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摆宴的地方就在村子中心的大块空地上，男人们从各家搬出桌椅板凳，女人们洗菜做饭，阿土的爹娘抬出家养的肥猪当众宰了，孩子们手里捧着一盆盆瓜果蔬菜，笑嘻嘻地给大人打下手。

夜幕降临，热气腾腾的汤面和饭菜流水一样摆上了各家拿出来的桌子上，村民人每八个人围坐一桌，在肉香和酒味里热热闹闹地开宴。

叶清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搁下了筷子，他婉拒掉村民的邀请，借口身体抱恙，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宴席上的喧嚣和热闹被他抛在身后，踩着夜里寒凉的月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村后的河边。

河水在夜下缓缓流动，倒映出一轮破碎的明月。

叶清从袖袋里取出火折子和一张叠起来的彩纸，展开彩纸，点火烧了。

金黄的火光照出那张彩纸上柔美的线条，原来是一套画出来的衣裙。

那套叶清用纸叠好，又用颜料细细画好的衣裙眨眼间就被火焰吞噬，留下的灰烬被风一吹，就落入了河里。

不久后，平静的河面忽然冒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一张属于少女的秀美脸庞从水底浮了上来。

叶清微微一笑。

庭月往河边游了一会儿，在叶清十步开外停了下来。此时她的上半个身子都冒出了水面，身上穿着的，正是叶清刚刚烧给她的衣服。

庭月摆了摆双手，满脸稀奇地看着自己身上精致漂亮的粉色长裙。这跟她之前穿的可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你是谁？为什么给我烧衣服？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叶清看她在月光下显得阴气森森的脸，心疼得忍不住上前几步。

庭月却被吓了一跳，她警惕地退后，身子游鱼般滑入了河水中。片刻后，她游到河中心，料定叶清追不上来了，才冒出水面，恼怒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村民找来抓鬼的道士，你是想骗我上岸，然后把我抓了对不对？”

叶清摇头，解释道：“我不是道士，也不会伤害你。否则今日中午，你就逃不掉了。”

庭月想想也是，这个人虽是凡人，但身上阳气特别旺，还能看见她，他要是真要抓她，她说不定还会被他身上的阳气烫伤。

不她可是很谨慎的，才不会被这凡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去，庭月只在水面上露出个头，满脸怀疑地看着对方，“那你是谁？为什么不怕我？”

叶清失笑，“我叫叶清。枝叶的叶，清水的清。至于为什么不怕你……你生得那么美？为何要怕你？”

庭月做鬼以来还是第一回被人夸貌美，她摸了摸自己惨白的脸，又揉揉自己微微发青的唇……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那个凡人说的话特别动听。

她心里高兴了，忍不住露出个笑来，但很快她就想起这个凡人今天抢了自己的猎物，又气得柳眉倒竖，“差点中了你的计，我今天好不容易拖了个人下水，你为什么要抢！”

叶清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我是人你是鬼，你能害人，我也能救人，有何不妥？”

庭月道：“当然不妥！那个孩子寿元已尽，本来就是要给我当替身的，你把他救了，现在谁给我当替身？”

叶清眉头微拧，“你想去投胎？”

庭月毫不犹豫道：“那是当然，谁想一辈子泡在水里啊？”

叶清沉吟道：“那孩子还太小，你想要替身的话，可以找那些大限将至的老人。”

庭月在水里摇头道：“不行，那些老头子精着呢，轻易不肯走到河边来。敢到河边的都是些寿元长着的年轻力壮。”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我都已经在水里泡了两年了，怎么也投不了胎。”

叶清听见她在水里泡了两年，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想上前又怕吓到她，便问她：“你是怎么死的？”

庭月无聊地浮上水面，双手双脚在水面上拍着水玩，漫不经心道：“不知道。我生前的记忆都想不起来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可能是到水边玩，然后被前一个水鬼拉下来的吧！就像我今天把那个孩子拉下来一样。”

叶清见她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想起村子里和她生得极像的李婷儿，心里有了猜测，柔声道：“不如明天我去村里问问你的身世。”

庭月想了想，说道：“还是不要了。万一发现村子里谁谁谁是我以前的亲戚，那我多不忍心拉他们下水啊，现在这样才好。”

叶清：“你真是这样想的？”

庭月：“那当然咯，我可是一个奋发图强，每天都想拉人下水的好水鬼。”

