手接过，先是称赞了一声“好”，不为其他，少年这手草书俊逸潇洒又别有风骨，与本人的温雅如玉倒是成了一个完美的反差。

顾沅芷看对方神色不似作伪，好奇的看了一眼，随后却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仙人作何解读？”这声仙人让公西贺十分受用，打了个舒坦的哆嗦。

公西老神仙赞许的看了少年一眼，开口吟诵道：“嗯，沅芷，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语出楚辞《湘夫人》。”

“确实如此。”少年无声笑了笑，一如窗前明月，静照花前。

公西贺又仔细看了少年一眼，郑重问道道：“闲话休说，这沅芷可是一女子之名？姓顾！”

少年从容的神色顿时变得慌乱，身体微微前倾：“不错，正是叫顾沅芷！”

“身配一短剑，叫夜雀！可对？”

“没错！老仙人说的对！”少年全然失去了最初的慵懒，精致的眸子紧紧盯着公西贺，不愿放过对方口中任何一个字眼。

公西贺见大鱼上钩，心中为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得意不已，抚须咂舌道：“哎呀呀，贫道尚未修得辟谷之术……”

少年也是极有眼力见的人，赶忙从袖中掏出钱袋塞在公西贺手里，催促道：“老仙人请继续说！”

老仙人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笑容，点点头道：“你要算她凶吉还是？”

少年闻言一怔，脸上写满了近乎绝望的懊悔之色，叹息道：“她是我未进门夫人，我们走散了……我想算她的凶吉，还有……我俩的缘分。”

沅芷这种名字，放眼九州又能有几个？何况还是在扬州，有了这一句话，公西贺便推测出对方的身份

“她还活着。”公西贺和少年闻声看去，方才沉默不语的顾沅芷已然回过了神，只是双眸满是泪水。

“姑娘说她还活着，你确定？”少年微微皱起了眉，轻声问道。

“你是想她死了还是她活着。”顾沅芷看向少年的眼神变了一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痛。

“当然是活着。”少年苦涩一笑，神色惨然，“想我沈子苏苦寻多年，怎么会期待寻得一座坟？”

“子苏？”

记忆的车轮与旧日道路切合在一起，散开一片岁月的灰尘。

“姑娘？”沈子苏略有差异，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亲密的称呼自己。

顾沅芷看着少年静默半晌，眸中渐起决然，转身说道：“我话已至此，公子若是不信便罢，若没有其他的事，就请离开吧，我们还要做生意。”

公西贺闻言苦笑不已，知晓自家徒儿的倔脾气又犯了，他也不愿意触这个霉头，索性不再接口。

捏捏手里的一袋银钱，老仙人的心情顿时又舒畅不少。

少年却未有失落之色，漆黑的双眸吸附着顾沅芷的身影，似要将她看个通透：“多谢姑娘解惑，子苏心安不少。”

“我说的是真的。”少女别过头去淡淡道，“她还活着，而且嫁了个不错的人家。”

“已嫁人了？”

“对，嫁人了，公子亦不必感怀，虽说公子年近双十，但仍不算太晚，趁现在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啊不是，赶紧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娶回家，这才是正道。”

沈子苏沉寂下来，神色依然如初见时一般从容，只是眉头紧皱，显然心中仍是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良久，少年默然起身，对两人点点头转身离去。

身形萧索，哪怕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仍是无法让少年的身影渐暖。

顾沅芷静静地站在原地，忽而潸然泪下。

“哎呀，徒儿啊，收摊收摊，今儿个可挣得不少，走，师傅带你潇洒潇洒去！听说那归雨楼的五琼酿啊，啧，那叫一个香。”公西贺闭着眼咂嘴，仅是想一想便满脸陶醉，若要饮到肚里不还得马上登仙？

“你怎么会这么好心，平时不就是吃一碗素面？连一文钱的咸菜都不舍得要。”

俗话说得好“这女子的眼泪，好比西湖的水”，可流不得，听见少女哽咽的嗓音，公西贺顿时失了方寸，赶紧上前安慰道：“我的好徒儿，怎么又哭了啊。”

“沈子苏，他是沈子苏。”少女抹着泪，抽泣道。

公西贺“啊”了一声，想起方才少年把玩的玉佩：“刚才我看他的玉佩和你的那只似乎是一对，原来他就是和你有婚约的沈子苏。”

公西贺后知后觉的叹息一声，愁苦道：“早知道刚才就多找他要几两了，当做你这么多年的伙食费。”

“我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师父！”少女闻言愤怒不已，贪财的人曾经也见过不少，就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公西贺打着哈哈想要扯开话题：“今儿个天不错。”

“公西贺！”

老仙人苦着脸看向养育多年的徒弟，哀求道：“我的好徒儿啊，你看师父照顾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就别跟我计较这些了。”

然后又是一番天花乱坠的吹嘘，几乎要把自己捧成天下第一，好来借此暗示顾沅芷有自己这么一个好师父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最终要表达的意思，公西贺倒是说的很清楚明白：“我的好徒儿啊，你别生师父的气了，师父不会说话，给你赔罪了行不行。”

公西贺此刻有种神龟虽寿的感觉，没有壮志，只有惆怅。

“我没生你气，就是心里难过。”少女撇撇嘴，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公西贺却不介意，只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上前拍拍她的肩膀，感叹道：“当初在左相府救到你的时候，本以为等你长大了脸上的伤会不太明显，没想到你体质如此奇异，这伤痕也是越来越明显，怪师父无能，没能寻得奇药提你医治。”

“本是丑女一个，这算什么。”顾沅芷强作欢颜，伸出如玉般晶莹的双手，轻笑道，“他还记得我们两个的婚约呢。”

“前些月你刚刚及笄时候便要来扬州，你以为我不知道为啥？还不是忘不了他？”公西贺嘴里说着，身子却走向旁边的卖菜大妈，朝着对方神叨叨的一笑，趁大妈惊喜愣神的片刻，悄悄顺了两个黄瓜塞在袖口里，“你也是，我救你的时候你才多大，那时候的婚约记到现在还不忘。”

多年来培养的默契让顾沅芷暂时放下悲伤，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东西。公西贺神色淡然、仙风道骨走在前面，顾沅芷一手提着行囊，一手抹着泪跟在身后，而被顺走两根黄瓜的大妈仍在摊前摸着自己的脸，大约是想起了少女时代的青涩时光。

走出方才那条熙攘的街，公西贺悄悄掏出两根黄瓜，趁人不备在袖口内侧搓了搓，递给身后的女徒弟一根，后者自然而然的接过去，直接开啃。

“唔，黄瓜不错。”公西贺一本正经的点评道。

“我也忘了谁提议让我们两个结娃娃亲的。”少女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拿着黄瓜，有些辛苦，“不过我现在这副样子，也没法嫁给他。”

“没法嫁？你自己不敢吧。”公西贺嘴里指责着，却对路过的行人微笑着点头致意，换来不少尊敬而奇怪的目光，“走，为师带你去沈家！”

“得了吧你。”顾沅芷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继续啃黄瓜。

公西贺毫不在意对方得嫌弃，整一整身上道袍，豪气道：“不管怎么样总要试一试才对，何况以为师的身份，去了定然是好酒好菜招待着。”

顾沅芷不理她。

两人身后不远处，沈子苏静静站在人群之中，嘴角忽的绽出一抹温柔的笑，似若临尘谪仙。

“我终于找到你了，沅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