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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晚》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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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过堤上柳,夕阳西下的小渡口,风景还像旧时温柔,但江水一去不回头。

——河图《如花》

云卿沿着八岁那年连渊带着她来到惊鸿山庄的记忆一步步重新回到这里,她从山外走进山内,郁郁葱葱的树林化为焦土,沿途有几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野兽,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猞猁还是猪獾。

山间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烧焦气息,充斥着云卿的鼻腔,让她头晕目眩,双脚发软。

然而她还是一路走到了惊鸿山庄,站在门前,呆呆地看着大火肆虐后的家园。

那一片美艳绝伦的凤凰木再没有一片羽叶冠花,只剩下枝干枯焦得像耄耋老者的骨头,风一吹便化成粉末碎在地上。烟雨桥下的河水也干得差不多,几具尸体散落在下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本来面目。

那一处碧瓦朱甍,瓦不成瓦,甍不成甍,最后只剩下枯焦发黑的房屋框架,摇摇欲坠。

她一眼便看见框架里那两具焦尸,虽然被烧得面目全非、狰狞不堪,可她还是能认出来,那是她的二哥和二嫂,因为他们抱得那么紧,再寒冷的冰、再滚烫的火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她就站在静静站在那儿很久很久,回想自己第一天来到惊鸿山庄,那时师父虽然一头白发,但面容却年轻。那时大哥虽不搭理她,可是给她取了名字,她很喜欢云卿这个名字。那时二哥、三哥、四哥都还像今天这样,二哥温润如玉,见了她便温雅地对她笑;三哥玩世不恭,第一次见便用力去揪她的脸,那时她对他的印象最坏了;四哥那时还是个小胖子,见有妹妹来,喜上眉梢。

那时还没有云曦,没有颜如玉,没有顾遇之。

如果一直没有就好了,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云卿的眼眶干涸像烟雨桥下的水,挤不出一滴眼泪。

然后她在后山发现了连渊。

连渊死在了那座被时光尘封已久的墓旁,墓碑上沾了连渊的血,上面的字也添了三分异样的鲜艳。

连门龙氏之墓。

不难想象出连渊的手指是如何眷恋地一遍又一遍抚过那六个字,却很难想象出他是如何撑着最后一口气从火中来到坟墓前,像抱着心爱的女子一样珍重爱护地抱着那一块石碑。

云卿缓缓地跪下来,对着连渊,狠狠磕了三个头。

云卿将连渊与龙氏合葬、云筝与颜如玉合葬,再加上合葬的云泽与顾遇之,这孤零零的后山上已经有三座坟头,看上去却依旧孤零零的。

她知道干枯的土地会重新肥沃,再开出花草长出树木,然后有人找到这个美丽的世外桃源,在这里建造房子,繁衍子孙,于是惊鸿山庄重新回来。她也知道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久到跟她再没有分毫的瓜葛。

那天的夜晚格外黑暗,乌云蔽月,天空没有一颗星。

她埋葬了被烧焦的野兽飞禽,收集渴死的鱼,走了很久的路找到水源将它们放到海里去。

她蹲在海边,看着海水将那些鱼冲散,怔怔地流下泪来。然而这已经与放鱼归海一样都是无用功了。

尽管这不该是件令人害怕的事情,我却依旧不想经历分离。

是我太脆弱了吗,人生路途险阻重重,每一个都能将我打败,有时连我自己也会气馁。而那些支撑着我前行的人,如今又在何处。被染上墨色的夜空下,四方无路,请告诉我,该何去何从。

请为我干涸冻结的心降下甘霖,将我从噩梦中唤醒,让我得以喘息,得以安宁。就算雨终究会停,他们也会离开,然后再一次迎来相同结局,又再一次潸然泪下。

我仍旧等待着命运,这就是命运啊。

那夜下起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疯狂洗刷着焦黑大山。

云卿站在雨中,任由狂风暴雨敲打,享受着这淋漓尽致的畅快与痛苦。

身后走来一个人,将油纸伞举至云卿头顶,阻断了她的畅快与痛苦。

云卿转头看那人,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风泠。

她推开风泠,重新让自己置于雨中,仰起头,闭上眼睛。

风泠从无温度的艳丽面容上带了三分怜悯,静静看她一会儿,也收了伞,陪她站在雨中。

她平淡地说:“人死不能复生。”

云卿没有睁眼。

她又说:“节哀顺变。”

云卿没有说话。

风泠一袭红衣很快也淋湿,发丝贴在肌肤上,不大好受。她又淡淡开口:“云亭没有死。”

云卿依旧没有睁开眼睛,睫毛却以一种脆弱的姿态微微抖动着,她空咽两下,说:“我知道。”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没有死,全天下的人都帮他骗她,对她说:云亭死了,节哀顺变。

她能怎么办呢?只能配合着全天下的人演完这场戏,他希望她当他死了,她便当他死了吧,这有什么难的?她的表演如此逼真,骗过了全天下的人,几乎也要骗过自己。

云卿还是睁开了眼睛,那眼中不停往外流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风泠在她眼中身影绰绰,模糊不清,她忍了又忍,喉咙发痒,问了一句:为什么?

而风泠没有回答。

她不再看云卿,侧过身望着浩大雨幕,淅淅沥沥。

云卿也没有再问,脑海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些片段。

江挽月说:“云亭死了。”

乔屿说:“我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我已经帮你实现了,所以我没有遗憾,你也不要再遗憾。”

风泠说:“云亭没有死。”

刹那间,云卿豁然明通。

她连声音都微微发着抖,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乔屿的话是这个意思啊。

原来,她的心愿是云亭能够好好活下去啊。

云卿忽然就笑了,那一瞬间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生离也好、死别也罢,都是扯淡、都是废话!云亭还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呢,她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她不该再怨天尤人,她应该感激涕零。

她越笑越癫狂,呛进几口苦涩的雨水,眼角甚至飚出了泪花儿。

风泠平静地看着她笑弯了腰蹲在地上,等她终于笑够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平复下来,听得她认真说:“你可不可以帮我两个忙?”

“你说。”

“等我死了,把我葬在后山,和我的师父、哥哥们一起。”

风泠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深深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风雨如晦,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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