叶清忍俊不禁，这一整天的担心都被庭月这短短几句话冲散了。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时辰，一直到有村民跑来寻他，才停了下来。

“叶先生，阿土他爹娘准备了礼物正要好好谢您呢，没想到您跑到河边来了。”

叶清朝河边看了一眼，发现庭月又潜入了水下。

他朝那村民点点头，就跟着他去了。

夜色深深，几颗星子悬在空中。投在河面的明月忽的被彻底搅碎，庭月顶开明月的虚影，从水底下冒了出来。

她往河边游近了一些，发现李家村家家户户都已经灭了灯火，一间间屋舍在黑夜里轮廓模糊，不时有几声犬吠从那里传过来。

庭月一头长□□浮在水面上，目光从那一间间屋舍上飘过来又飘过去。

不知道那个叫叶清的凡人住在哪一间屋子里。庭月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想念他了。

说来也是奇怪，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凡人时，就觉得对方很眼熟，就好像是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了。

说不定，她生前还真认识他。庭月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否则那个凡人为什么会给她烧衣服，还夸她漂亮，陪着她聊了那么久。这个地方只有她一个鬼，其他凡人又看不见她，她泡在水里寂寞了很久，早就盼着有人能陪她说说话了。

庭月浮在水面上许久，忽然想起凡人晚上是要睡觉的，现在这么晚了，那个人应该不会再来了。

她又望了村子一眼，身子一摆便像条鱼儿一样灵活地游入了水底。粉色的新衣服紧紧地裹住她的身体，裙摆在水波里鱼尾一般摇曳，庭月觉得漂亮极了。

她在水底玩了一会儿，便往家里游去。

是的，她虽是个鬼，可她也是有家的。

她的家是沉在水底的一艘小船，被她用许多水草编的帘子、盖子等东西装饰得像模像样，在外面看着像一个只留了个小口的拱起的小包。

她从那个小口游了进去，然后翻了翻身子躺好。这个独属于她的小家里有很多她捡来的好东西，比如她在水底见到的金银首饰，比如摔成两半的瓷器……还有许多在夜里会发光的小珠子。她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这艘小船上，便装饰好了她的家。

她躺在小船里，摸着她的这些宝贝，心里一会儿想那个凡人，一会儿又想着，等她拉到了替身，这些宝贵的财产就都是她留给替身的遗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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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在公鸡的打鸣声中，金红的太阳慢慢从山里挪了出来。

叶清刚刚走出院子，就见到了拎着菜篮子等在门口的李婷儿，见到这张跟庭月相似的脸，他心头微微一动，接过菜篮子将人请到了屋子里。

李婷儿这还是第一回踏进叶清的家，激动得脸色泛红。她心跳加速地跟着走进去，站在叶清家的堂屋里还紧张地不敢坐下。

叶清让她坐下，还亲手给她倒了杯茶。他自小在天庭中长大，一举一动莫不优雅从容，连这间简陋的堂屋都被他衬得格外与众不同。

李婷儿自小在李家村长大，从前倒不觉得村里人有哪里不好，可是自从见了叶清以后，那些在她眼里还算出众的追求者全都成了地里的泥、脚下的土，再也入不了她的眼。

可叶清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着实让她有些心灰意冷，可是现在见到叶清亲自给她倒水，她受宠若惊的同时又忍不住升起几分琦念，也许……叶公子对她也有那么几分意思呢？

叶清却没想到自己不过倒个水就让李婷儿产生了误会，他瞧着李婷儿那张和庭月有五六分相似的脸，问道：“李姑娘可有姐姐？”

李婷儿一愣，下意识回道：“曾经是有个双胞胎的姐姐，不过两年前她去河边玩，被水鬼拉下去了。”

叶清又问：“你姐姐她叫什么名字？”

李婷儿不明所以，但她姐姐都死了那么久了，说出来也无妨了，“她叫婷月。”

“庭月？”叶清眼里闪过了然之色。李村长一家相貌平平，而这李婷儿容颜秀美，脸上虽有几分李家人的影子，生得却更像庭月，想来是因为双生，受了庭月的影响。

李婷儿敏感地察觉到叶清可能不像她想的那样，她疑惑地问：“叶公子为什么问这个？”

叶清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李姑娘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故人？李婷儿问：“她是什么人？”

叶清：“我的妻子。”